蘆笛 文明真空與未來中國潛在的危機(一)--(三)
文明真空與未來中國潛在的危機
蘆笛
說是發憤著書,弄了兩天又吃勿消了,幾欲身心崩潰,憂鬱症又有發作危險,所以還是來網上扯淡說屁話散散心。
我enjoy寫文章,但痛恨腦力苦役,所謂intellectual drudgery 。就拿眼下正在寫的《野蠻的俄羅斯》來說吧。若是寫網文,寫作隻會給我帶來極大歡樂,那不是說我可以信口胡柴——我在網上推出的史論,可謂“無一字無出處”,那都是我多年閱讀積累,在寫作過程中還不斷去查有關的參考書。但若要出書,我就得從事“文人*****活動”,一一給出資料來源,蓋那就是他們衡量“學術價值”的唯一標準。尤其這種必然引起*****暴跳的敏感書籍,那更是必須處處預防他們“蘆笛造謠”的誣蔑。新近貼出的《紅色恐怖》就是個範例,每段話都有腳注,有許多直接來自俄國人自己拋出來的檔案材料。
所以,我之所謂“整理書稿”,其實就是從頭看一遍舊稿,苦苦回想我哪段話是從哪本書上引下來的。蓋我那文字最初不過是老加的一個爛帖觸發的,從未想過要寫成長文,遑論是一本將近30萬字的書,結果一下筆就來勁了,厚積薄發,不可遏止。既然是自動生長,當然就懶得效法文人*****,去bother什麽參考書目。但貼出後反響很大,於是便在寫了3/5時動念改為一本書,這才停下來去追補參考書目。得,那就意味著重複勞動:先把家裏那些參考書一一看過來,落實哪段話在哪兒。英文書字母很小,我沒配老花鏡,裸眼看著實在吃力,又是癱瘓在床,找到那頁後,第一件事便是想法把書固定在床上,然後歪著身子扭著頭把那段話打下來,有的材料來自網上,可我當初沒把網址記下來,直接便譯為中文。到後來要找出處,這就麻煩了。我隻好把中文再翻為英文,用穀歌搜索,常常要多次變換關鍵詞才能找到原來那網頁。例如列寧就鎮壓舒雅的僧侶們一事發給莫洛托夫的信,讓我足足找了一天才在網上找到。真TMD晦氣,唉。
《毛主席用兵真如神》也是這麽觸發的,原來也沒有寫成書的念頭,也沒注意記錄資料來源,所以要整理成書,還得吃大苦耐大勞,唉,真怕。
所以,老蘆需要的是研究生。等我出滿十本書後,便去名校申請個教授位置,再招上兩三個研究生來作牛馬走。I have a dream~~~~
這些當然是屁話兼夢話,還是來說正題吧。
竊以為,老金最近貼出的大作,大約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當然,這麽大的話題,難免有考慮不成熟或粗疏之處,何況他還是一心二用,在帶研究生、申請經費、填表格、預防研究生自殺、尋思是否要給新來的沒送禮的研究生發小鞋之餘,見縫插針地來這兒奉獻,還要時時穿插上回答網友質疑的文字,讀起來難免文氣不暢。但這些都是小事,會看文章的人絕不會買櫝還珠。白吃文人如寒江月輩或理科渾人如賽昆輩,便到死那天也沒那智力學會怎麽看文章。其實我已經反複講過了:一篇文字的所謂“學術價值”,其實是它的思想價值,而這思想價值既不在於開出了多少參考文獻,也不在於結論是否成立,甚至也不在思路是否無懈可擊,而是在它是否intellectually provocative,能啟發別人去想從未想過的重大問題。論思路,馬悲鳴可謂千瘡百孔,然而他的網絡存在仍有價值,那就是他的怪腦能刺激訓練有素的高手去想過去忽略了的問題。而這是智力難民營全體難民加在一起也做不到的。
這就是我為何那天暴怒如狂,要浪費時間去臭罵那蠢到漫了邊的無知蠢嫗。不過人生蠢了也不是她的錯,是基因的錯,對此類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的毛共賤族,我輩應該懷有一種真正的精神貴族的悲憫情懷才是。
還是說正題吧。老金那大作,觸發我想到了起碼十個問題,都是原來沒想過或是朦朧想到但不是那麽清晰的。如果要把這些問題一一寫出來,那我就別想發憤著書了。現在《野蠻的俄羅斯》就隻差一章和一節便可殺青。我若是在網上耽誤久了,看過的資料又要淡忘了,這不是說忘記了基本事實,而是又找不到典從何出了。所以還是隻能以提綱方式簡明扼要地說一下。
先開出最主要的問題來,再逐點扼要給出我的想法。
1)文明是什麽?與文化有何區別?生活方式,價值觀等等,算是文化還是文明?
2)不同文明是否有優劣之分?彼此是否有競爭以及淘汰現象?如果有,能否運用達爾文主義“適者生存”的基本原理?
3)不同文明是趨同還是趨異?如果是趨同,是強大的先進的文明吞噬了弱小落後的文明,還是熬成一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雜燴?所謂“強大”“先進”雲雲,到底如何判定?
4)如果一個落後國家全麵引入了強大的先進的文明,取代了舊有的弱小落後的原生文明,那到底是是福還是禍?“強大”是否就是“最適者”?
5)現代中華文明區別於西方文明的主要特點是什麽?在未來是否會全盤西化?美國生活方式能是中國的最適生活方式麽?
現在我要去睡覺了,這些問題就先請同誌們發言吧。明天再來續。
忘了向大家介紹:《新浪讀書》有部小說連載《大腳姥姥》,值得一看。還有老金上次推薦的《我們台灣這些年》也有點意思。
蘆笛 文明真空與未來中國潛在的危機(二)
一、文明的內容與顯隱
如所周知,現代西方學者傾向於用“文明衝突說”來解釋曆史甚至預言未來。最著名者當數亨廷頓的《第三波》,記得那是80年代最熱門的書籍之一。但早在70年代初的地下讀書運動中,我看了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便已熟知這套路了。老費也是用文明衝擊來解釋中國近現代史的,那震撼之大,給我留下了終身影響。在那之前,我熟知的隻是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從未見過用文明互動來解釋曆史的全新思路,這也算是西洋文明對我這個中國偽文人(不是文人,遠勝文人)的一大衝擊吧。
正因為已經有過這種理性經驗,我才沒覺得亨廷頓那破書有什麽稀罕的。事實上,他作的預言業已破產,或至少被嚴重質疑。但我若不上網,便打死我也想不到世上竟然會有寒江月那種隻配坐肉蒲團悟道的蠢貨(SH?尚待老加前去考證),連亨廷頓那本書都從未聽說過,這才會悍勇絕倫地出來宣布“中華文明是個偽概念,根本不存在”,還敢覥顏自稱是文科學者,連累普天下廣大文科學者和她一起丟臉。既然如此,哪裏還有什麽中西文明衝突?鬼子隻需浩浩蕩蕩開進無人區來便是,豈還會有義和團用祖傳精神文明結晶硬氣功,去跟代表鬼子物質文明的馬克辛重機槍衝突的怪事?
但這些學者使用這個概念之前都從未界定,至少我本人不記得他們這麽做過。這種概念,似乎成了亞裏士多德所謂“範疇”,也就是外延最大的概念,因而無法給出定義來。但細想似乎又不是這麽回事。我可不比老金博學多識,擅長的是思而不學則殆,但想了半天仍然無法給出個標準邏輯定義來,隻能囫圇說說樸素感覺。
所謂“文明”,就是某個地域內的居民一切智力活動成果的總合,它包括宗教、文化藝術、科學、學術(指科學以外的學科)、生活方式、思維方式、道德倫理與其他價值觀、mentality(心態?),等等。
根據其表現與生存力,文明可分為兩大部類:顯性文明與隱性文明,前者屬於精英,在很大程度上與“文化”同義,也就是寫成書本的各種學說,包括宗教、文化藝術、哲學、科學、人文學科和其他由台灣芋仔和番薯們譯為“意締牢結”(ideology,大陸譯為“意識形態”)的東西,而後者屬於草根,類似所謂“不成文法”,不是寫下來的東西,主要表現為人民的心態(mentality)、反應定式、思維特征、潛在的價值信念、行為規範,等等。
這兩類文明中,前者最容易看見,因而也時時是學者討論的熱點。老金那係列似乎就隻談了看得見的儒家文化,但在我看來,其實後者雖然看不見,或是不容易那麽看見,但作用更大,生命力更旺盛。
在過往一個半世紀中,儒家文化已被徹底淘汰,蕩然無存,徹底失傳。今日中國無一人懂此道(maybe老蘆可勉強算懂3/10-7/10的人),要知道這一事實,看看文盲於丹、蔣慶輩的垃圾文字足矣。如今學校裏開設的所有科目,無一門與傳統文明有關,即使是中文,也是經過西式改造的*****,絕大部份詞匯反映的概念都是洋貨,句法、語法都是模仿西貨製定的;曆史也是用西洋方式整理、研究、解釋、傳授的;藝術也類此,小說詩歌戲劇雕塑美術等等,一律使用西式技法。凡是純國貨都無生機,格律詩便是榜樣。
這毫不足奇,我早在舊作中指出過,西學東漸前,中國人從未有過嚴格意義上的認識活動,無學術可言。就連馮友蘭那國際知名的新儒家都不能不承認,中國有哲學史,學者知道該怎麽做學問,始於胡適從美國奧林比亞山上偷來了天火(《馮友蘭自述》,載《新浪讀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華夏文明倒真是個“偽概念”,因是無人區,鬼子自然能浩浩蕩蕩開進來順利占領,不曾遇到任何象樣抵抗。
如今尚存的所謂“華夏文明”,其實是隱性文明,也就是千百年為儒道釋模塑出來的人民的心態(mentality)、反應定式、思維特征、潛在的價值信念、行為規範等等,就是它構成了文明衝突的主體。
如所周知,中國對入侵西洋文明的抵抗,從未表現為文化大論戰,亦即以國學去痛批西學,或至少是指出西學的窳陋、粗放、纏夾不清之處(如老蘆用西學去刻薄國學一般,除了用九陰白骨爪將《老子》、《孫子兵法》等經典戳得千瘡百孔外,還公然寫出《我為蘇東坡改文章》,就貼在東海一梟的論壇裏,他還不是隻能默默忍辱),而隻能由士紳利用愚民早就給模塑好的心態、行為規範與反應定式,把他們煽動起來,掀起轟轟烈烈的三元裏人民抗英鬥爭;廣州人民反入城鬥爭,火燒十三行;義和神拳扶清滅洋,“扒飛車,搞機槍(“巴”之誤?),撞火車,炸橋梁”(紅色經典《鐵道遊擊隊》插曲),砍倒電報杆,火燒洋教堂,痛殺二毛子……。總而言之,正因為咱們的顯性文明上不得台盤,無法擺出堂堂陣勢來大破連環馬,所以隻好“禮失求諸野”,“民心可用”,靠暴民的拳頭去代替學者們的腦袋。
因此,“新儒家”們咬牙切齒,痛恨毛共徹底毀了中國文化,雖然不是毫無根據,但未免張大其詞。敝鄉有句俗話:“爛泥糊不上壁。”台灣沒搞毛共那套,先總統蔣公還百計弘揚國學,不但專門針對咱們的文化大革命搞什麽“文化複興運動”,還把國學當成類似大陸政治課,讓小學生回答:“拒絕吸食安非他命(或其他毒品,記不得了),到底是以下哪一種:1)禮;2)義;3)廉;4)恥?(NND,我想了半小時也沒想出正確答案來,就連“廉”都無法排除)請問他們現在還有多少國貨留下來?又有幾個台灣年輕人,對國學經典的熟悉比得上對日本動漫的熟悉?海峽兩岸的人的心態、行為規範與反應定式,等等,到底是相同點多,還是相異點多?為何徹底毀滅中國文化的毛共沒能去除那相同點?
舉個最近的例子來說吧,富士康的12跳,為何不會發生在歐美在中國開的工廠裏?台灣人欺負外籍勞工,把他們視為低人一等的生物,老板的虐待可以遠遠勝過共幹,早已臭名遠揚,遐邇皆知。90年代有群福建船員實在受不了船長的虐待,奮起抗暴,用極度殘暴的手段殺死了船長,當時轟動了台灣全島(這可是《中央被日報•國際版》報導的哦)。可這種事就是斷不了根。幾年前,泰國勞工不堪台灣雇主虐待,又在台灣大規模暴動,再度轟動全島。這種事為何不會發生在歐美?我一位朋友是商界高級職員,在台灣大班手下工作過一段時間,認為那是她一生最痛苦的經驗,跟在美國老板手下工作完全兩樣。
台灣人甚至歧視到越南菲律賓等國去的所謂“外籍新娘”頭上去,好像人家有什麽不幹淨之處,類似印度“不可接觸的賤民”。而同樣是外籍新娘,若是娶的是烏克蘭、白俄羅斯的毛子(那毛可以多到摸不到皮膚,如同動物的fur一樣,更不必說中人立死的腋臭了,隻有喪失了嗅覺的老加,才不需要防毒麵具),則立馬便成了《天仙配》,隻合高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隨手摘下花一朵,我與娘子戴發間。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這是一位70後台灣人在《我們台灣這些年》中坦率承認的。這種心態與反應定式,難道不是大陸人的標準心態與行為?
早說過許多次:偶然的曆史原因造成海峽兩岸的分裂,為社會學家提供了再理想不過的對照實驗。從這個實驗中不難看出,無論是否政府動用暴力摧毀,兩岸傳承的顯性華夏文明都蕩然無存了,留下來的隻有隱性文明,正是郭老才子的《滿江紅》所說:“太陽出,冰山滴,真金在,豈銷鑠?”所謂冰山,就是顯性文明,而真金則是隱性文明。在我看來,所謂東西文明的區別,就是兩家隱性文明的區別。所謂文明的衝突,也就是兩個隱性文明的衝突。
凡是海外赤佬,似乎都該知道這點。到西方後最大的衝擊,不是什麽人家科學發達,國家富裕,物質享受一流,人民個個文化教養深厚,才智超群,而是別的東西。和中國學者比起來,大部份鬼佬都非常無知,起碼在80年代以前如此,蓋他們是看電視長大的,而我輩是看書長大的。我在舊作中介紹過,我認識的一位英國姑娘連高爾斯華綏是誰都從未聽到過,一位法國姑娘不知道拿破侖第三與第一的關係,甚至不知道拿破侖第三的存在,硬要跟我說《包法利夫人》是司湯達寫的,還死不服輸,最後還是靠上網去查解決爭論(那時網絡問世還不久)。後來遇到的兩位法國博士生更無知,其中一位姑娘不知道法國國歌是什麽,當我忍不住表示震驚時,她還傲然地說:我為什麽要知道?知道了有什麽用處?另一位姑娘雖然知道是《馬賽曲》,也會哼哼兩句旋律(還哼不全),卻說不出歌詞來。
然而這些相當無知的鬼佬們與我輩有個本質不同:心懷坦白,光明磊落,誠實忠厚,氣度恢弘,富於愛心(當然這些品德隻是相對國人而言,鬼子並非天使,壞人多的是),常常表現出國人無法理解的無緣無故的愛,基本見不到國人中常有的無緣無故的恨,更見不到陰暗猜疑、疑神疑鬼等國人最引為自豪的大智慧。我孩子剛出國時12歲,英語一竅不通,但就連他處在黑洞中時也能察覺這點,對我說:這兒的人好處,心眼大,不容易得罪,不隨便記仇,雲雲。
您說這是怎麽回事?好像人家也沒像大陸那樣由政府開設政治課,到處張貼“五講四美三熱愛”,也沒像台灣人用“禮義廉恥”作選擇填空,該怎麽做人的教導也不見於他們的教科書(起碼中學以上的教科書沒這些內容,我孩子是在國外上的中學,對這點我有相當把握,大學就更不必說了),似乎也與宗教無關。蓋歐洲與美國不同,宗教已經基本“老兵不會死,他隻會淡出”了。在我認識的鬼佬中,信教與否對人品似無顯著影響(當然樣本太小,不足以構成統計意義)。
因此,這種心態、反應定式、行為規範等等,不是文字教育的結果,而是千百年來的生存環境潛移默化使然。這就是看不見的隱性文明,它構成了最強大的文化傳統,但去書上找是找不到的。
這種隱性文明是怎麽形成的?我不同意老金的唯物史觀,就算那能解釋俄國人與中國人的區別,仍然無法解釋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區別。兩者都是農耕文明,都信奉集體主義,都沒有人道主義與人文主義傳統,但中式與日式集體主義完全不同,我已經在舊作中講過了,不擬在此重複,隻想補充三點:日本人不興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日本人悍勇絕倫,寧死不屈,恰與中國人的貪生怕死程度相當;日本人雖無原創能力,但學習能力一流,恰與中國人缺乏學習能力的程度相當。兩國的顯性文明都差不多,無非都是儒道釋,是這些民族心態、性格反映出來的隱性文明,而不是聖賢經典,更不是生產方式,構成了兩國最大的區別。
我在舊作中說過,文明的形成是個多元函數,影響它形成的因素很多,絕不止經濟基礎一個,而是包括地理,氣候,自然環境,人口密度,社會製度,文化傳統等等各方麵因素,甚至有許多無從預測、無法generalize的偶然因素。決定曆史發展的最主要的因素,除了曆史人物的主觀作用和其他偶然因素外,最重要的還是文化傳統。當一種文化傳統因為適合社會需要而被篩選出來,通過長期磨合,彌散到草根,形成隱性文明,熔鑄出一種全民最適的生活方式之後,它就很難更改了。若是遇到外來生活方式的強烈衝擊,該民族便會逸出運行千百年的軌道,失去了最適生活方式,因而引出無窮的社會動蕩,跟剝了殼的烏龜一樣,在沙灘上痛苦地輾轉翻滾,直至滾平半畝沙灘,而這痛苦便是隱性文明與外來觀念捍格難入引起的。
第三世界國家包括中俄在內,都是處於這種剝殼(博客?)狀態。要改變這種狀態,絕不是“製度決定論”者想象的那麽簡單,隻需來個暴力或非暴力的革命,模仿西方建起新的製度來即可。民國實驗與俄羅斯實驗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這道理不難明白:前麵已經說過,隱性文明慣性極大,即使用暴力都難得摧毀,豈能指望靠建立一個新製度便能把那頁翻過去?而沒有與之相匹配的隱性文明作基礎(不是經濟基礎,而是文化基礎,這就是我和馬克思唯物史觀的根本分歧),要建立一種新製度隻能貌似而實非,掛羊頭賣狗肉。
隱性文明的涵義還不止此。老金已經解釋過,究其實質,儒家乃是“人事關係學”,關注的重點是通過理順人際關係來建立和諧社會。儒家的理想社會與物質繁榮無關,隻有一個指標:是否和諧,其手段則是建立一種“善良的等級製度”,其要義是把家族關係放大到全社會規模,將權力道德化(易中天語),造成一種權力與道德相結合的社會等級製度,實行下級絕對服從上級,毫無權利可言,當然也就不可能有平等觀念以及“機會均等,費厄潑賴“。但這種等級製度標榜的是道德,亦即社會上的上等人也該是道德上的上等人。通過這種粗陋的社會設計,孔孟指望靠上級的單向施恩。去消弭剝奪下屬權利必然造出的社會弊病,其具體操作原則便是後世補充的《朱柏廬治家格言》,為老蘆終生信受奉行。
這就是儒家為何要在宣揚絕對服從的奴才哲學同時,也要強調仁愛(“仁愛”其實是對上級[君王、父親、丈夫]的要求,下級並無仁愛的資格,下級的美德是忠、孝、節,平級則是義),強調“中庸”(也是對上級的要求),也就是不要走極端,以免引起嚴重惡果。兩者的設計目的都是“緩和階級鬥爭”,指望用上級的單向施恩,去抵消他們予取予求必然引來的下級怨恨。
因此,在儒家經典裏絕對看不到仇恨宣傳,更沒有邪惡計謀的教唆,蓋這兩者都與旨在締造和諧社會的聖賢之道格格不入。就算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濃重的家族氣息,它畢竟沒有教唆你去和別的家族打冤家,械鬥仇殺,更沒有教唆你如台灣人或大陸人那樣勢利,去欺負進城的鄉巴佬,逼得逆來順受慣了的福建農民都忍無可忍,殺死船主還不解恨,還要將其碎屍萬段。
然而如所周知,國人中最常見的就是無緣無故的仇恨與酣暢淋漓的窩裏鬥,這可完全違背了祖師爺的意思。這可不是毛共造的孽,毛隻是將這背時傳統發揚光大到了最高最活的頂峰罷了。他代表的其實是國人心目中大智慧的頂峰,那就是與建設毫不相幹的“與人奮鬥其樂無窮”,把整人、控製人發展為一種空前絕後的藝術。
但這藝術並非他首創,而是隱性文明的久遠積澱。從《國語》中的《司馬錯論伐蜀》,到法家特別是韓非子兜售的那些讓人不寒而栗的整人手段,到《三國演義》中諸葛軍師無窮無盡的妙計,一直到易中天《品三國》以及“當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兒》中對種種“利益博弈”高招的深文周納的鉤沉顯隱,過往兩千年的文明中隱藏著一條從未間斷、代代推陳出新、於今尤烈的“灰線”。
我之所以不稱它為“紅線”(這其實是英文成語,red thread,隻是許多國人不知而已),乃是它從未如孔孟之道一般被官家表彰提倡過,但它不但從來是輔佐主流文化不可或缺的革命的另一手(看看朝廷重大政策辯論即可知道這一點),而且比顯性文化更有生命力與感召力。《三國演義》、《水滸傳》成了曆萬世而不朽的遊民經典,至今非但未被淘汰,還成了名家嘔心瀝血去闡發其中的無數陰謀詭計的攻關課題,以最大限度地敗壞國民心術(我為易中天惋惜的就隻有這點,卿本佳人,緣何做賊?要是不寫那什麽鳥的《品三國》,錢當然少了不少,但身後名聲恐怕要好得多),似乎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當然,隱性文明也未必都是“師爺心術+痞子手段”,也有好東西。老金注意到,在傳統社會,一般而言,社會下層的道德水準要高於上層。但他沒有指出原因。其實這就是靠草根隱性文明使然。儒學不過是一種空想主義,其基本假設是“人皆可以為堯舜”,亦即人性是可以無限改造的,這隻反映了聖賢對真實人性的認識徹底闕如,我已在《試論孔孟之道對人性認識的偏離及其流弊》中闡述過了。因此,它要成為全民奉行的顯性文明,根本就缺乏有說服力的推銷手段,缺了一個普適的震懾手段,因而無法用可行的“他律”,去代替毫不可行或起碼是極度有限的“自律”。
提供這個“他律”手段的“革命工藝學”,不是董仲舒也不是程朱發明的,而是無數落魄士人實行“三教合一”的輝煌成果。隻需看一眼《兩刻三言》,《聊齋》等章回小說,立刻便能洞見這一點——幾乎沒一篇不是“文以載道”的政治宣傳品,宣傳儒家那套天理大義,也沒一篇不把佛家的因果報應用作勸善的強大手段。而這些垃圾又被更劣等的文人編成評書、唱詞、戲劇,成了社會各界唯一的娛樂內容,把所有的人一網打盡。無論賢愚不肖,達官貴人,文人騷客,販夫走卒,村夫市儈,統統給罩在那洗腦的大蒸籠裏。餘生也早,頗認識許多前清或民初生的前輩,凡是女性長輩都不識字(“女子無才便是德”麽),連一句孔夫子的教導都背不出來,但儒家的基本教義完全成了她們的行動本能,而支配她們行動的潛意識動機便是冥報。
冥間的威懾力當然不是無限的,閻羅殿裏上刀山下油鍋雖然可怕,比起朱元璋在此世的剝皮實草畢竟遙遠得多,然而就連掛在縣官大堂上的前任人皮標本都無法遏止貪汙的洪流,冥報又何足道哉?誘惑大到一定程度,便是不可威懾的了。這結果便是造出一個兩元背反的病態社會,社會成員的道德水準與受誘惑的可能性(亦即社會等級的高低)成反比,如陳寅恪所說:“中國之人,上詐而下愚”,跟孔孟設想的“道德梯度也就是社會等級梯度”完全相反了。這種病態社會之所以能長治久安,靠的完全是下愚麻木不仁提供的穩定性。
這就是西洋文明入侵為何會摧毀了中國傳統文明的精華,隻留下爛汙貨來——“破除迷信”一勞永逸地取消了冥報的威懾。在這種情況下,若還想維持“人生而不平等”的等級社會,當然隻會造出一個上下俱詐的恐怖社會來。而且,離開佛家的“革命工藝學”,儒教就再也不是教了,任何複活那空想主義的企圖都是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
蘆笛 文明真空與未來中國潛在的危機(三)
二、文明的優劣
從上節論述中不難看出,不同文明當然有高下之分,否則中國的顯性文明也不會蕩然無存了。這與野蠻人毀滅了古羅馬的文明、蒙古人毀滅世界一流的南宋文明可是兩回事——鬼子並沒用暴力在中國“大破四舊,大立四新”,傳統文化是在和平競爭中不戰自潰垮掉的。而且,無論政府怎麽獎掖扶持,都是爛泥糊不上壁,台灣便是明證(其實在此之前已有先總統袁公尊孔祭天,然而仍然無法抵擋新文化運動,後總統蔣公的新生活運動難挽頹波等先例了)。因此,至少可以相當安全地說,不同的文明可以具有不同的感召力與和平競爭力,具備更強大的感召力的文明可以輕而易舉地和平摧毀相形見絀的文明。
在舊作《文明的優劣與種族的優劣》中,我指出,文明的優劣有兩重涵義,一是美學上的,二是功利上的,前者是指智力活動水平的高下、精粗、美醜,而後者是指感召力、煽惑力、侵略性的強弱。在兩個意義上,華夏文明相對於西方文明都是一種劣等文明,當然要在後者入侵時垮下來。光看現在有這麽多愛國同誌熱心捍衛國故,便可知它的徹底滅絕是注定了的——倘若一種文化需要大聲疾呼去搶救捍衛,那便隻能是一種生命力或繁殖力極差的瀕滅物種。
相對於西方文明,華夏文明在智力層次上的劣等,對中西文明略有所知者應能洞察無遺。所謂國學就隻有德育一門,卻連這都玩不轉,連基本假設都是錯誤的,隻能弄出個空想主義來,傻傻地指望每個社會成員都會去“克己複禮”,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狠鬥私字一閃念,天天跟自己過不去,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存天理,滅人欲。在今天這人欲橫流的物質世界上,這些教導小青年們隻能做到前半截:“非禮。”起碼每個男青年與女青年外出時,想的都是如何非禮對方而不引來強烈反彈,而那女的暗自盼望的也是對方來非禮自己。一種與人性相反的說教,哪有什麽複興的可能?
更別說聖賢思維能力之低下,令人瞠目結舌。兩千年過去,除了荀子師徒那對白烏鴉,竟然無一人能清晰思維,準確表述,自圓其說就更別指望了,連編本教科書的本事都沒有,所有的聖賢經典都是天一句地一句的派對聊天錄音稿。就這水平還配去跟西學競爭?
我上小學六年級時,算術應用題裏那“整數1”似乎是攻關難題:前進電器廠去年生產了1200台電動機,今年比去年多生產1/3,問今年生產多少?大家原來會的是先用1200乘以1/3,得出400,再加上1200,即得正確答案,而老師卻要來多事,教大家列出1200x(1+1/3)來,把全班同學一股腦兒打進了悶葫蘆:那1是哪兒來的啊?老師費盡移山心力,才讓大家勉強記住,那1是所謂“整數1”,代表去年的產量。講到最後,大家牢牢記住了如何照貓畫虎,然而這麽做道理何在,仍然是迷迷糊糊的,直到進了初中也不大明白。後來學會解方程,再回想小學那些高精尖難題,頓覺“一覽眾山小”,從此算術再無難題可言。於是不禁暗自納悶:為何要讓學生花6年的時間去學無比笨拙的算術,何不直接教代數?例如有如去講那 “整數1”,何不弄個x進去?那還要容易理解得多。
中西之別似乎也就是這樣,對沒看過西方社會科學著作的人,拿“整數1”去糊弄他們,吹為人類智慧頂峰,倒也不是問題,但對掌握了初等代數的人,還要逼他們去承認算術的優越性,那就是做夢了。
這比方當然蹩腳,不過雖不中,不遠矣。方今之世,凡是叫賣國學者,都是中文係那落第秀才收容所裏出來的(有的連那收容所都沒本事進去,東海一梟便是這樣)。他們學文,並非天性愛好,亦非擅長此道,而是因為天資低下,無望學會數理化,因此隻好去學識字即能掌握的科目。當年在中學搞文理分科,除個別例外,文學才子們全都集中在理工班,文史班被咱們稱為“聞屎班”,這與古代還完全不一樣,那時隻有一門,無論賢愚不肖都隻能在那裏麵折騰。
這結果,便是叫賣國學者反不如詆毀國學者懂國學。國學專家們絕無可能如我這樣,清晰地、準確地、客觀地總結轉述其要旨。這倒不完全是天資使然。現代大儒們的尷尬是,他們沒有傳統社會的生活經驗,又多非舊家子弟出身,根本不曾見識過真正的儒家生活環境是什麽,卻生活在被西方文明無微不至地侵潤腐蝕了的現代環境中,於是便“甚荒唐,反認他鄉是故鄉”,把大量洋貨誤當成國貨吹噓。若不是老蘆點破,則他們便到死也不可能知道現代漢語的絕大部份詞匯都是從西方進口的,而他們使用的大批概念乃至論證方式都是舶來品。
更糟糕的是,現代國學專家們都是井蛙,對西學一無所知,更未掌握西式思維的基本技能,毫無比較文化的視角,隻能死記硬背經典,絕無可能融會貫通,更不可能用邏輯思維去整理國故,遑論洞察其弊病或缺陷。例如孔教毫無“權利”這個概念,此乃它與西方文明競爭時的致命死穴。但不懂西方文化ABC的人是絕對看不見的,因為他們自己就沒有 “權利”這個概念,更不知道孔教的基礎是集體主義,而現代民主理論的基礎是個人主義。
正因為此,市井青皮大儒東海一梟才會鬧出把牛逼扯到馬胯上去的笑話,竟然有本事把春秋大義與民主混在一起,一麵親力親為上網競選“總統”,一麵奢談“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絲毫不知按正宗儒家的觀點,他不過是個犯上作亂、訕上賣直的識字響馬,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就是於丹、蔣慶、東海這些賣假藥的三鹿文盲的胡鬧,才使得“大儒”在中國曆史上首次成了辱稱。
這還不限於儒學,所有國技都如此:西醫可以輕易學會中醫,西畫家可以輕而易舉地畫出國畫,西方作曲家可以輕而易舉地作出中國曲調,四川美院的師生可以輕而易舉地製造出勝過絕大部份傳統泥塑的《收租院》,反過來可就完全不是這麽回事了。這正如初中差生可以輕易解決難倒小學尖子的算術題,而小學尖子絕無可能解決代數問題一般。這比喻不恰當之處,大約隻在於東西文明的差距遠不止代數與算術的差距。
從功利的意義上來說,華夏文明也不堪一擊,絕對無法抵禦人家的糖衣炮彈和化為美女的毒蛇,隻會自動崩潰。近現代中國的一切動亂,都是顯性文明在外來價值觀衝擊下土崩瓦解,精英階層中出現空前的思想混亂引出來的。換言之,那是“文明真空” 的必然結果,這就是李鴻章說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華夏顯性文明之所以不堪一擊,是因為它的基本假設和運作方式有悖正常人性,隻能在扭曲人性的前提下工作,於是當西方更符合人性的價值觀湧進來之後,這種人為設計便再也撐不下去了。這與資本主義世界靠和平競賽衝垮社會主義陣營十分相似,後者的基本假設與運作方式同樣違反人性,當然也就無法長期與資本主義競爭下去。
上麵已經說過,儒家理論的基本假設是“人生而不平等”,處於社會和家族(兩者其實是一回事)下一個等級的人必須絕對服從上級,在生活的一切方麵(包括穿什麽樣的服裝,乘坐什麽樣的車輛等)處處嚴守與上級的不平等待遇,毫無權利可言,而處在上一等級的人必須知道疼愛下一等級的人,作威作福是應該的,那是你份內的待遇,但你不能像富士康大班們一樣,逼得下級去跳樓。這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意思。後來董仲舒增加了“夫為妻綱”,實際上多出了一條“夫夫妻妻”,隻是沒有列入經典而已。據說,這就是締造和諧社會的正道。
那麽,如果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又該怎麽辦?孔子從未正麵論述過這一問題,但他最恨的是“臣不臣”(也就是臣子膽敢不守本份,要幹超出自己身份的僭越的事,哪怕那隻不過是在家裏擺設了一個隻有君王才配擺的屏風),而不是“君不君”。他之所以要無恥篡改魯國的曆史《春秋》,全部目的就是為了震懾不守臣子本份的“亂臣賊子”。孟子則與他側重不同,更強調“君君”,也就是勸誡君王們愛惜百姓。荀子是古代中國絕無僅有的天才,開始認識到真實的人性。他的關注重點類似孔子,也是“臣臣”,但他比孔子更像個政治學家,因而能想出一套實際政治運作術來,那便是“隆禮重法”,不但要以“隆禮”(建築壯麗的宮殿,舉行盛大典禮等等)來提升君王權威,而且要用“重法”來嚴懲那些敢於挑戰君王權威的人。更結棍的是,他首次想出用統治者的榮辱觀去為百姓洗腦,使得百姓愛君王之愛,恨君王之恨,形成牢不可破的風俗,以民間私法來嚴懲犯規者,自覺維持既有的上下尊卑等級,這就是後來朱熹說的“化民成俗”。
在我看來,荀子的教唆便是隱性文明的來源,也就是上述那根貫穿了兩千年中國文明史的“灰線”的起點。我在舊作中指出過,儒學變成一種可實作的政治學,靠的全是荀子。實際運轉的儒教是“外孔而內荀”,隻是荀子實話實說,不利於欺騙麻醉百姓,因此君王們隻尊孔孟。其實離開荀子“隆禮重法”、“化民成俗”那一套,儒學根本沒有實作可能。因此,荀子才是“儒教工藝學”的創立人。漢宣帝所謂“漢家製度,霸、王道雜用之”就說穿了這秘密。
董仲舒當然也有貢獻,那便是他的“君權神授”與“天人感應論”。“天命論”其實是《尚書》中早就有的話:“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孟子首次將這話發揮為“上天根據民意挑選君王”說,其原意是用來“君君”的,而董仲舒則一方麵將君王說成是天命代表,讓一切膽敢臣不臣的野心家們死心,為“臣臣”提供了強大的形而上震懾力,另一方麵也發明出“上天示警”說,算是向皇帝施加了有限的約束力。相比孟子而言,他的天命論是極大退步,尤其他那“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就完全衝銷了孟子“老天爺是百姓的後台”論。
至此,孔教算是發育成熟了:既有老董提供的形而上論證,也有荀子設計的實作方案。等到佛教傳入中國,儒家的教條便借用因果報應,以通俗文藝為載體,滲入草根社會,變成了全民包括文盲在內一致信奉的國教。它的整個運作點,便是維護既有等級秩序不被不守本份的暴民推翻:此世有滅族、寸磔(亦即千刀萬剮)、大辟、腰斬、梟首示眾等各種酷刑,而彼世則有刀山火海油鍋大鋸大磨(過去寺廟裏都有此類生動壁畫,隻是後來我黨破除迷信塗掉了)。最重要的還是,佛教為受苦受難的賤民們提供了希望:隻要苦忍,下輩子就會生為人上人。
和諧就是這樣煉成的,穩定也是這樣煉成的。不能不說這設計非常之聰明,省去了常備軍,國安部,公安部,中宣部等一係列鎮壓硬件。
可惜“太陽出,冰山滴”,待鬼子的“人生而平等”的異端邪說湧進來時,整個和諧體係便稀裏嘩啦垮成一片,扶都扶不起來。究其本質,無論是“人生而平等”,還是“人生而不平等”,都是無從驗證的公設,可比較的隻是功利與道義,而孰強孰弱是明擺著的。以功利而言,人類有智力,因此不可能結成蜂群社會,由億萬工蜂苦吃苦做,傻傻地奉養一小撮四體不勤、百花不分的蜂王和雄蜂。處於下一等級的人總想“翻身求解放”,一旦得知自己當人下人並非天意,也沒有什麽來世福報,那當然要“奴隸代代求解放,戰鼓連年起四方,隻因為,行程渺茫無方向,有多少,暴動的英雄,怒目蒼天空懷壯誌飲恨亡!農民武裝必須步步跟定共產黨,才能夠,節節勝利蒸蒸向上涓涓細水入長江,細水入長江!”(Oh,how I love Yang Chunxia!)
這慘痛損失,就是我們永遠無法填補的文明真空。光是天命論的倒台,便決定了現代專製製度再也無法如舊式帝製那樣長治久安,黨皇永遠處在大司馬大司空們的威脅下,統治集團的內訌永遠是最大的潛在亂源。更不必說取消冥間懲罰與“來世退賠”的獎懲政策使得賤民們再也沒了盼頭。我黨上台後猛破“四舊”,徹底破除迷信,惡化了這潛在的不穩定因素。
換言之,文明的真空,使得社會再也沒有了維穩軟件,隻能以“買靜求安”與武力鎮壓兩手作為等而下之的代用品。老鄧所謂“發展才是硬道理”,其實說的就是“在官定意識形態破產後,便隻能買靜求安了”,然而買靜求安的前提,是經濟必須持續發展,讓大部份精英有“日子會不斷改善,越來越好”的盼頭,一旦這盼頭失去,麻煩就來了。倒不是說精英們有本事推翻我黨,而是普遍不滿會增加社會的動蕩度,就算是不在黨內誘發大規模內訌,起碼也得讓我黨到處滅火,疲於奔命,一夕數驚。此所以鬼子要說,我黨現在是在演某部好萊塢電影,駕駛一列裝了炸彈的列車,隻要時速低於60英裏,則火車就要爆炸,這就是政府為何會以“保八”為全國努力目標。那在他們其實是“政權保衛戰”。
現代專製者們最尷尬之處,還是再也無法壟斷道義資源了,從此成了孔老二說的“名不正則言不順”。我黨縱然百般抵製 “普世價值觀”,辱罵詆毀民主製度,卻從來不敢如孔教那樣,光明正大地說出自己的價值觀就是“人生而不平等”, “鞋子”隻能逆來順受地讓“帽子”騎在自家頭上,決不能“冠履倒置”;更不敢聲稱“受命於天”,斷然否認 “主權在民”,卻被迫把這些“普世價值觀”寫在憲法總綱裏,還裝模作樣地為公民規定了一係列基本權利,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暗渡陳倉,冒充“萬年人民代表”,使得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成了中國曆史上第一部完全由謊言堆積而成的政治文獻。
這與儒教可是兩回事,你可以指責它不合理,不公平,但無法指責它不誠實——人家從來就沒有平等的概念。誠然,孔孟之道是空想主義,嚴重偏離了人性,推行它必然造出一個偽善社會,但這並非孔孟原意,正如你不能指責後世的空想社會主義者聖西門、傅利葉等人是騙子一般。孔孟也不是那條見不得人(當然隻是見不得洋人)的“灰線”的發明人,是荀子以降的儒家塞進去的。而且,即使用孔孟原教旨,那灰線仍然能強辯過去。
例如誠信是儒家強調的美德之一,不但孔子說什麽“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而且後儒還總結出“仁義禮智信”的“五常”來。然而古人從不知信義為何物,楚漢相爭時,項羽“與漢王約,中分天下,割鴻溝而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羽解而東歸。漢王欲引而西歸,用留侯、陳平計,乃進兵追項羽”——前腳才與人家訂了和約,以鴻溝為界平分天下,後腳就有本事毀約追擊。大宋和大金、大元先後翻臉,都是出爾反爾,立約毀約,試圖欺騙蠻子,這才被蠻子痛打。這傳統一直保留到清朝。第二次鴉片戰爭之所以爆發,乃至擴大惡化到鬼子攻入北京,完全是因為朝廷反複立約毀約,一再試圖欺騙蠻子。然而這種無恥行為(比吸食安非他命似乎還更無恥些)絕不會困擾君臣們的良知,蓋他們認為“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誠信隻適用於上等人(最後縮小到隻是不能欺君,就連這都未必能做到)。對造反的野蠻人或是下等人使用這一手乃是應該的,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人。
因此,林則徐不但向道光獻計發動人民戰爭,建議用兵勇化裝為百姓去誘騙襲殺英軍,而且在雲南鎮壓練匪暴亂時誘降殺降,幹出這種下作爛事來後,還不以為恥,自吹近年大有進步,運用兵法頗有神鬼莫測之機。這麽幹的絕非林公一人。駱秉章在誘降石達開後出爾反爾,殺害了放下武器的兩萬多髪匪。李鴻章也在洋槍隊攻下蘇州後,殺害了戈登招降的幾個偽王,讓戈登那在歐洲軍人榮譽感中長大的帝國主義軍人大罵流氓,幾乎帶兵去把李鴻章幹了,並拒絕領取朝廷發給他的重賞。但這些對老祖宗來說都不是問題,蓋他們有點像後世的馬列主義者,認定自己是在衛道(=“捍衛客觀規律”),凡是逆天行事的匪類都該無情除去,無論使出何等下作的手段來都是“兵法”。咱們全民引以為榮的龜孫子兵法就是這麽來的。
可惜鬼子們卻給現代專製者們造出了無法解決的難題。我黨既不能如儒家那樣,公開宣布人分“君子”與“小人”(亦即黨朋說的“狼”與“羊”)兩大類,“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而無情屠殺反抗的下等人乃是實現“菩薩心腸”的“霹靂手段”,又不敢堅持毛澤東思想,聲稱“民主隻給人民,不給反動派”,把一部份人民開除人籍,教唆煽動組織其他人民去百般虐殺他們,以此獲得一種病態的“當家做主”解放感,於是在中國曆史上便首次出現言行徹底背反的“逆規則”現象,統治者成了不折不扣的僭主,無論是對*****還是對自由主義者,都永遠暴露著一個無法遮蓋的軟穴,永遠無法理直氣壯地從理論上證明自己執政的合法性。這軟穴在天下無事時當然不會發作,但若黨內大規模內訌爆發,則蓄意搶奪大位的人,無論是打出毛澤東的旗號也好,打出西方民主自由的招牌也罷,都能寫出義正詞嚴、理直氣壯、先聲奪人的檄文來,而黨皇根本就無話反駁。老鄧當年之所以要“不爭論”,其實便是自認永久喪失了所謂“話語霸權”。
鬼子的意識形態入侵造成的第二個重大文明真空,乃是國人永失淡泊自甘、安貧樂道的傳統生活方式,改用美式物質主義生活方式。
無論是儒道釋哪一家,都譴責物質享受,美化貧窮,都有禁欲主義傾向,因而壓製物質文明進步,認為那隻會敗壞世道人心。陶淵明詩曰:“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他還漏了“君子謀道不謀食”那句更結棍的先師遺訓。孟子認為逐利活動會刺激人欲暴長,令人貪得無厭,互相攘奪,是社會動亂的根源,因而將“利”和“義”對立起來,認為“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主張“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正當的行為動機隻能是仁義而不能是利欲。到宋儒更是走火入魔,提出“存天理滅人欲”的口號。這一套在鬼子進村後便自行崩解,但在毛澤東手上又得到空前複興。可惜如古代一般,它隻能在一個封閉係統中工作。待到國門一開,這短暫的回光返照又給拋進了“曆史垃圾堆”,今日“上下交征利”的波瀾壯闊的人民戰爭,鬼子便騎火箭也追不上。
這生活方式的徹底改變孕育著的社會危機,當在後文詳述。這裏隻想指出,光是發生了上述兩個文明損失,中國人便喪失了傳統生活方式,顯性文明中再也沒有傳統華夏文明可言了。而且,這兩個損失都永無希望尋回。但離開了它們,哪裏還有什麽有別於其他文明的華夏文明可言?
因此,國學派聲稱“華夏文明是世上唯一持續存在兩千年的文明”,屬於一種自摸行為。方今之世,根本沒有什麽顯性華夏文明(亦即傳統文化)殘留物存在,剩下來的隻有隱形文明也就是爛汙生活方式,以及毫無禮義廉恥的騙人坑人害人欺人整人控製人的龜孫子兵法。“道統”與“文統”都已作古久矣,“政統”也不能冒充血統純粹。除了所謂“元朝”那162年的間斷,中華帝國當然一直存在,然而連俄羅斯帝國都不如——人家自成立起便沒讓異族征服過。
國人可以自慰的,便是征服大明帝國的外國人被咱們的爛汙生活方式同化了。如果這能當成民族光榮,那麽傷寒杆菌、鼠疫杆菌、霍亂球菌等等似乎比咱們還光榮。而且,咱們之所以能向蠻子撒“化屍粉”(典出《鹿鼎記》),完全是因為地理隔絕造成了東亞隻有一家文明。用這種靜止的封閉係統去與處在持續變化的開放係統裏的歐洲帝國相比,絕對是科盲才能幹出來的事。
十年前跟趙無眠辯論時我就指出,以為日本征服中國後會走上滿人的道路是異想天開,蓋人家挾二手西洋文明而來,並非無文化的蠻子。在這種“亡天下”的實在威脅下,中華文明能否存活下來,根本不必看光複前的台灣,看看海外華人便知結局了——凡是東南亞華人的後代都頑強地保留了中華文化,以致60年代回來的印尼僑生毫無語言障礙,能順利插班上課,盡管人家的先輩是幾百年前出國的。即使要去所謂“華僑補校”惡補,補的也是數理化而非中文。可歐美華人別說傳幾十代,就連第二代都是黃香蕉,許多人連漢語都不會說。這就是最能證明各種文明孰優孰劣的社會實驗。
至於4747網友盛讚的“中華文明陰柔之美”,也是那夥自摸家發明的。那夥人是隧道眼,至今對西方文明的認識還停留在170年前的琦善、林則徐的“器物”層次,以為鬼子隻有堅船利炮的硬氣功。其實鬼子給中國帶來的最大麻煩,不是武力征服(人家也從未試圖這麽做過,即使是日俄也隻是想肢解中國,但從無計劃全麵吞並中國),而是軟性顛覆。上文已經講得清清楚楚了:太陽出,冰山滴,鬼子帶來的全新價值觀,一勞永逸地腐蝕融化了中國賴以立國兩千年的倫理基礎,使得顯性文明轟毀於旦夕之間,國人就此失去最適生活方式,至今找不到一個自穩的價值體係,建立與社會文化傳統基礎匹配的社會製度,因而永遠處在動亂的威脅中。這就是中共封網的根本原因所在。一種強大的文明,是絕對不會去把虛弱的文明堵在外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