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媛詩@文革(80-3 兆芝:風中黑人/姑愁嫂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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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姑愁嫂懼(1965)

   兆芝收拾了鋪蓋卷回遵義,到教育局指定地點集中,辦理相關手續。第一步先要填好幾張表格,其中須如實填寫。兆芝老老實實地填寫,不敢隱瞞,從家庭住址、家庭成員、社會關係到家庭收入。關於家庭收入,同當年在宇星小學時不同,卜小可在修公路做臨時工,每月有23.5元的收入。兆芝甚至慎重地將小數點寫得清清楚楚。不料這一匯報帶來新問題,兆芝得到一紙輕飄飄的“關於兆芝家庭生活費核發標準的決定”,上麵蓋著紅色公章,還有龍飛鳳舞的“同意,XXX”簽字。兆芝一看便傻眼了。她搞不清楚政策是怎麽規定的。以前她身為右派,每月發的21塊也不叫工資,而叫生活費;叫現在,正式開除公職,沒有生活費,改發家庭生活費?她心裏飛快地盤算:核定為每月2.5元,2.5元……一個月領兩塊五角錢,就算卜小可的錢月月都能拿到,一家人總共26塊錢怎麽過生活啊?是不是小數點搞錯了?或許應該是25元吧?但這樣也不對,都開除公職了,怎麽會給她每月漲四塊巨資呀!兆芝硬著頭皮去問,領導便解釋:政策規定,四類分子家庭基本生活應得到保證,從而有利於思想改造。標準是人均6-8元。兆芝目前全家四口人,長子卜小可每月收入23.5元,兆芝本人未來下放到鄉下,參加勞動將會有一定收入,所以給她全家按人均6.5元、共計26元的標準計算補貼,實補2.5元,充分體現了黨的關懷。過些時候家庭收入有變化,必須如實主動匯報,取消這二塊五角錢。領導說得有根有據,頭頭是道,完全符合政策規定,還多少網開一麵,沒有定為共計二十四塊,隻發給她每月五角錢呢。兆芝細聲細語地申辯:“卜小可是做臨時工……”她想表達的意思是,兒子的工資不能算固定收入。領導似乎抬頭看了她一眼,也可能沒有看她,目光仍然落在他手裏的各種表格上說:“臨時工也是搞社會主義建設嘛。”兆芝不知領導是真不明白她想問的事還是故意裝糊塗,她幾乎要哭了,後悔為什麽要把卜小可的臨時工收入填在表上。她傻呼呼地站在領導麵前卻不敢多說話,害怕領導說她態度不好,把兩塊五改成五角。見領導始終不想同她深入交談的模樣,她隻得強裝笑顏對領導表示感謝,退出房間來。心裏反複對自己說:要是不填卜小可的收入被查著了,說不定又是一條抗拒改造的大罪,畢竟一個月20多塊錢,哪敢隱瞞啊,本來隻是開除公職送農村勞動,要是因為隱瞞家庭收入而弄得像兆眾迪和李與聞一樣去勞改勞教也難說。還好,還好,人家照顧我,比政策規定的下限還多了兩塊錢呢,謝天謝地,謝謝黨組織。她拿著這一紙新的生活費標準證明去另外一個辦公室辦手續,有人接待她,是熟人,北門中學的江獻瑤,原先與汪柚怡在文華小學為同事的。江獻瑤倒也客氣,笑著征求她的意見:“兆老師,根據四清文件規定,你的戶口要從城裏麵遷出去,你看遷到哪台兒合適?”兆芝雖然知道清理階級隊伍意味著失去工作,但沒想到還要失去城市戶口,聽見這一問,頭就立刻炸了,天塌了,地陷了,怎麽,又沒有家了?她喃喃地問:“還要下戶口?”江獻瑤說:“對呀,送農村勞動,就是把戶口遷到鄉下去。”兆芝愣在那裏,不知說什麽好。她一個人可以說死就去死,卜小可雖然隻是臨時工,但他是男孩,而且好歹可算是自食其力,但未成年的卜小珊怎麽辦?她說:“江老師,你曉得的噻,我家有個小姑娘,才十二歲,才讀五年級,接下來還要上中學……還有,娃兒的姑媽啷個辦?”江獻瑤說:“兆老師,不要緊張,你誤會了。政策規定,你可以隻遷你一個人的戶口,兩個娃兒遷不遷,你個人根據情況決定。”兆芝定了定神說要回家商量,隔幾天答複。江獻瑤說:“你抓緊點,不要影響我們的工作。”

   兆芝回家,完全想不出個路數,隻好頭昏昏地跑到熊公館同汪柚怡商量,汪柚怡也拿不出任何主意,就到北門中學去把謝怡嵋喊來商量。三個女人站的站坐的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除了唉聲歎氣,無話可說。當謝怡嵋、汪柚怡還在苦思兆芝落戶到哪裏合適時,兆芝突然靈光一閃冒出個主意來:“我明天去黑龍壩同熊端公商量下,落在他們黑龍壩吧。”汪柚怡說:“熊家合適?”謝怡嵋說:“除了他們那台兒,沒得其它地方……唉!”汪柚怡小心翼翼地問:“你一走,不屬於公職人員,怕是不能再住教育局分配的房子……是不是翟家院的房子又要收回去?”兆芝心裏一驚,真沒想過這件事:“這個……不會收吧?要不然小珊同她姑媽住哪台兒?”她看汪柚怡,隻見她不動聲色,看不出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但不管怎麽說,如果真的沒有教育局分配給她的房子住,豈不是又要住回熊公館?她心裏不情願,但若硬著頭皮到別處租私房,那得多少錢?她哪來這筆錢?謝怡嵋知道此事敏感,說:“打聽清楚再說吧。”汪柚怡用小手指的指甲尖摳頭發,眼睛沒看兆芝,而是斜瞄著自己移動著的手說:“要是房子收回去,你喊她們還來熊公館吧。”兆芝說:“哎呀,看你說的,心意我領了,我另外找地方住。”汪柚怡眼睛繼續斜瞄著自己的手說:“唉,先去問清楚房子收不收吧,現在而今眼目下,還有啷個辦法好想。兆渝琴說是要住在她們試驗室順便值夜班,這屋裏空起也是空起。”謝怡嵋說:“芝兒,柚怡真是為你著想呢。”

   兆芝去黑龍壩,熊端公驚見稀客造訪,熊廷生夫婦十分熱情,友國友蘇更是親熱得不得了,卜媽長卜媽短叫個不歇。客套過了,兆芝悄悄同熊端公說正事:“這回四清把我清理出來了……開除公職,沒得工作了。政策規定我要把戶口遷到鄉下,我沒得去處,專門過來問能不能把戶口落在黑龍壩。”熊端公歎氣:“啷個政策喲,一年一個規矩,是不是北京那邊換了一個毛主席坐龍椅?不講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我看你麵相,五十到五十五歲以後大貴,你莫急。我陪你去公社問下戶口的事,按政策辦就是。你要是真的戶口落到了黑龍壩,就住我們家吧,娃兒巴不得你教他們認字哩。我們家房子雖然不好,住個人沒得事,卜媽不嫌棄就行。”熊端公出馬,得了準信,說是可以把戶口落到黑龍壩鎮上,暫住在守龍灣生產隊熊家。兆芝心裏有了底,回城之後去江獻瑤那裏辦理遷戶口的證明。江獻瑤好心提醒:“兆老師,你住的是教育局分配的公房吧?你趕緊打個報告,申請翟家院的住房暫緩上交。”兆芝先有汪柚怡提醒,現在聽江獻瑤如此說,倒也不驚。房子果然是要上交的,交就交吧。她去向解桂書問計,解桂書便幫著打聽了一下,回來告訴她江獻瑤說得不錯。兆芝隻好打了暫緩上交公房的報告,交給江獻瑤,請她一定向領導如實反映情況,爭取多緩些日子,然後心事重重地回家來。一回家,便看見喜氣洋洋的卜小可。卜小可喊了聲“媽”,話就被卜小珊打斷了:“媽媽,小可說他有正式工作了!”兆芝看看卜小可:“你啷個不寫個信就回來了?真有工作了?”卜小可說:“是的,過幾天我就回鳳岡去報到。媽你看,這是介紹信,我遷戶口,辦糧油關係用的。”原來,卜小可在鳳岡時,去找兆適安,雖然沒見到安安兒,但一來二去得兆適安的媳婦甘姐托人幫忙解決了工作問題,可以正式當上公路養護段工人,工資據說有30塊錢之上。兆芝喜極:“我的兒,你媽快要熬出頭了!我們去給舅媽說下,讓她也高興!”

   兆芝同卜小可兄妹去熊公館報喜,她心裏還有個小小的秘密,那便是趁便告知真的要上交翟家院的公房,同嫂子商量什麽時候搬回熊公館住。唉,雖然柚怡已說過沒房住就搬回去,但又要求人家給房子住了,話很難出口,丟臉得很啊,這回落戶到黑龍壩,看樣子一輩子回不來,真要借兄嫂的房子長住不走了。也許,可以對汪柚怡這樣說:等卜小珊讀完初中,一家子搬到鳳岡去卜小可那裏去住?那個時候料想卜小可能不能在他的單位分到房子?想想又覺得荒唐,哪有帶著卜雲花卜小珊從遵義去鳳岡的道理。兆芝母女三人到熊公館,兆芝先同汪柚怡說客氣話,然後引入正題:“小可說是要看看舅媽,他找到正式工作了。”汪柚怡有些沒精打采的:“有工作了?在哪個地方?”卜小可說:“在鳳岡,公路養護段。”兆渝琴吃驚:“啷個是在鳳岡?不在遵義?”兆芝說:“還敢挑挑揀揀呀,有個工作就不錯了。”汪柚怡問:“安安兒還好?”卜小可說:“適安哥哥在鳳岡林場工作,我沒有見到過。”兆岷琴說:“林場?當工人啊?工人階級,好啊!他要是做羊肉粉的話,個人成份就是小業主啊小商販的,聽起不安逸的噻。” 兆渝琴問:“適安又討婆娘沒得?”卜小可說:“討了。”兆芝補充:“他愛人姓甘,大名叫甘馨,小可喊甘姐,在麻佬堡學校夥房煮飯(*伏筆:麻佬堡學校將由兆適安/艾逸南/胥雨花/兆適嘉產生同“遵義兆家”聯係之情節鏈)。”卜小可說:“甘姐學校有個南京分配來的大學生老師,姓艾,同她關係好,甘姐請艾老師找他的學生幫忙,後來就幫我找到了這個工作。”汪柚怡說:“哦,安安兒的媳婦是哪個?在學校工作?”兆芝詫異,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怎麽又問。卜小可老老實實再說一遍:“我喊甘姐的。她在麻佬堡學校夥房煮飯,很早以前柚怡舅媽家的親戚介紹去當的,”汪柚怡似乎不解:“我家親戚?”兆芝對汪柚怡說:“晉水妹死了以後,公安局要兆適安下鄉自謀生路,是有些年了。你家妹夫他老家不是鳳岡那邊的嗎。”兆渝琴和兆岷琴異口同聲說:“哦,甘淥姨爹他們老家。”兆渝琴問:“甘姐有好大了?不會是黃花閨女吧?安安兒五十出頭了呢。”卜小可說:“甘姐是個寡婦,三十多歲。”兆岷琴問:“喲,三十幾,拖油瓶的?”卜小可說:“沒得娃兒。不過,最近鳳岡那邊正在搞四清運動,群眾說她以前偷過糧食,怕是要定為壞分子。”兆岷琴說:“怪不得,再嫁的寡婦,啷個是好東西。”

   大家說著,不料汪柚怡又問:“哪個再嫁?”汪柚怡這一問,兆芝便發現她目光迷離、心不在焉,根本沒有聽明白卜小可講的事。再仔細看,竟是愁眉苦臉的樣子,敏感地發覺出了大事,便拿眼睛詢問地看兆渝琴。兆渝琴眨眨眼睛說:“芝孃,你來得正好,陪小嬸說說話。雲南又派人來外調,去年曾經調查過,今年還要查。” 兆芝詫異:“外調?查啷個?”汪柚怡說:“公章,挨刀砍腦殼的公章。”兆芝不明其義,兆渝琴對兆岷琴使使眼色,兆岷琴便對卜小珊說:“小珊,走我們體委去看他們打乒乓球。”卜小珊跟著岷琴去了,渝琴亦同卜小可退出汪柚怡房間。現在,兆芝坐在汪柚怡麵前,聽她語無倫次地說:“雲南又來人搞外調,查眾迪以前管的國民黨公章……去年來查過的,我寫了個匯報,後來以為沒得事了,不料今年又來查,還說同兆適同有關係,嚇死我了……你哥解放前不是在縣黨部做了個秘書嗎,好像還是啷個執監委?外調的同誌說兆適同的交待有問題,說明天要我的交待材料,同兆適同的對證。我對他們說我不曉得這顆章的事,去年就交待過了,也是雲南來外調的。哪曉得他們說:‘交待不交待,老實不老實,你自己想好,包庇的話,死路一條。’天啊,兆適同究竟說了啷個?遵義的事,啷個扯到昆明去了?成芷茱坐月子,我在昆明,從來也沒有說過這件事,他們那個工廠啷個會想起來調查的?唉,哪天說不定還要把泖琴也裹進去,說也說不清。”兆芝聽她說了半天,總算聽明白了,問:“你打算啷個辦呢?”汪柚怡說:“我頭痛得要命,血壓又起來了。你今晚在這裏歇,不要走,我害怕。”兆芝說:“好,好。一會岷琴去翟家院睡就是。”當晚,兆芝果然在岷琴的床上睡下,怕柚怡萬一有什麽事。她在半醒半睡中,知道嫂子一夜無眠——不停地抽煙,在屋子裏踱步。次日兆芝起來,來到汪柚怡房間,大吃一驚:“啊呀,柚怡,你……”汪柚怡驚訝:“啷個喃?交待材料我打好了草稿,你幫我看一眼。”兆芝看了一眼草稿,其實也就幾行字,說的是“反革命分子兆眾迪是否私藏國民黨遵義縣黨部公章一事,我本人實不知情,決不包庇”。她眼裏流出淚來,也不避汪柚怡,取下眼鏡揩眼淚。汪柚怡有些奇怪:“芝兒,你哭啷個?我實話實說,不會出大事吧。”兆芝把鏡子拿過來,遞給汪柚怡:“你個人看,頭發……”汪柚怡對鏡一照,一下子愣住了。原來,她的頭發,那一頭秀發,一夜之間,冒出好幾縷白發!她撩起白發,聲音顫抖著說:“芝兒,真的是白頭發?恁個多?我是不是要扯大拐了?到昨天為止,一根白的都沒得的呀……”兆芝看見汪柚怡驚訝、呆滯、悲傷的眼神,實在不忍心說自己要上交翟家院的事情,心裏閃電般冒出一副對聯來,雖說對仗欠工,卻是十分應景:

      姑愁住處,萬般無奈,萬念俱寂;

      嫂懼公章,一籌莫展,一夜頭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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