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姨是一個集中國婦女所有傳統美德為一身的好人。
我媽小時候家裏窮,而且重男輕女,不讓女孩讀書太多。當時我姨已經工作了,我媽對我姨說,姐,你供我讀書可以嗎?我姨一口就答應下來。後來雖然沒用到我姨的錢,但我媽一直對我姨一口答應心存感激。要知道我姨不是高學曆,工作很辛苦,就掙一點點。
我媽高挑大眼睛,年輕時候挺漂亮(可惜我沒遺傳到我媽的美貌). 但和我姨比起來,我媽那就是差遠了。那個年代沒有花童,但是結婚的人會找漂亮的孩子坐在板車上。我姨從小就是這個漂亮孩子角色。凡是認識她的人,說到她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女孩真俊呀。
姨到20多歲就結婚了,生了兩個孩子。姨夫是普通人,也是標準的大男子主義中國男人。家裏活肯定是一點都不幹的,照顧孩子那也是孩子娘的事。姨不僅要上班加班還要照顧家,非常辛苦。上班時就把孩子用繩子拴在家裏,旁邊放點吃的。
但姨也很愛孩子。表姐考高中時候,姨給她一天吃一個雞蛋,被娘家婆家一起責怪,女孩兒還吃什麽雞蛋?還每天一個!姨也不回嘴,就咬牙堅持,還是一天給表姐煮個雞蛋。
姨也很孝敬老人,好東西都會帶給老人吃,自己不舍得嚐一嚐。
所有人都比她重要,老公,孩子,長輩。她自己是最不重要的那個。吃飯隻吃大家的剩飯,不買衣服,節假無休。
可惜姨夫太閑了,又能說會道,自然生些閑事。他們夫妻關係不好。我小時候不懂,和媽媽回娘家,非吵著去我姨家裏住,被我媽臭罵一頓,我姨隻是尷尬地笑了笑,沒有放話說你來吧。我很失望。後來我媽偷偷對我說姨和姨夫關係不好,不要去搗亂。
姨夫和姨倒是沒離婚,這麽過著。然後姨就病了。胃癌。我媽安排她到北京治病。她的孩子們和我媽輪流照顧,我姨夫從不來照顧。
我出國那年,去看過她。她非常瘦,皮包骨地躺在病床上,對我媽說,看,xx越來越漂亮,真像你年輕的時候。
不久姨就去世了。表姐已在家鄉工作,我媽把表哥接過來,幫他培訓找工作。
姨夫一直跟表姐生活。表姐也是個和姨一樣的好女子。雖然覺得她父親對媽媽不算好,但人已經這樣了,還是盡心照顧姨夫的衣食住行。
前些日子,我媽發過來一篇英文文章讓我改改,說是我表姐的孩子寫的,申請美國學校用的。我一看,不由悲從中來。小朋友前兩段都寫的都是姨夫,就是她姥爺,對她的“教誨”. 說姥爺說的,家庭的親情超過一切,家人要互相關心關愛包容。她的文章裏姥爺都成真理化身了。
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說,我非常生氣。姨夫當年對姨這麽差,要不是姨這麽辛苦,這麽心情不好,說不定還活著呢。結果姨夫如今在第三代眼裏成慈祥的聖人了!你們沒有一個人說當年的事情,就這麽洗白了? 我媽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說,算了,你姨夫當年年輕不懂事,都過去了。
我了解我媽,她是個相當厚道的人,她沉默這麽久,沒有直接反駁我,就說明她心底也是有些同意我的。
那個時候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兩個孩子,我和所有傳統中國婦女一樣,一力照顧孩子,做飯做家務,把所有人利益擺在自己利益前麵。我老公總是躲到其他地方睡覺或上網,怕被打擾。
讀完表姐孩子的文章,我突然覺悟了。活著的人最終會為活著的人說話。辛苦而委屈的大姨,就這樣走了。她的孩子,她的妹妹,雖然心疼她,但時間流逝,最終隻會以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了,翻過這一篇。
於是我就覺悟了。我也要有運動時間,我生病也要看病不拖著,我累了你們就自己叫外賣吃,我也要吃新飯不吃剩飯。我家從此少了個老媽子,多了個平起平坐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