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媛詩@文革(80-1 兆芝:風中黑人/皇墳感遇)

第八十章  兆芝:風中黑人(遵義,皇墳嘴,1964-1967)

  時與事

  1964:兆芝被頂包到皇墳嘴小學工作,漫遊皇墳有感而賦詩。四清運動往縱深發展,有各種批鬥四不清幹部的傳聞。倪友世被誣借生女兒之機拉攏人,差點沒過關。

  1965:皇墳嘴小學出奇兵,把花香壩小學的學生高國妮和老師紀士恩喊來揭發了右派兆芝兩大罪狀。兆芝被開除公職、取締城市戶口,每月領取2塊5角錢生活費。兆芝情急中聯係落戶黑龍壩,卜小可在艾逸南幫助下得正式工作,汪柚怡則又為外調公章發愁一夜白頭。

  1966:兆芝偶然回城,方知文革興起,老領導竇成銀控訴走資派迫害。摘帽右派於小花陪兆芝申訴,得恢複商品糧供應,但暫不能恢複公職。卜雲花被紅衛兵嚇死,汪柚怡燒掉保存多年的兆易康《續府誌》手稿,手稿之另一部分在適鼎家,但聞已被抄家。

  1967:兆芝教熊友蘇認字,熊端公翻出《增廣賢文》權充教材,兆芝有感,月夜賦詩。友蘇得暈病,兆芝欲為孩子求醫,下決心進城來,立刻被鄰居舉報,被送往體委去關了一夜,奇恥大辱。

(1)皇墳感遇(1964)

   1964年,社教(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方興未艾之時,因需照顧傷殘誌願軍功臣,兆芝從花香壩小學調動到離城更遠的皇墳嘴小學。她老實而聽調派,工作移交得很快,下一個星期,便已經站在皇墳嘴小學的講台上了。皇墳嘴,顧名思義是臨近皇墳的一個地方,距離皇墳嘴四五裏地的地方,的確有座皇墳,兆芝小時候曾跟著父親兆易康去玩過,記憶中皇墳規模不小,好多精美的石刻,但直到現在也不知道是哪個“皇”居然會埋在遵義鄉下,或許隻是個土皇帝而已。聽說有時候皇墳會在夜裏冒出奇光,或單色,或七彩。得見皇墳奇光,要看各人運氣,運氣好的可遇上單色光,若有緣見到七彩光,這人肯定要走大運。皇墳的存在和奇光的傳說,煞是誘人,但皇墳嘴小學卻很普通,甚至過於寒酸,兆芝一到這個學校,腦子裏便浮起兩句打油詩:風吹破教室,人依舊椅桌。不過,學校風景很是不錯,俯首三畝荷塘水波碧,抬眼半屏青山雲霧輕。

   兆芝到了這個新單位,想想卜小可去了鳳岡不在家,十一二歲半大不小的卜小珊,姑媽卜雲花管不了她,舅媽汪柚怡也不好管。小姑娘漸漸長大,做媽的實在放心不下。這一想,覺得不如狠下心來,把她放在自己身邊,轉學到這裏來讀五年級。雖然皇墳嘴小學是鄉下小學不如城裏正規,但自己可以管教孩子,也不在乎學校的好壞了。權衡利弊,到底還是把女兒放在身邊較好。女兒的轉學也不複雜,一番小忙,自然安頓妥當。這時候,兆芝才意外地得知,與她對調的那位當過誌願軍的傷殘老師,竟然正是艾怡潔的舅舅,大名衛尚新。兆芝去年在禮儀中學集中學習時便認識的:瘸腿,會一點中醫,當時,衛老師的學雷鋒義診攤子麵前天天有人排長隊。可惜的是,艾怡潔已經畢業了,要不然,兆芝似乎會有些情願這個對調——艾怡潔的親舅舅在花香壩小學上高年級的課話,豈不是可以稍微多一點地照顧可憐巴巴的地主女兒艾怡潔麽。而更讓兆芝意外的是,她又從新同事口中了解到她的調動同早已失去聯係的老熟人倪家璨有關。當年倪家璨在桃溪廟夜裏爬上大水車欲死未成,經治療後成了瘸子,腰椎又經常疼痛,行走時不得不佝僂著腰。倪家璨是右派兼殘疾人,又沒有工作,她父親倪道賢征得上級同意,把她送回老家皇墳嘴,讓她住在老屋裏圖個清靜。她是衛校畢業的,平日便在山裏走走,采些草藥。皇墳嘴這一帶好多人同她都有親戚關係,鄉下人對右派不右派的也不敏感,隻說這個女娃兒年紀輕輕落下殘疾好可憐,對她非常好。她因有醫藥知識,能幫鄉民看些小毛小病,漸漸地在皇墳嘴有了良好的名聲。衛尚新因赴朝作戰負傷,傷愈後得政府照顧安排他在家鄉當小學老師,一直在離家不遠的皇墳嘴小學工作。倪家璨來到皇墳嘴以後,二人便漸漸熟悉了。他們是遠親,均瘸子,都對醫道略知一二,很自然地有些共同話題。衛尚新又常聽農民說倪家璨的好話,說她心腸好。衛尚新見倪家璨行動不便,便經常幫她弄她的草藥,清洗、晾曬、烘焙、切碾、分包。衛尚新有文化,卻又有殘疾,找對象高不成低不就,一來二去拖到了三十歲出頭。在他為找老婆十分發愁的時候,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的右派殘疾女倪家璨,不知不覺地潛入了他的心。情人眼裏出西施,正可用來描繪衛尚新的情況。在他眼裏,端坐門邊專心地分揀草藥的倪家璨,臉廓上一抹夕陽、頭發被染成金黃,其狀美如天仙。衛尚新墜入情網,無力自拔。據說倪家璨不願意同他好,但衛尚新卻不顧一切地追。此事起先當然是地下的,後來就浮出水麵,在皇墳嘴小學盡人皆知。皇墳嘴小學校長姓裴,是個有十年黨齡的老黨員,政治覺悟頗高。裴校長私下找衛尚新談話,很正式地提醒他站穩立場,不要同右派分子打堆。校長的意思是,衛尚新如果隻是同一個殘疾女孩談戀愛,他是不會幹涉的;但那個殘疾女孩之殘疾,來源於她抗拒改造,罪有應得,這同在朝鮮戰場上光榮負傷完全是兩碼事;堂堂誌願軍三等功臣、共產黨員、小學教師,萬不可鬼迷心竅。衛尚新知道裴校長所言的分量,但下不了決心。裴校長很快又讓衛尚新的家人出麵來說服他,其中最為有力的勸導來自他的大姐。這個大姐,便是艾怡潔的母親,早年嫁入艾氏地主家的衛姑娘。艾怡潔的媽媽當然對作為黑五類家屬有著切膚之痛,她現身說法,堅決反對弟弟亂娶家殘(璨),自取滅亡。裴校長為了自己的前途,也為了衛尚新同誌的政治生命,很老練周到地拿出萬全之策:建議衛尚新調離皇墳嘴。衛尚新仍然癡心不改,重壓之下哭喪著臉,卻未有表態。裴校長不管三七二十一,認定他不表態便是默認,主動為他聯係調動工作,於是,兆芝成為了一顆最方便挪動的棋子,同衛尚新交換了工作。

   兆芝聞說這些,一想起美女倪家璨就痛得揪心,很想登門看望她,她父親曾聘卜雲騰去當教員,對卜家有恩的。但兆芝沒敢——右派到校伊始,立刻拜訪右派,這風險也太大了,聽說很快將要清理階級隊伍呢,她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亂說亂動啊。與此同時,她又因弄明白了自己作為棋子與衛尚新對調的事,心裏不免泛起悲涼。或許,下一次又有什事情可將她作為最方便挪動的棋子,豈不是又得離開皇墳嘴去往某個完全生疏之所嗎?若總是被當作小棋子挪來挪去,何時會是盡頭呢?這天她心難靜,便領著卜小珊信步去往皇墳。沿小徑而至墓前,母女一同看了一遍,然後卜小珊自己玩。兆芝呆立在一塊蒼苔滿布的漢白玉石雕麵前,看出那是半截馬匹,倒臥墓前,心頭不由得泛起些語詞。晚上女兒睡著了,兆芝對燈自吟,提筆寫下:

      亂樹影下,石雕猛龍探首翹尾;

      荒草叢中,石刻武士仗劍肅立。

      窺石室數丈,含石棺一具,

      殘破而存精美,滄桑未掩宏麗。

      鳥飛蟲鳴,風卷雲移,

      遙想皇墳之主,榮華富貴,唯剩無聲又無息,

      惜西天落照,灑幾點金黃,如此而已!

      兆家之芝、倪家之璨,汪家梓能、全家浩勇……

      望史一擲,各得一瞬,誰非一塵,何來其異?

      認命也,切記切記!

   話說兆芝想去見倪家璨而不敢,但突然來了個機會成全了她。皇墳嘴小學數學組長倪友世老師有天向同事們報喜,說老婆生了個女兒。倪老師家雖然離學校隻有三四裏地,但他是地主成份,平時大家並不去他家串門。不過,現在人家生了小孩,依當地風俗,在倪老師的女兒出生的第三天起,同事們便抽空去倪老師家道喜,把成份的事放在一邊。兆芝雖是新來的人,也不得不入鄉隨俗,被同事喊起去倪家看嬰兒。走在路上,老師們議論說,倪老師之前已有個兒子,取名可可,現在生和這個女兒,則取名丁丁(遵義方言:一丁點,少,小)。兆芝一下子想起汪柚怡的娘名字叫顆顆,聽說小時候嬌小惹人憐愛。這麽說倪老師這一對兒女也是可愛得很的小不點,心裏生出很想去抱一抱、親一親小丫頭的想法來。倪老師很客氣,為每一位前來道喜的人遞上一碗糖水雞蛋,每碗四隻蛋。兆芝接過自己的一碗,嚇了一跳:啊呀,要是女兒小珊在身邊才好啊,她如今十來歲了,從來沒有一次吃四隻雞蛋的福氣呢。倪老師說,老婆懷孕後,便特意養了不少雞,這些天鄉親們不停地送了雞蛋來給產婦,大家同喜同喜。這時,倪老師出門去同一個人打招呼:“八妹,進來噻。”原來是倪家璨也上門來道喜,倪老師叫她“八妹”,顯然是族親,倪道賢倪正賢兄弟的老家是在這裏的,本家親戚自然多。兆芝打量剛進門來的倪家璨,雖然清瘦,但更顯得楚楚動人,真是個病懨懨的林黛玉,好一個皇墳嘴的倪妹妹。倪家璨進門來也看見了兆芝,朝她淺淺一笑,從那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經知道兆芝調到皇墳嘴小學來教書。她們沒有說話,也不必說,心照不宣的。兆芝一邊吃雞蛋一邊想,可憐的倪家璨,活得真是不易啊。如果沒有我,或許衛尚新一時半時還調不走呢……可是,如果衛尚新沒有調離皇墳嘴小學,倪家璨天天能看見心愛的人的身影卻不能接近,豈不更痛苦? 

   頭年暑假集中學習時,解桂書曾經說了一氣社教,甚至引用了老蔣派小蔣到上海打老虎的舊聞來說事,神秘兮兮地推測運動發展走向,但兆芝聽得半懂不懂的,覺得很深奧。解桂書是有文化的老革命,甚至懂英語和些許日語,一紅軍,二延安、三抗日、四解放軍,雖然入黨沒有入成,但在共產黨隊伍中積攢了豐富經曆,而且還曾被當成什麽搶救對象與後來挺不過去而自殺了的肖儒皓一起坐牢,於是化為神人,左眼睜在共產黨內,右眼瞪在共產黨外,從內外兩種角度去看報紙上那些紅色的標題的淩厲風向、黑色的文字的深沉伏筆。他似乎能從字裏行間看穿現在,看見未來。但他述說他所看穿的現在,總是閃爍其辭,而描繪他所悟到的未來,太過抽象,而且還未發生,須待驗證。解桂書的話在兆芝腦子裏有模糊而清晰、薄淺而深刻的印象,雖然不甚了了卻又始終記得。當針對農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發展為通吃城鄉的四清運動時,她仍然不足以敏感到徹底悟解解桂書推測的運動大方向。她隻能看到身邊的全體人員都積極地讀報紙,揭發那些小權在握者平素的作風問題和經濟問題,以保持社會主義在純潔的道路上前進。後來,她開始感覺到解桂書說的“上頭鼓動下頭治中間的惡吏”有幾分道理,因為聽說周邊公社揪出了不少“四不清”幹部,甚至還聽說桑集那邊哪個公社,甚至出現了一個裸體遊街事例,十分轟動。那個公社的一個大隊支書被揭發在三年困難時期多吃多占,罪惡很大。這個支書承認有多吃多占,但不承認有罪,他狡辯說那一陣他要不多吃多占,他同他的家人也要餓死。群眾認為他不老實,打他,把他剃了陰陽頭,他還是隻認錯不認罪。後來,有個女人站出來,說她知道那幾年他逼著有求於他的女人陪他睡覺,起碼睡過十個,有罪沒罪?支書一聽就大叫冤枉,堅決不承認,要她拿出證據來。女人說,把支書的褲子脫了來驗證,我那個死了的閨女給我說過他的雞巴怎麽長的。結果,真當眾脫了支書的褲子,並且證明女人所說是真,支書旋即被群眾脫得一絲不掛,遊街示眾。兆芝聽聞著這樣的運動成果,心內茫然。因為她在皇墳嘴小學是不折不扣的新人,輪不到她去揭發誰,她也深知自己的右派身份,不敢去揭發誰。她本身是惡人,絕不會投入到舉報並懲治惡吏的行動中。不過,她多少有些奇怪:按文件說的,要尋找“四不清”幹部的根子,而且根子是“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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