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點的管理員很像有一大堆孩子人家的窮主婦。主婦可以憑著感覺給孩子們吃飽就行了,青年點畢竟是一群自己掙工分、掙糧錢的大孩子,記好帳,保持公平比什麽都重要。
青年點的收入除了從各小隊分來的糧食以外什麽都沒有。但是青年點每月買煤要用30多元,燈油10元(每個房間每周一瓶,不夠部分自己去供銷社買),有的季節要買5~6元的蔬菜,醬油·鹽7~8元,加在一起每月至少要支出50多元的現金。
公社的儲蓄所有青年點的存款戶頭,國家分給每個知青的安家費直接落在那個戶頭上。沒想過個人是否可以過問帳戶上的餘款,但從來沒有人要求問過。安置費究竟是多少,因地區、下鄉的年份有所不同,平均250元左右。國家按每人蓋一間房撥發安置費,我去的青年點最初按兩人一間蓋的房,後來發展到每間屋住2.7人,剩下的錢都用在青年點的日常開支上了。
一般來說知青在農村呆滿兩年就有抽調回城的資格,但並不意味著有資格就肯定能回去,也不意味著所有的人都能及時回去,青年點要維持多久,誰也說不清。用有限的錢盡可能長地維持日常開支是大家不約而同的願望,把支出壓到了最低,生活水平降到了最低,也都沒有怨言。這樣安排支出已成傳統,我接管理員,同時也接過這樣精打細算的傳統,體驗了一次多孩家庭窮主婦的滋味。
那時的孩子獨立意識很強,不願伸手向家裏要錢。南寺莊青年點成員的95%是純工人家庭,差不多都有3~4個孩子,多數家庭不富裕,以致於很多人下鄉前在工廠當過臨時工。(石家莊地區達到高中畢業年齡的人下鄉,初中畢業後不升高中的人利用那段時間去工廠作臨時工。)可以說生活上的獨立意識和對父母的體貼讓大家耐住了艱苦的生活。
青年點沒有倉庫,五十多人的糧食存在各個小隊,需要時去小隊取,在小隊會計那裏簽字,回來後在青年點的帳上記帳。做飯賣飯以外的時間,管理員拉著小車,去小隊領糧食,再拉著糧食去米麵加工房。村裏有幾個小隊有米麵加工房,都設在村外。灌溉農業地區,村裏沒有生活用電,田頭的機井房有電。春夏澆地繁忙的季節能保證24小時供電,到了秋冬,那電就有一搭無一搭了,來來停停。狹窄的糧食加工房裏排隊的糧食口袋繞成幾圈。
電要是斷斷續續來還好,最怕一停就是兩三天不來電的時候。青年點一天要吃50多斤糧食,廚房麵積小,老鼠橫行,不能也不敢多積蓄糧食,不來電就會斷頓。農家可以到親戚或鄰居家去借米借麵。到哪兒也借不來五十多人大家庭的米麵。遇到過好幾次“今晚要不來電明早就沒的吃”的情況。夜間來電的可能性大,索性跟著糧食口袋一起排隊,一旦來電,求情也得讓他們先給青年點加工。排了半夜隊,身上落滿了麵粉的粉塵,幫廚來接我的時候說:不細看的話,還以為你是糧食口袋呢。
蔬菜,夏天小隊分菜的時候,那個隊的知青拿回來後扔在廚房就走了,多是韭菜、南瓜之類的,3~4個人的不夠大鍋菜用,韭菜就爛掉了,南瓜放到粥裏。茄子是最持久的菜,從夏吃到秋,青年點菜園裏種了很多。記憶中夏天總是吃鹽水煮茄子,冬天永遠是鹽水煮白菜。
廚房裏的調味品也極其簡單:小隊分來的棉籽油、醬油、鹽,還有大量花椒。做什麽菜都是一個方法:把油燒熱,放進花椒,花椒冒煙變黑了,“啪”地一下子把切好的菜全倒進去,放進適量的鹽和醬油,菜少的時候放點水充數。與其說是炒菜,不如說是用花椒熏菜。什麽菜都是同一個作法,不管你做多長時間飯,也別指望廚藝上有什麽長進。當然也不用擔心“顧客”說:“今天好吃”或“今天難吃”。
即便是這麽簡單的調味品還有買來不能直接用,需要加工的東西。供銷社買來的鹽都是淺灰色的大粒鹽,有的簡直像石頭子,買來後一定要放到石頭碾子上壓碎。重體力活兒幹多了,不知不覺中推碾子壓鹽都成了輕鬆活計,一個人就可以幹了。用腹部推著杠杆部分,一隻手翻著碾子上的鹽,壓成細鹽以後再用鏟子把鹽從石碾子上刮下來,掃成一堆收起來。如果在大家吃午飯的時候碾鹽,準會有幾個人湊過來幫著推幾圈,說笑中灰色的大鹽粒就變成灰色的鹽麵了。
買煤是件美差。農民家的煤限量供應,記得每人幾十斤,當時覺得奇怪,煤至少要論百斤地賣。因為買煤不能賒帳,很多人家因為掏不出現金,僅有的供應也不買。縣裏對青年點的生活用煤保障供應,隨時都可以買,但要大隊出證明信,證明是某某村青年點所需。
管理員每月到縣城去買一次煤,買煤之前先到大隊部開證明信,拿著證明信和現金去縣城的煤站開票,然後再到牛叔家找牛叔, 牛叔再去找小隊派馬車拉回來。去牛叔家送煤票的時候,牛叔會站到椅子上從兩米多高的櫃頂上捏出點白糖給我吃。每次都用五個手指捏,我先掬住白糖,然後邊伸著脖子舔手裏的白糖邊跟牛叔商量拉煤的日期等事情。臨走時牛叔總誇我句“好孩子”。
後來的人生中到過很多高雅的地方作客,坐在沙發上,喝著紅茶或咖啡,吃著精美的瓷盤裏的高級巧克力、點心。每每都會想起牛叔捏給我的白糖,那時白糖是農民家裏的貴重物品,所以才藏在櫃頂上。牛叔捏給我那麽多,老覺得他是對我真好,老覺得對不起他家的孩子。
說買煤是“美差”是因為可以進城。城裏的公共浴池有淋浴,發現了以後,每次進城時都把內衣、毛巾卷成小卷放進挎包裏早早出發(因為要趕回來做午飯),熱水把每個汗毛孔都衝幹淨的那種舒服,讓隻能用蒸鍋的黃綠色溫水擦身的人形容時肯定會顯得誇張,去華取實,真切的感受就是身心一起輕鬆了好幾斤。有好幾次興衝衝地趕到浴池卻碰到了“因故障停業”的通知,那時的沮喪就像本該今天釋放卻又重新被監禁了一樣。這是我作管理員期間做過的唯一一件假公濟私的事情,始終沒好意思對人講過。
有能力的窮主婦可以用現有的錢過盡可能好的日子,也是多孩家庭窮主婦的奮鬥目標。趙縣南部出雪花梨、鴨梨,也許他們知道縣東北部的村莊太窮,所以從來不到我們這邊來賣。聽說城裏的水果批發公司殘次品的梨幾分錢一斤,在老知青的鼓勵下我騎著自行車去找處理梨,真的買到了。自行車後架子上一邊一筐,加起來100多斤,搖搖晃晃地騎著往前走。穿過趙州橋的輔橋要在洨河的河堤上行走6~7裏路,下河堤時筐一歪自行車倒了就再也扶不起來了。一直等到有人路過幫了一把才又重新上路。那天每人分了2斤梨,跟大家一起分享探險的成果很開心,卻不好意思說自己在路上的狼狽相。
改善生活的標誌是吃肉。供銷社很少殺豬,偶爾殺一頭豬,公社食堂、供銷社食堂、周圍村子都來訂購,我們去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後來掌握了規律,豬在赴刑場之前拚命地叫,一聽到豬叫就往供銷社跑,要麽找宗師傅說情,要麽自己直接找供銷社的負責人求情,總能拎回20多斤肉來。但是這種令人興奮的事情一年隻有幾次。
廚房第一次3人搭檔,點長是看我幹活不行才做出這麽大方的決定。但是,不願占別人便宜,更不願當占男生便宜的女生,進廚房的第一天下午就一個人去練習打水。用轆轤往井下送水桶很簡單,往上絞水桶的時候,常常要一隻手絞著轆轤,另一隻手矯正井繩。總算能打上來多半桶水了,駝著背一溜小跑似地擔回了第一擔水。不會挑水的人走得都很快,好像是兩隻水桶晃來晃去推人快走一樣。堅持一個星期走得就自然了。
挑水最怕雨天、雪天,泥濘路滑再負重很容易摔倒。一個瓢潑大雨的下午我和名生去打水,偏偏在那個時候掛水桶的鐵圈脫扣,水桶掉在井裏了。偶爾會發生這種情況,村裏有共用的撈水桶鐵鉤。鐵鉤子一般放在上次脫扣的人家,用的時候先打聽上次誰家用了。問了附近的兩家都說不知道,想到秋芳麵子廣,便去找她出主意,她卻說費那個事幹嘛,找到鉤子也不一定馬上能鉤到水桶,還不如把名生送到井下撈呢。
繞著名生的腰係上井繩,名生兩手攥緊井繩擺直身子,我和秋芳慢慢地絞著轆轤把名生送下去。往井下送一百多斤的活人比往上絞水費力得多。頭頂上的雨越下越大,平時的話一定能聽到名生很多俏皮話,那天雨大得讓人張不開嘴。
名生在井底的動作看不清楚,寫不出來。總之是先弄上來水桶後,又謹慎地把名生絞了上來。然後三個人回去換衣服,從衣服上擰出好多水。秋芳不光出了主意,還陪著我們挨了一場雨淋。
如果隻在生產隊勞動的話,雨天、冬閑季節就整天在宿舍裏閑玩兒。管理員、幫廚沒有那個福氣。特別是冬季大家都鑽在熱被窩裏睡懶覺時候,做飯的還要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去冰冷的廚房熱幹糧、熬粥,都準備好了,再敲鍾把大家叫起來。難怪有那麽多人撂挑子。好在名生、寶成都有做大鍋飯的經驗,我跟著他倆學,三人互相配合互相照顧,一直很默契。
在那個艱苦陌生的環境裏,一群不滿20歲的孩子摸索著生活,遇到過很多城裏人想像不到的事情,在處理每件事情上沒有成功與失敗,隻有混過去了,對付過去了,然後聽到的是“你傻不傻”的評論,再就是一片笑聲。也隻有那個年齡的人能夠那樣處理和對待。
回想那段生活時常想:若是沒有對未來的渺茫和不安,若不是那樣長期地耽誤青春,像現在搞軍訓那樣短期到艱苦的地方挑戰一下自己的極限,對認識中國社會,認識事物,認識人生都有幫助。
沒有電之前村民推這樣的碾子碾米磨麵,有了電磨以後,碾子的用處少了。
我們那時用它壓鹽。(照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