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初次出國,二十幾歲,在國外朋友聚會上,遇到一個男孩。他幾次請我去他家裏做客,每次都做很多飯菜招待我。我們無話不談。他的家族很有名,在中國曆史書上留有名字的那種。他父母從小離婚,他爸爸打成政治反派,送去改造。他媽媽和爸爸離婚了。媽媽帶著女兒走了,再也沒什麽聯係。他被爺爺奶奶養大,後來初中去了浙江的寄宿學校。
他說,他的白人女朋友突然離開他了,他寂寞難受。我同情他,安慰了很久。還打趣說,女朋友走了就走了,有什麽了不得的,哈哈哈。
有次許多人在他家過夜,我也在。半夜爬起來去廁所,看見他在地上打地鋪,縮著身子睡覺,象子宮胎兒那樣的姿勢,我很可憐他,想象媽媽一樣抱抱他。因為他說,他媽媽離開了他,再也沒回來過。
後來,他去其他國家做義工散心,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不要他回來,我傻乎乎的說,回來啊。幾天後他就回來了。然後請我喝咖啡,隱約表白。我沒有答應,開玩笑說,我們都在異國他鄉,為生活漂泊,我說要找個工作,才能談朋友啊。他沉默了。那時,他其實沒有正式工作,靠生病帶來的福利活。
我的語言老師看出來了,告誡我不要和他做男女朋友交往,說他有病。再後來,我們不聯係了幾個月。直到一段時間後,我突然想起他,不放心打電話給他,他在電話裏脾氣很大,突然罵人,把電話掛了。幾天後,他的朋友告訴我,他在家死了。怎麽死的,都沒有人明說。他們搞了一個葬禮,在寺廟裏。沒有說死因,很忌諱。寺廟主持是我認識的一位師父,我問師父,他怎麽死的?和尚師父不肯說,後來看我葬禮哭得傷心,就說他自殺了。
葬禮上,他爸爸來了,帶著一個白人後媽。他爸爸早再婚了。他平時不跟父親住,一直說和他爸爸談不攏。
我翻看他朋友圈,知道他在學校就犯病,退學回家療養,後來跟著父親去國外定居。國外又幾次發病,還被關在醫院的病床上,一個人靠唱歌來舒緩。記得好幾次,他問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人死後的世界怎麽說?我說陰間或中陰界。我知道他的網名,他偶爾告訴過我,他死後,我搜索他常去的論壇,居然發現他在網絡上的匿名信息,說自己在黑暗的幽冥世界走動,黑暗吞沒他而他不得出。反正他作英文詩歌,寫了很久。
還說原來她會這樣,這個她,可能是指我。有時,我覺得我自私,他聽說我在找房子租,求我搬去和他做室友,可能當時他在求救,他困在黑暗的幻覺裏走不出來,我怕他起戀愛的心思,不敢答應,就拖延敷衍他。他終究等不到我像媽媽那樣去抱抱他。那些黑夜和黑暗,他一個人唱歌,起了恐怖的幻覺,最後困在裏麵,走不出來,被幻覺中死魔勾走而自戕。
如果當時我做他的室友,他應該不會死。我應能拉住他。我很後悔,幾次在心裏想,什麽幽暗,什麽幽冥世界,老子看到的都是光明,揮著火劍,劈開你的黑暗幻覺,我來救你,我可以化身牛頭菩薩,把死神牽過來,摘下死神的頭顱,操媽的踩在我腳底下,這房子裏都是光明,沒有黑暗。這樣的心願,他死後我想過無數次,為什麽因為一念自私自保,而沒有能救他啊。至少他發狂揮刀割脈時,我可以叫警察送醫院。而不是留他一人白白流幹血而死。
他的父親在新冠疫情開始就感染病毒而死。我是網上知道的。當初他兒子葬禮時,他抹眼淚說,自己隻有一個兒子,也想快跟著去了。他兒子死後十多年,他終於跟著去了。當初,如果他跟著兒子同住,而不是再婚,或許孩子不會死。
當初他死了,我暗中發願他能轉世投胎,將來做我的兒子。我給他一次新的生命。很多年後,我兒子出生了。兒子很傻,語言障礙,可不像他。他讀書很聰明,中學是重點中學,大學也是國外名校,他會用英語寫詩歌和短文,不知道還以為是英語母語者寫的。他很喜歡看英文書,一晚上看一本。不像兒子傻乎乎的。
再後來,我看了宗教解釋自殺者的去處,都是很難投胎轉世的,會一直困在自殺的幻覺困境裏出不來。除非高僧大德超度。我那時還認識國內的高僧大德,怎麽沒想辦法給他超度。後來我拜的那個高僧師父圓寂了,更不知道誰有法力給他超度。
佛教修法中的最急迫發心,像一個斷臂母親站在河邊,看著河水卷走自己的獨子,急得想救他而不能,菩薩修行,不為成佛,而是想快點成就,獲得能力去拯救被水卷走的獨子。原來我是裝模作樣修,眼前明明就有快被河水衝走的人,我卻害怕不拉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