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哭笑不得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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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國家發生了許多重大的事情。
周恩來、朱德先後去世;毛主席發動了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批判鄧小平的高潮一浪高過一浪;四月五日,首都北京發生了“四五天安門反革命事件”;中華大地的地底下也不安寧,唐山、鬆潘平武接連發生地震,24萬人喪生。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五點左右,老師們都在整理菜地,周家嶺村的一個小學生跑來說毛主席死了。大家頓時被他的話驚呆了,不約而同停下了手裏的活:“瓜娃子,胡說不得。”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地斥責。這娃很強:“廣播裏都說了,不信你們聽廣播去。”
“那也不能說是死了。”
“死了該說啥哩?嗷,廣播裏說的是‘失勢’了。
我們將信將疑,量他也不敢胡說,丟下手裏的工具趕快去聽廣播。
伍校長急忙從屋裏翻出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機,大家湊了三節電池總算能聽了,收音機裏奏出陣陣哀樂。但它很不聽話,沒幾聲就咽氣了,隻有狠狠地給他幾下,它才又嗚嗚嚶嚶幾聲。
馬忠傑老師走上前去袖子一挽,就是一個耳光:“你這個不聽話的東西,看我來收拾你。”啪!又是一下,大家被逗笑了。伍校長正色道:“老馬,嚴肅點兒。”斷斷續續我們聽清楚了,這娃說得沒錯,偉大領袖毛主席真的逝世了。
開飯了,像往常一樣,因為沒有飯桌和板凳,大家養成習慣,吃飯時端了碗,蹲在廊沿下一字兒排開,就像歇在電線上的鳥兒。唯獨馬老師端著飯菜,上到水泥乒乓案子上吃,像一隻上了架的公雞。我們靜靜地不說話,更不敢開玩笑。隻把頭埋進碗裏,各自吃自己的飯。
“這回主席逝世,說不上鄧小平會出來哩。”馬老師突然冒出一句。
大家猛地一驚,一齊把目光投向他,而老馬低著頭若無其事,正從碗裏夾菜,但沒有人再敢說第二句。
我心裏很為老馬擔憂:你這個馬大哈呀,外號真叫我給你起神了,咋能這麽大意?整天都在喊反擊右傾翻案風,“這震那震不能影響批鄧”。還敢說這話?真是不要命了!
傍晚,接到公社指示,立即布置毛主席悼念堂,全公社中小學的悼念活動以毛嶺初級中學為主。
不敢怠慢,全體老師立即行動起來,寫字的寫字,搭架的搭架,外出砍柏樹枝的外出,一直忙到半夜一點多方才完成。
正麵牆上主席像上掛著黑紗,上麵用仿宋體規整地寫著“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永垂不朽”。主席像下麵的架子上,依次向下紮著柏樹枝,形成一個青翠的坡麵,坡麵上鑲嵌著大大的一個‘悼’字。
一切布置停當,劉校長要我組織一班人奏哀樂。憑記憶記錄下曲譜,再寫在一張大紙上,掛上牆頭,連夜和幾個音樂愛好者用手風琴、板胡、二胡、笛子,秦琴演練。第二天清早,劉伍二位校長去公社請示黨委領導來校檢查悼念堂,名為檢查,實為請領導來拍板定案。倘若設計上有什麽不妥,一頂帽子下來誰也戴不起。那年頭,幹事的犯錯挨整,屁事不幹或不會幹的人反而一貫正確,已經是司空見慣毋容置疑的事。
公社一班人看了半天,又聽我們演奏了哀樂,黨委崔書記才擠出一個字:“行。”此字一出,其他成員這個說可以,那個說不錯,通通表了態。
可能是公社領導覺得我們這個土得掉渣的哀樂隊還有點兒悲傷的氣氛,公社廣播站又沒有放哀樂的設備。於是除了為各小學來吊唁的師生奏哀樂外,還要我們為公社的悼念堂奏哀樂。為了表達群眾對偉大領袖逝世無限悲痛的心情,每天現場直播時,輪流組織各村的十幾個婦女通過廣播放聲痛哭。當領頭的女人掏出手絹叫一聲“毛主席呀!”緊接著其他婦女都一屁股蹲在地上,像農村裏哭喪一樣,用手絹捂住鼻子眼睛嚎啕大哭,幾個老師在我的指揮下也適時奏起哀樂。盡管我們不習慣女人們扯起長聲有意無情的幹嚎,俗氣得令人渾身長滿雞皮疙瘩,像無數蟲子在身上爬來爬去很不自在,但誰也不敢有任何不快的表示,隻能按領導的意圖辦事。我們隻好偏過腦袋、咬著下唇、極力忍住、千萬不敢笑出聲來,直到負責廣播的李天福說一聲“可以了”,哭聲和琴聲才能停止。
以華國鋒為首的黨中央已為偉大領袖開了追悼會。但悼念堂是否拆除上級沒有通知,學校領導隻能暗暗到公社裏去看情況,倘若公社沒拆自己先拆了那不是自找倒黴?然而學校就這麽一間小小的辦公室,兩旁還有四小間老師宿舍,出入十分不便,不便歸不便,總比在政治上惹麻煩好得多。
這幾天不時傳來一些消息:六五五工廠派人出去砍柏樹枝做悼念堂,這家老人就是不準上樹砍枝,說這是他精心護衛的壽木,雙方發生爭吵,倔強的老人雖遭到拳打腳踢,也抱住柏樹不放。城固縣公安局接到六五五工廠的電話,馬不停蹄來到現場,把老人五花大綁捆了起來,罪名是反對悼念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無需審訊,當場判刑三年。城裏鄉下有人在悼念期間過生日辦喜事請客喝酒,自然成了違犯禁令的現行反革命分子,一時間像這樣的案子幾乎到哪兒都能聽到實例
這一天,胡家衝小學的老師毛宏彥來學校,要買學校裏已換下來的一根大梁,這根大梁已被蟲蛀了但不太嚴重。毛宏彥說老父親已年近七旬身體很差,想買回去做口棺材。因為是同行,又是孝敬老人的事,價錢很快談妥。毛老師覺得學校裏要的價錢不高照顧了他,特意買了一瓶城固特曲表示感謝。當晚大家就在熊老師的宿舍裏喝酒。我正在批改作業,馬忠傑來了:“老郝,哈哈,走,到小熊那兒去喝兩口。”我一貫不喝酒,老馬說,“不喝了去坐一坐玩一會兒,整天備課改作業也煩人。”聽老馬說得有理,我也有些疲乏了,跟他來到小熊的宿舍,屋裏有劉校長、伍校長、曹永泉等,大家傳杯換盞,我因沾酒就醉不敢喝酒,坐在一旁陪他們聊天。不一會兒,一瓶酒隻剩下了小半瓶。
突然,門被推開了一條縫,一隻賊一樣的眼睛在向裏麵窺探。熊老師一把拉開了門:“徐老師,要進就進來呀。”
“咦,這裏還挺熱鬧的嘛,喝酒也不把我老徐叫一聲。”
幾乎同時,大家都愣怔了,“瞎了!壞事了。”我的第一反應是我們闖了禍。馬老師愣了一陣,似有所悟,連忙端起酒杯:“老徐,來,喝幾口,我們都是自己來的,沒人叫。”徐老師接過酒杯;“是嗎,叫我也品點兒味道嘛。”徐欽差慢慢地喝了一杯,閑坐一會兒,起身說:“我還要批改作業,你們喝。”
徐欽差一走,屋裏的人全都傻了眼。劉校長搖著頭連連說道:“瞎了,瞎了,聽說主席逝世一個月內不準喝酒,我們咋都忘了?這下闖大禍了。”大家都很緊張,錯已鑄成無法更改,屋子裏仿佛被陰霾籠罩,驅散不去。
“不怕,不怕。”馬忠傑開了口,“怕個屌!剛才我為啥給他端一盅酒,就看他喝不喝,他不是照樣喝了嗎。他要是告了黑狀,到時候大家都是證明人,你既然知道不能在這期間喝酒,為啥你也跟著喝?”
“對!老馬說得對。”曹永泉一拍桌子,“到時候有這麽多的證明人,這麽多張嘴,還怕說不過一個徐利民?”
話雖這麽說,但為喝酒的事大家還是提心吊膽,不知道哪一天公社來人進行清查招惹禍端。一月過去了,沒事。兩月過去了,還是沒事。漸漸地,一顆顆懸著的心方才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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