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兄弟姐妹4個,上有一姐, 下有一妹一弟。姐姐要照看我和妹妹,沒上過一天學。妹妹和我相差剛好一歲,姐姐忙不過來。所以, 俺5歲就上學了。
農村的生活是簡單而清苦,但也充滿樂趣的。俺娘最痛孩子。家裏窮,她總是變法子把飯菜燒得可口, 讓我們多吃一點。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補得整整齊齊後才給我們穿。中午帶的飯菜,她總把好吃的留給我們,她說不能讓孩子在同學麵前丟了麵子。俺從小就跟爹學釣魚,本事很不錯。每次釣到魚,她都要留下來,燒成可口的菜。從3年級開始俺就得幫父母掙工分啦。農忙時,插秧和收割稻子,農閑時幫父母種菜。大一點,俺就去撿牛糞。 這是俺最喜歡的活。沒有大人管,150斤牛糞能換10個工分。俺爹一天才掙12個工分哩。男孩子在一起,在河堤上,追著牛群,不是偷生產隊的瓜果,就是打牌。實在無聊,就乘放牛的老頭們不注意,把不同生產隊的公牛趕到一起,讓它們打架。這不,俺身上還有牛角留下的傷:一根肋骨讓牛角挑了一下,永遠地變形了。還好俺命大,那牛角要挑在別的地方,俺早就沒命啦。
5年級開始,俺就成了媽媽的小算盤。父母是勤勞和精打細算的人,一有空就種菜。吃不完, 就拿到城裏去賣或送城裏的親屬。她知道俺小腦瓜靈活,就讓俺跟她一起去,幫她算算賬。再大一點,俺就自己挑一擔菜去賣。所以,俺家的生活還是過得去的。
小學5年,初中2年, 很快就過去了。俺正趕上“普及高中教育”,就上了村裏辦的高中。老師大都是城裏來的知青。他們高中畢業,教不了多少東西。沒有物理和化學老師,俺也就別無選擇地讀文科了,反正讀完高中就回家種田,沒啥差別。77年恢複高考,俺看到了一線希望。高中的最後一年,俺天天背書,就想看看運氣。
高考啦,每天6點起床,俺娘下一碗麵,加一個荷包蛋,吃完了,再帶上中午飯,步行5公裏之外的考場參加高考。俺考了274分,離大專差了27分, 離中專差了11分。俺的第一次大學夢在78年就這樣醒來了。
媽媽出生在大地主家,也是書香門第。但因是女子,加上外公去世很早,媽媽沒讀多少書。從小就與她唯一的親姐姐一起相依為命。就因兩姐妹感情好,俺讀書,姨父母可沒少操心。媽媽的堂兄妹,表兄妹特多,條件也還好,但因出生不好,大都非常低調。但為俺念書,可操心呐。俺爹不一樣,是貧農,放牛娃出生,人老實,從沒正式念過書,文革倒是平平安安。俺娘是大地主家出來的,雖沒念過書,但從小在書堆裏長大,知道讀書的重要。一個夏天下來,俺娘就打定了主意,讓俺再去念書。俺爹也知道要讓俺跳出農村,讀書是唯一的辦法。就這樣,俺又去上學。這次, 從初中2年級開始,正好和妹妹一個班。
79--80年,中國農村開始教育體製改革,初中從2年向3年開始轉變。村辦高中也取消。俺想著和妹妹一起考上縣一中。可天不如人願,說俺已高中畢業,不能再來一次。俺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妹妹去縣一中,自己回家務農了。
妹妹去一中上學那天,伯父的繼子送完他小姨後,在俺家停了一下。他有點納悶,怎麽沒見堂弟我的名字?當他了解了原委,一口答應讓俺去他那兒上學。還告訴俺他們那兒好多象我這樣的都上高中了。就這樣俺又到20公裏之外的伯父家上初三。為防止萬一,伯父把俺的名字都改了。
這一年是俺家惡夢的開始。清苦而平靜的生活在一個早春的傍晚被姨父的喊聲永遠地打斷了。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正和伯父母吃晚飯,突然聽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聽出那是姨父的聲音,很是吃驚。姨父是地下黨出生的幹部,由於大地主的家庭背景,一向低調。他在俺鄉裏糧管係統工作。沒來過20公裏外的伯父家。一定有急事。
俺爹出生貧農,小時候沒上過學。解放後上了3個月的夜校。憑他的小聰明,他也能看能寫一些簡單的說明書和記賬。從農藥到化肥,他都是“行家”。後來又當生產隊的倉庫保管。這年,倉庫丟了東西,正好讓那些對他有意見的人抓住了把柄。加上俺家妹妹和我念書,引起不少嫉妒,就有人說是俺爹監守自盜。村裏把他關起來。老頭子人太老實,又氣又急,幾天不吃不喝,竟然病到。正好姨父去俺家看看,聽了情況,立刻找村長,讓人把奄奄一息的父親抬回家。又連忙趕到伯父家,讓我去見父親最後一麵。隻是俺爹是心病。他這一病,床上躺了盡十年。俺家的頂梁柱一倒,家境就每況愈下。
回到家,作醫生的兩個親戚已到。兩人開藥,告訴俺娘說,如果能熬過一個月,他們就不擔心。等親戚都走了,俺娘才和俺商量讀書之事。俺娘說,你都知道了,你爹受這苦,都是你兄妹倆念書,引人嫉妒而起。你該加緊讀書。於是俺又回到伯父家。隻是俺第一次感到作長子的壓力。俺娘在這之前從不和俺商量家裏的事。
好不容易熬了三個月,該考試了。考試前一個禮拜,壞消息又來了。學校通知俺不能參加考試,理由就是俺已經高中畢業!回家跟伯父和堂兄一說,堂兄倒有個主意。他的堂兄是鄉裏主管升學的官員。我們倆第二天就直奔他而去。
堂兄是伯父的繼子,伯父對他一如己出。所以堂兄和他那一家族的人對伯父非常尊敬。一見麵,說明來意,這遠房堂兄也急了。他說,我知道你這個弟弟在鄉裏念書,隻是沒對上號。材料都存檔了,這該如何是好?俺想出了一個辦法, 那就是會我原來的學校弄一個證明,就說俺去年念初二。
第二天我們兄弟三人就上路去俺老家的學校。過去的老師倒是十分同情,二話沒說,就把證明開好。俺和堂兄回伯父家,遠房堂兄則去縣文教局辦理準考證了。
一周後,俺如願以償地參加了入學考試。俺是“留級佬”,考試是容易的。數理化是滿分,其它都在70-90分之間。俺是學校唯一畢業證上帶考試成績的。這在下一步困境中起了極大的作用。
夏天回老家 幫父母親幹農活。那時農村已分田到戶。俺爹一病不起,俺就成了主要勞動力。有些農活俺幹不了,就出找人換,我幹人家的活,讓人家幹俺不能幹的活。妹妹也回家幫忙。俺邊幹邊等那入學通知書。看到周圍有些孩子都拿到通知書了,俺的咋還不來了?正著急了,壞消息到了!物理老師托人帶來口信說,有同學因高中畢業沒參加考試,寫信到縣文教局告俺啦。入學通知書大慨是不會來了。
俺真認命啦。看看家裏,俺是長子,灰心呀!可俺娘不幹,說俺爹就因為我和妹妹念書才被人整成那樣地。她哭,告訴俺她決不放棄,也決不讓俺爹含冤而死。她知道怎麽辦,讓俺去找她的表妹。
俺又上路了。那 姨媽是大地主家出來的,好在年輕時找了位南下的紅軍結婚成家。姨父已是縣裏第四把手。姨媽為人低調,我們兩家來往不多,但姨媽與俺娘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姨父是東北人,農家子弟。平常高高在上,但私下平易近人。俺把情況給姨媽一說,姨媽立刻就找姨父想辦法。
別看這姨父平時一臉嚴肅,私下對俺農村人還特好。看了俺的畢業證,就說,讀書這麽好,不容易呀。先回去吧,待會兒讓你姐去一中一下,看有沒有辦法。他的小女兒剛從一中畢業,考上廣州的一所中專。這表姐倒是能幹,去一中找主管學生工作的領導。就是那張畢業證, 那分數讓那位領導動心,加上俺姨父的麵子,讓俺去一中了。據說那位領導去了趟縣文教局,看到俺的錄取通知書壓在一張桌子上。他就把那張通知書拿出來,交給俺表姐了。
高中 的 第一年 是非常辛苦的。雖然妹妹和我都不用交學費,但還是要吃飯呀。妹妹忙,俺隻能每個周末回家去,收一擔菜,挑到縣城裏賣。賣的錢和妹妹分。媽媽的一個表弟就在一中的食堂裏,俺實在忙不過來,就 交給他。記得好幾次, 俺回家, 媽媽忙不過來,沒有菜可賣,俺看著俺娘哭,隻好說俺是回來看看爹地,錢還沒用完呢。妹妹有幾個好同學也不停地幫助她。俺是男孩子,跟食堂裏的人混得很熟,有錢也吃,沒錢也吃。用的筆和紙等, 都是俺娘這邊的親戚供應。學校的老師也十分同情,總是多給輔導時間。俺那時就住在食堂職工的房間,每天晚上都可以學到很晚。物理老師每天都等俺到11點。他說,你能看見我房間的燈,隻要我的燈亮著,有問題你就來。他的燈從未在11:30前關過。
妹妹沒有考上大學。 在當時,應屆生考上的一般也不多,不到百分之五呢。大多數選擇複讀一年再考。當時老師也建議妹妹如此。媽媽也想呀。可妹妹擔心,兩個人都分心的話,會更麻煩。她說服媽媽:哥要在農村,我們家哪有條件給他娶媳婦呀。我是女孩子,總是能找到婆家的。哥的希望比我大,就讓哥上吧。她回到家裏,開始分擔母親的負擔。
俺肩上的壓力是雙重的。學習上的和家裏的。每兩個禮拜,俺就回家一趟。挑一擔菜去賣。俺沒有退路。不僅僅是將來穿草鞋或皮鞋,而是全家的希望。高考終於來了,妹妹來學校給俺洗了三天的衣服,讓俺安心考試。不知是太緊張,還是最後兩個月把精力都放在政治,語文,英語上,俺物理和化學沒有考好。湖南人看重清華,俺中學每年都送一人去。俺是學校那年的希望。漫長的等待,分數終於下來了。俺知道清華是沒戲了。俺必須萬無一失。和老師商量如何填誌願。最後由生物老師拍板,去生物係,因為這一科俺考得不錯。
填完誌願,就回家一邊幫父母幹農活,一邊等大學的通知。漫長的一個月呀。8月17日,俺實在在家熬不住了,就去學校看看。門衛跟俺很熟,老遠就打招呼。老頭兒剛拿到俺的錄取通知書!你能想象俺多高興哪。先給幾位在校的老師報個喜,跟著就跑到幾個舅舅和姨媽家。然後就往家飛奔。十幾裏地,好象半小時就到了。把媽從地裏叫回來,告訴她俺拿到通知書了。俺娘坐在椅子上,幾分鍾都沒說什麽,然後輕輕的自言自語:去哪給你籌路費呢。俺現在想起來, 她當時大概都高興傻啦。俺爹在床上躺了已快三年了,也終於起來,提醒俺娘去找木匠做個箱子,好讓俺裝行李上大學。
木匠是俺家的朋友,給俺作了箱子,下麵還有一個框子,以便繩子綁住。親戚們一家送點東西。城裏的親戚還另加十塊錢。俺帶著70塊錢,用扁擔挑著一擔行李,從縣城坐船到長沙,從長沙坐火車到上海。那根俺用來挑過牛糞,挑過小菜,挑過剛收的稻穀。。。的扁擔,從老家一直跟著俺到了複旦校園。
後記 (I)
妹妹回鄉下不久,村裏小學的校長就安排她當代課老師,一年後轉成民辦教師。俺大學第二年夏天回家,她參加了民辦教師內招,以全縣第十名的成績,還難以出線的情況下(共招30 名),俺不得已去找俺當年的生物老師開後門。老師已是主管文教的副縣長。聽完俺的陳述,老師當場拍板,過問此事。妹妹因此去中專進修兩年。現還在教育單位,生活美滿。
後記 (II)
俺爹的病是心病。在俺上大學之後,他的病已好了一半。俺利用一個夏天回家的機會,與村支書擺平他的“冤案”, 讓他最後一塊心病去掉,他也就完全恢複。最後的十年是他一輩子最開心的日子。再不用為吃飯穿衣發愁了。到1999年去世,他釣了十年的魚。俺娘還活著,身體因早年太多磨難一直不太好。現跟妹妹住縣城裏,能跟俺經常通通話。沒有父母的堅持,就沒有俺的今天。俺一輩子不可能全部回報他們了。養好下一代,是他們的願望,也是對他們的最好回報。俺娘總是說:“我欠你的兩個孩子太多,替我多照管吧”。
(二00五年五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