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雪

雪，潔白，清純，美妙，多姿，在空中漫天飛舞，會逗得人心花怒放，巴不得置身其中，與其共舞，甚至忍不住衝進去抓它幾把，放在懷裏；雪，一直被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吟詠讚美，“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玉階一夜留明月，金殿三春滿落花“，“三千世界銀成色，十二樓台玉作層“；然而，雪，我對她卻有一種不為人知的特別情懷。

1982年夏天，在國內遞交了大學畢業論文後，在半推半就的情況下，我帶著弟妹，依依不舍地揮別養我育我的故鄉，踏上了當時被譽為天堂的美國。同一年冬天，我如願以償，在居住地紐約第一次看到了夢寐以求的雪。象大部分與雪從未謀麵但一直對它向往的南方人一樣，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興奮，佇立窗前，很久很久不願離去。凝視著空中白白的雪，鵝毛般飄來飄去，美麗極了，漫妙極了，浪漫情懷油然而生，於是，聯想起電影，詩歌和小說裏對雪的描寫，頓時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和滿足感。這場雪，是我人生的“及時雨”，下得正是時候。她讓我昂然向上，雄心萬丈，讓我本來猶豫不決的心，也鐵了下來，決定既來之則安之，在這陌生的異國他鄉，續寫人生的新篇章。

從第一次與雪邂逅相見後，我們一見如故，成了莫逆之交。 在以後的三十多年裏，雪，年年光臨，從來沒有爽約。這是我背井離鄉，在異地紮根，謀生，成長，成熟，奮鬥，拚搏，穩定和收獲的人生最重要時期。在這數十年的漫長歲月裏，象所有白手興家的新移民一樣，我徬徨過，痛苦過，快樂過，掙紮過，成功過，失敗過，苦樂參半，淚水與歡笑不斷交替。首先，從“天之驕子”淪為廚房雜工，我每天剝蝦，切洋蔥，煮飯洗碗，被人隨意呼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機械運動般的生活不斷重複，單調、古板、枯燥。這種感覺，從一國之君淪為階下囚的李後主最有體會：“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孤獨，苦悶，沒有朋友，不諳語言，我變得沉默寡言，垂頭喪氣。我失去了方向，成了行屍走肉，在人生的荒漠中漫無目的地徘徊。休息天，我有時甚至買張戲票在當時的東百老匯新聲戲院看一整天電影，出來時天昏地暗，頭暈眼花，第二天，又拖著疲憊的身體上班。我也曾多次想過回去，然而，“父母在，不遠遊”，況且，那時候美國是天堂，多少人朝思暮想，甚至花錢也想來。回去能行嗎？不被人恥笑嗎？我一次次站在窗前，凝視著潔白紛飛的雪。我們之間彷彿心有靈犀，存在一種隻能感覺，不能言傳的無形交流。雪，每當我在麵臨人生決擇的時候，總是飄然而至，給我鼓舞，給我力量。我又一次堅定了落地生根的信念，決心盡最大努力和以最短的時間溶入美國社會。 我參加了人力中心為期三月的訓練班，在那裏學到了打字，英文會話和寫作，填履曆表和如何麵試等基本求職技能，也認識了一班與我有相似經曆和處境的朋友，心境慢慢開朗起來。訓練班結束後，我很幸運，在當地一所大學電腦部門找到一份信差工作。這是我在美國的第一份全職工作，雖然職位變了幾次，我一直沒有離開這所學校，也希望在此工作直到退休。話說回來，雖是信差，送信收信隻是每天工作的一小部分，我更多的時候是用手推車將一箱箱沉甸甸綠白相間的印刷資料從電腦中心送到學校其他部門。每天從上班直到下班，風雨不改，我和另一信差穿梭於辦公室之間，真真正正是席不暇暖，隻有午飯的時間稍坐一坐。幸好那時自己年青力壯，可以應付這種繁重的體力勞動。 我一直擔憂，年紀大了，還能做這種工作嗎？這時候，父親得了病，母親不得不辭工在家照顧他。生活負擔加重了，我的收入，包括加班費，僅勉強維持家庭開支。嚴峻和殘酷的生活現實，又一次逼迫我不得不對未來和人生作重新思考。我在大學時讀的是中文係，自己喜歡舞文弄墨，閑來也寫點東西，本來打算學以致用，在美國下苦功學英文，語言過關後，從事有關中文的教學和編寫工作。細想起來，這條路需時費力，遠水救不了近火，看來行不通。我必須找一件既能解決燃眉之急，照顧家庭生活，又有前途的工作。我決定利用近水樓台的便利，“投筆從戎”，從零開始，向熱門的電腦領域進軍。決定後，我選讀了外國人在美國入大學必讀的兩門英文課和其他寫作課程。以此同時，我也讀了電腦操作，程序編寫等具證書的電腦專業課。 我的優秀工作表現和銳意進取的精神，得到了上司的賞識。不久，我升職為印刷機操作員，負責打印和將印刷品按學校部門分類以便傳送。 不僅加了薪，再也不用雨裏來，雪裏去收送東西了，而且，我更容易接近和學習電腦。經過長時間的入學準備，我遞交了入學申請書和參加了一係列測試，終於被接受為電腦科學的學生。我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返學。 記得80年代私人電腦並不普及，甚至我們大學的電腦中心用的也隻是笨終端機。所以，我在周末很早就起床，乘地鐵到學校上課或到電腦實驗室排隊用電腦做功課。在工作方麵，我一有空就到電腦監控室偷師（因為職業安全，工友是不會教人的，有時甚至偷偷輸入指令，不讓別人看到）。我的不斷努力又得到回報，再升一級為電腦中心操作員。一切如我所料，朝我的人生目標順利進行。工作上的順風順水，給我信心，鼓舞和力量，我更加努力學習。當然，半路出家，邊做邊讀，加上語言隔閡，的確不容易。皇天不負有心人， 我終於得償所願，用六年多時間完成了一般人用四年完成的大學課程。畢業了，我拿到了電腦科學學士學位。雖然，我不能完全肯定畢業文憑對工作有什麽影響，但我得到了一次次升遷機會。從電腦中心操作員到小組領導，再到經理，我本來可以再上一級到國外任分校電腦部門主管，由於離不開家，婉拒了上司的推薦。中國有句古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記得中學一位語文老師這樣解釋：這裏的“天”，是指客觀現實；“謀”是理想和追求，二者相輔相成。人沒理想，人生沒目標，就不可能成功；有了理想，但不符合實際，理想就沒基礎，成了空中樓閣，也不會成功；“謀”隻有符合實際，跟“天”相結合，加上不懈努力，事才可成。老師的解釋獨樹一幟，精辟透徹，我的經曆就是最好佐證。 從一名普通的移民到美國民族溶爐一分子，從遊離不定到落地生根，從灰心喪氣到奮勇拚搏，從信差到經理，從朱顏綠鬢到白發蒼蒼……    我一步一個腳印朝目標前行，經曆了一段段“謀”和“天”成功與失敗的過程，也經曆了自我不斷爭鬥的漫長心路曆程。我所取得的一點小小成績，雖然微不足道，但我引以為榮。我最想衷心感謝的是雪。在我動搖不定的時候，雪，又急又驟，似戰鼓似雲旗，鼓勵我奮勇向前；當我遭受失敗挫折，悲觀失望的時候，雪，輕輕飄飄，溫柔體貼，似乎在為我療傷，想方設法撫平我的傷痛；當我得償所願，興高彩烈時，雪，不徐不疾，似乎與我共享快樂，也告誡我不驕不躁，再接再厲。

今年，根據中國的傳統計算，我不知不覺跨進了人生一個重要裏程碑。 三月的一場大雪後，我正式進入花甲之年，這也是我在美國的第三十五個春秋。接近收官之年，我雖未飛黃騰達，大富大貴，但基本上人有我有，吃穿不愁，而且成家立室，有屋有舍，兒女學業有成，我應該心滿意足了。“柳梢花甲從今始，便好尋芳下苑東”。春華秋實，人生花甲之年，是收獲的季節，照理說，是時候頤養天年，尋芳訪友，享晚年天倫之樂了，然而不然。在相對安逸舒閑的生活裏，多年來為生活操勞的心，雖然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但偏偏無風起浪，又興波濤，牽出了一縷縷故土情愁。去國經年，羈旅他鄉，寄人籬下，冷暖自知，鄉愁成了遊子心靈深處最不想撥動的弦。 美酒，澆不滅思鄉的熊熊烈焰；佳肴，填不飽想家的轆轆饑腸；明月，照不亮歸鄉的漫漫長路；美夢，憶不盡對故土的眷眷思念；利刃，割不斷望鄉的縷縷情愁；  歲月，衝不淡鄉戀的重重牽掛。斬不斷，理還亂，“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故土難離，故鄉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人人事事，牽腸掛肚，刻骨銘心，但我隻能在夢中追憶，“故園此去千餘裏，春夢猶能夜夜歸"。本來，自己比較喜歡遊山玩水，但不得不忍痛割愛，因為最怕觸景生情，“時歲銷旅貌，風景觸鄉愁”。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風燭殘年，油枯燈盡，鬢霜須白， 離愁別緒，與日俱增。 “日暮歸故山”，現在該是我榮歸故裏的時候吧？但現實卻是如此冷酷無情，上有高堂，下有妻小，“鄉路渺天外，歸期如夢中"。往事若煙，歲月如流。即使有機會歸鄉，也會是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發日衰而愁日增，風雨飄搖，歸路茫茫，奈何？每每念及於此，不禁潸然淚下。隻有雪，最解風情，最懂我心。在我愁腸寸斷的時候，她翩然而至，紛紛揚揚，輕輕飄飄，千媚百態，似乎用盡混身解數，千方百計撫平我忐忑不安的心。也隻有看到雪，我燃燒著的鄉愁，才慢慢冷卻下來。

雪，我的莫逆之交，我的人生伴侶，我的知心朋友，仍然象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潔白，清純，美妙，多姿，在空中漫天飛舞。她不會因為我年少無知而看不起我，不因為我碌碌無為，萎蘼不振而離開我，不因為我躊躇滿誌而妒嫉我，也不因為我老殘無能而舍棄我。我們雖沒有盟約，雪，年年如期而至，給我信心，給我力量，給我勇氣，給我安慰，給我鼓舞。她將一如既往，不離不棄，與我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直到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