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幫女兒搬家,她和男友都很興奮,要有自己的公寓了。
我們拉著一車行李和花盆,率先到達,找寓公的兒子拿了鑰匙,然後無比難過地看著他們高價租來的破公寓,心裏十分震驚。
把一車行李送上樓後,男友的父母也到了,他母親念叨著:附近有那麽多漂亮的公寓,為什麽選了這麽破敗的一個房子。我說已經跟女兒在電話裏爭執過了,她說不能跟大公寓打交道,他們是資產階級的代表。男友的母親說個人房東也是資產階級的代表啊?!女兒她爹勸導:現在隻好祝他們順利,讓他們自己成長吧。
他們簽了15個月的約,前房客搬走後房東沒有粉刷牆壁,也沒有修補破損的地方,到處露著破敗,窗台披著百年滄桑,地板朝著各個方向傾斜,室內處處是丘陵。
之前一個星期,他們已經開始研究、設想如何布置家,在網上購買各種想著有用的舊東西,包括大大小小的綠植,也在走廊裏撿了其他學生拋棄的風扇、空調。當著家長們的麵,他們口口聲聲要去Goodwill 購買其它生活必需品。兩位媽媽都很捉急,勸他們不必拘泥於形式,買點兒新家當也很正常。他們在履行盡量保護地球的義務,父母希望他們過普通人的生活。
倆人向父母宣布家居用品他們自己出錢,不需要家長贈送。但家長付了賬單時,女兒竊喜,她說東西好貴,確實很心疼錢。
第二天,我們繼續開車在附近幫他們搬運臉書上買來的舊家具。去了一趟Costco,他們想買一個垃圾桶,但沒能下定決心。晚上回家上網研究了一下,發現錯過了那個垃圾桶的好價錢。
第三天,去了IKEA,男孩兒說這是他人生第二次走進IKEA,然後就迷失了。倆人在每一件小東西上反複研究推敲,互相谘詢對方的意見,像是在寫詩,也像在出演一部冗長的電視劇。如果不催促他們往前走,明天也走不出二樓的展廳。終於見到了賣垃圾桶的展台,倆人進行了長談,一頓切磋三十分鍾未能結束,沉重如調解一場戰爭。她爹偷聽了幾句,似乎是要買一個世界上最幹淨的垃圾桶,垃圾能自動消失在桶深處。
問男孩兒是不是在店裏學到了很多東西,他說想退回到學校去,外麵的世界太繁雜了。
看他們無法決定買哪隻垃圾桶,我提議他們繼續搜尋店裏的其它商品,我去隔壁的Costco買來那隻他們覺得錯過了的垃圾桶。女兒不放心地告訴我:買之前拍張照片發過來讓我們確認一下。
(二)
因為對公寓的第一印象過於失望,我們心裏也不珍惜孩子們的熱情。但他們依舊熱情似火,倆人進屋就脫鞋,不停地擦地。有時我們也脫鞋,有時匆忙,穿著鞋就進去了。
有一次我急著解手,穿著鞋衝進了廁所,男友趕緊把女兒叫到廁所外嘟囔了幾句,女兒急迫地從門外對我說:媽媽,你不能穿著鞋進廁所,我們新買的墊子那麽鬆軟,會被你踩壞的。我趕緊回答:沒事兒,沒事兒,我一進廁所就把墊子卷起來了,我也不舍得踩
(三)
他們在網上看上一套老式庸俗的舊餐桌,如此庸俗老式,我和她爹搬到一起住、買餐桌時都沒看上過這個式樣。但他們說45元,價格非常合適,還帶六把椅子,桌子表麵的殘破可以鋪桌布遮掩。
我和她爹互相安撫,盡量忍耐、不要多嘴,我們當年可能也做過很多傻乎乎的選擇,幸運的是沒人在旁邊嘮叨。如今倆孩子不僅被嘮叨,還被父母揮舞著幾張鈔票高高在上地指點,他們已經很堅強了。聽完我們一番“克製的評論”後,孩子們笑著說:這套餐桌我們一定要。
我們租了minivan,把最後一排椅子放倒,後麵有很大的空間裝東西,但實在無法設想如何把一張能坐六人的木頭餐桌和六把椅子放進去。那天的計劃是分兩次拉桌子和椅子。
被指點開到拿桌子的地方,發現是一所著名大學的一個漂亮圖書館,頓時覺得這老桌子老椅子有了點兒智慧。他們一口氣把桌椅都搬到了汽車旁,我指點他們盡力拆解能分開的部分,橢圓形的桌子變成了圓桌一塊長方形木頭,看著內部控製桌板移動的齒輪和機械結構,他們高興得手舞足蹈。
他們一定見過這樣的桌子,一定在哪兒坐在這樣的餐桌旁吃過飯,但他們從未在意過那些齒輪結構,也沒留心過哪張桌子上有長期使用留下的疤痕。甚至他們小時候的某一天,在科技館被父母指點著觀看某個機械部件的運動時,漫不經心地跑開了、或者敷衍地看了一眼毫無興趣。但眼前的老桌子、老齒輪讓他們著迷,像是最偉大的人類發明免費走進了他們的生活,令寒舍蓬蓽生輝,他們無意中撿到了寶藏。
在家、在學校從未擦過廁所的女兒,居然想方設法把六把椅子見縫插針地裝進了已經放了桌麵和大粗腿的後車廂。也可能是這套浸泡過智慧的桌椅有自我約束和收縮的能力,整套餐桌一次運回了家。希望它們日後常常散發出能量,幫助兩個年輕人克服各種困難。
(四)
在IKEA看到擦馬桶的刷子,女兒很不情願地說:我不會經常刷馬桶的。我說即便不經常刷,偶爾刷也得用刷子吧?她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刷子,宣布如果是這把刷子,她可能會更頻繁地使用。我意識到,家裏的馬桶是我在刷,學校宿舍的馬桶是清潔工刷,她沒怎麽注意到馬桶會髒、需要刷洗這一自然規律。看到兩個刷子的價格標簽後,她選擇了兩塊錢一個的懶刷子,給自己留了點兒後路。
為了省錢、拯救地球,她讓我把她在家的她臥室裏的窗簾拆下來給她帶到新住所。家裏的窗戶由我自行處理。或許這兩對窗簾能幫她解鄉愁,假設她有鄉愁。有了桌椅,窗簾,地毯,新床墊和床架之後,這間老公寓顯得不那麽猙獰了。它甚至有點兒可愛,雖然窗外能看到的最漂亮的建築是一家殯儀館。
(五)
那天晚上我累極了,早早就睡了,但快到半夜時被電話鈴聲吵醒。是女兒打給爸爸的。之前他們倆用短信交流爭執了半天,她要買一個衣櫥,爸爸說那東西太大太沉,抬上三樓不易,之後搬家時不想要了也不好處理,還是買些簡單的儲物盒,衣服裝在盒子裏也挺好。她覺得我在這裏還沒安頓下來,不用想下次搬家的事,住下來就要舒服地生活,衣櫥是必須的。最後她爸說你找個便宜的舊衣櫥,扔了也不可惜的那種。她找到一個舊的15元較小的四抽屜櫃,給爸爸發了短信征求意見。爸爸沒看見,她急了,電話追了過來。有時爸爸會很任性,有時她很小心。
一晚上的爭執讓她覺得爸爸大概也挺委屈。我被他們鬧醒了之後也睡不了了,索性給她打了個電話,安慰她別擔心爸爸生氣,爸爸沒事兒的。她很乖地說,因為爸爸生氣,迫使她去找更好的deal,找到了,“生氣”也就值得了。她的英語中夾著“生氣”這個中文詞,發音標準但很柔和,像是講一個褒義詞,透著對爸爸的諒解。
(六)
網上訂購的鞋架子送到時,她和男友正全身心地安裝簡單空調的排氣管,累得滿臉通紅,聽不到外界的聲音。當她突然看到鞋架子的盒子時,兩眼放光。讓她快樂無比的是生活中的小事,而非書上說的哲理、智慧,或者為國為民為世界和平出力,甚至也不是她捍衛的平等,變性的權力等等當季的高調。她是簡單的,善良的,平庸的,世俗的。她會這麽簡單地走下去,永遠不會成為棟梁,甚至無法支撐一扇窗,她離開了家但離不開父母的誓言,走出了大學但需要大學的光輝來保護她。她是弱小的,願世界容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