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失學青年
若 蘭
縣裏的中學以升學率排名次,從第一中學等比數列地降下來,到第四中學時,已經幾乎為零了。四中的鄭校長是土改,公社化運動成長起來的幹部,高中畢業文憑,一點都不想答理正牌的大學畢業生。所以四中的規矩是高中文憑的老師教高中班,初中文憑的老師教初中班。教師陣容中,最高文憑是大專。全校就二、三個大專生,還不斷受著鄭校長的磨銼,他們不向高中、初中文憑低頭,鄭校長是不會罷休的。
今年有點不同。既然上麵可能重新重視教育,這不倫不類的縣四中就實在紮眼。縣文教局把我父母這樣的人硬攙進來,其中還有一對曆史反革命夫婦,他們是響當當的山東大學畢業,男的曾是解放軍南下合唱團指揮,女的在五十年代年年拿四川省遊泳亞軍。還有幾個華東師大的紅衛兵大學生呢。
早就定了今年上高中要考試,擇優錄取。我是穩操勝券。高中數理化,早就自學完了。父母謙虛地跟同事說,數學和物理,比起老高中的學生,若蘭還差點。合唱團指揮看過我的化學作業,到處吹牛今年的化學中考,縣第一名肯定是四中的。至於語文,到四中後的第一篇作文,芭蕾舞劇‘白毛女’觀後感,就在華東師大們手中傳來傳去。他們一個勁打聽滾石坪戴帽子初中班的語文教師是哪方和尚,說那老夫子在山溝裏兩年真沒白呆。
我的中考分數就考得不能再高了。我讀書越發起勁。就在這時,紅色電波傳來張鐵生的白卷。縣文教局把腸子都悔青了,非矯枉過正不能洗刷政治覺悟底的過失。趕緊三令五申高中招生要政治掛帥。
政治掛帥就是要查祖宗三代,根正才能苗紅。父親叫我先擬一個社會關係表。我把自己知道的親戚全寫上,當然是盡量朝革命隊伍靠。覺得母係雖然右派,父係還是很革命的。關係表中60%以上是共產黨員,不少人做到了大企業廠長,大學校長,還有辛亥革命烈士,那聳立在重慶市的紀念碑,每年共青團員都要去獻花呢!對上高中生出無限希望。
我把關係表交給父親,開玩笑說他是花房子最沒出息的一個。父親避開我的笑臉,要我坐下認真談談。
他跟我講,土改中的某一天,作成渝鐵路昌都段總工程師的祖父接到農會、縣政府的信,要他回去交代財產。祖父太天真了,以為自己對共產黨一貫擁護,兩個兒子都是共產黨員,為革命出身入死,坐牢受刑。把財產全部奉獻出去,就應該沒事了。這一去,祖父就再沒回來。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花房子老老少少近二十口人。這麽多人,其中包括吃奶的嬰兒,死了,共產黨政府也沒個說法。父親隻聽到各種各樣的傳說,說得最多的一個版本,是農會鬥完地主後,把花房子家族的人鎖在倉庫裏,點火全燒死了。
人死了,這成為花房子幸存者的罪孽。每逢政治運動,我們都要表白對殺人的農會的熱愛,對死去的親人的無動於衷。表白不衷心動人,就被撤職、處分、充軍。
父親遞給我一份1957年黨組織對他作的結論,說,你的家庭關係,就照著這個寫吧。
於是我報高中的材料就是這樣的:
父親 XXX,於1947年加入共產黨(地下黨)。曾被國民黨逮捕,沒有變節行為。曾是中學校長。1957年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階級異己份子。教師。
母親XXX,右派份子。教師。
祖父XXX,地主。1915年留學日本並加入國民黨。回國後曾任偽工程師、廠長、大學教授、中學校長。1952年在土地改革中被農民鬥死。
伯父XXX,電信工程師。1964年被清洗出黨。
舅舅XXX,右派。工程師。
。。。。。。
我一筆一劃的抄著,每一筆都在心裏劃出一道血。巨大的絕望緊緊攫住了我。我才十七歲,以後怎麽活呢?想來想去,還得打起精神去掙表現 -- 每天下午為學校食堂挑水,幻想用汗水洗去自己的出身罪,爭取那渺茫的入學機會。
夥伴瑛,那曆史反革命和合唱團指揮的女兒,也是今年上高中。當政審推薦正鑼緊鼓密時,小瑛家來了個郭叔叔,她就不再和我一起挑水了。母親在飯桌上跟父親講,郭叔叔是小瑛媽媽的初戀情人,現在當專員了。“真不象話,他來了老王還要避出去,已經回避一個星期了。咱家女兒再落難,我也做不出這種事的。”我加入聊天,幫著媽媽糾正爸爸“捕風捉影”的嗔怪:“好幾次我去瑛家,都看見郭叔叔半躺在床上,她媽媽坐在床沿陪著說話……”爸爸媽媽馬上喝住我:“不許亂說,小孩子家懂什麽!”瑛後來上成高中了。和當時上初中一樣,整個四中教工大院,就我一個沒上學的。
那就下鄉吧。我於是收拾行裝,辦理手續。一個趕集天,四中校園來了個走路東倒西歪的醉漢,到處打聽若蘭家。一個學生把他引來時,就我和母親在家。他說若蘭分在他的大隊,他是黨支書。他看到母親因貼藥膏,在短袖下若隱若現的痕跡,放下蹺在飯桌上的腿,站起來要接開短袖看個明白。母親緊張地避開,說你別動。支書把伸出來的手轉而搭在我肩上,說若蘭在我那裏隻要好好表現,我不會虧待你。然後一口煙混著酒氣噴在我臉上,緊接著放射狀地吐了一地汙穢,朝床上倒頭睡去。
黨支書在我家昏睡了7、8個小時,我在廚房呆坐了7、8個小時,一動不動,什麽也沒想。隻切身地感到已陷入絕境。
待黨支書頭重腳輕地離開後,我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痛哭。衝著父母喊,你們為什麽不為我想想辦法?象別的父母那樣?我要讀書!要讀書啊!!
於是父母就出去走動。鄰縣的中學,有個學生在那兒當校長;水電站的子弟校,表姨在那兒當工程師;等等等等。我還沒信上帝,先學會了禱告。每星期日晚,我跪在蚊帳裏祈禱,上帝保佑爸爸這次回來把讀書的事落實了。一二個月後,我在蚊帳裏聽到父母對話:說不出口,我們出身不好,人家要擔很大風險。我明白了,父母過去在養尊處優的環境中長大,清高、自重、自律,改不了的。
二個星期後,我跟父母說要去一趟縣城。父親說:“等我們領了工資再走吧?家裏就剩下2元錢了,不夠買車票的。” “不用,我跟唐姐約了,一起搭貨車走,不用買票。”唐姐是老高三知青,落戶在學校附近,經常來四中走動。
司機讓唐姐坐駕駛室,我在後頭,與一群豬為伍。不經意間從後窗瞟進駕駛室,看到司機一隻手在唐姐衣服裏摸來摸去。唐姐也不抗拒。我趕緊把眼睛挪開。心想唐姐怎麽這樣!這坐車就是用被摸換來的嗎?開出七、八十裏,車到了,把我們撂下來。我們在小鎮上又繼續攔車。我說,唐姐,別攔了,我們走路吧。唐姐火了,“廢話,還有五十多裏,天黑之前趕不到縣城,不危險嗎?你說話看著我,眼光躲什麽?莫名奇妙!”我突然省悟到自己就像莫泊桑筆下和羊脂球同車的乘客,其實虛偽得很。就閉了嘴由著唐姐施展媚力攔車。第二輛車好,駕駛座已經有了司機的嬸嬸。於是唐姐跟我一起坐後倉,不用在前麵陪司機。一路上唐姐跟我講當知青的故事,如何向公社大隊幹部討好行賄,如何勾心鬥角,把別的知青踩下去。她說:“若老師太清高了。若蘭,你別學你父母,吃不開的。你第一次聽說這些手腕吧?你得學。”聽了她的話,我沉思良久,說,“隨君走一路,勝讀十年書。我原打算到縣裏去據理力爭,我原來覺得有政策在,即便是出身有問題,也要按政策辦事。看來這不行,我得去求人。。。你說啊,我從小到大,受的就是饑餓、歧視,甚至耳光,不象我的父母曾經有過鍾鳴鼎食、奴婢成群的尊榮。我這個膝蓋,有什麽跪不下去的呢?”過去那個天真純潔、崇尚高貴、追求真理、陽光燦爛的若蘭已經死了。我用插諢打科掩飾從心底湧上來的悲哀,跪在車地板上,伸手作行乞狀,‘爺爺奶奶,叔叔阿姨,行行好吧,讓我讀書吧!若蘭忘不了你們的大恩大德!’
在縣城我住在白姐姐家。白姐姐是我父母早年還沒當右派時的學生。我總聽父母誇她。說她聰明漂亮有教養。但白姐姐卻沒考上大學,現在縣城裏的舊貨商店當售貨員。白姐姐孤獨地守著這棟有十幾個房間的院子,日子過得死一般沉寂。她顯然是以大家閨秀為模式養大的女孩,坐在那裏,柳腰直直的,兩腿優雅的並著,腳輕輕踮起,讓人感覺到軟緞繡花鞋裏那雙腳的漂亮曲線,想入非非。此刻她一邊織著毛衣,一邊聽我講訴求學的苦難。一咎如絲的黑發從半垂的頭滑落下來,她時不時抬起頭,投過來理解的一瞥,順便理上去滑落的頭發。她是如此冰清玉潔,舉止優雅,善解人意,說她如黛玉如西施都不過分。但白姐姐卻沒有嫁個好丈夫。她出身於地主兼工商資本家的家庭,這就是她成績好卻沒考上大學,美麗善良卻不好嫁的原因。出身不好延禍九族,這不是美貌賢惠抵擋得住的。所以男子們被她的美麗吸引又在婚姻麵前躊躇萬分。白姐姐受不了這個,寧願選擇自我放逐。她找了個遠在新疆的丈夫,每年探家3, 5 天,讓放在寫字台上的結婚照,表白她已婚女性的身份。這是對異性失望的最好解決辦法,眼不見心不煩。
一個灰色空寂的院子,一個舊貨店售貨員的工作,一個照片上的婚姻,使父母描述的伶俐漂亮的少女變成這心死如灰的少婦。這就是我的路嗎?!我能認這個命嗎?我以一個17歲孩子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在縣城裏奔走托人,為自己爭取讀書的機會
從縣城回來,我又竭盡全力做鄭校長的工作 -- 鄭校長,知道您忙,開水為您打來了 -- 鄭師母,您喜歡的就是我喜歡的,您的眼光最好了-- 鄭二妹,你喜歡這筆記本?這就是為你買的呀!-- 我把讀書的心思和聰明用在曲意逢迎上,學得飛快。書香門第的子孫低頭服軟了,鄭校長享受到極大的快感。當教育局長的口信,‘老若的學生們見了我就為若蘭求情,我這裏不好辦。看在她父母都是本校教師的份上,讓她插班做非正式學生吧。’帶到四中時,鄭校長沒再擋我。我總算進了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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