誹 謗
徐利民的威風又抖起來了,走起路來兩個肩頭更簸,一腔鼻音更甕,上公社去的腿兒更勤。
這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學校小小的辦公室裏坐得滿滿的,公社崔書記幾乎帶來了他的全班人馬。
“最高指示:‘我們的原則是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一切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學完了最高指示,崔書記板起麵孔,表情就像這一向的天氣一樣灰暗陰冷,老師們一下子緊張起來。且不說領導的臉色咋樣,單從這兩條最高指示就令人生畏,不知道克格勃暗地裏又告了什麽黑狀,禍事又要落在誰的頭上,我的心也一陣陣發緊。
“郭校長,上周星期六下午通知星期日開會,為什麽沒一個人參加?你們眼睛裏還有沒有公社黨委的領導?”
“通知來之前,學校裏已經放學了,老師們都離開了學校。”
“幾點放的學?”
“四點十分。”
“這麽說是你們沒有接到通知?是故意不參加還是沒接到?你們跟公社黨委耍什麽手段?上一回,通知你們星期日(漢中方言,日讀er二)開會。你們故意說成是星期二,早早地跑了,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崔書記,上回的確是聽錯了,這回我們確實是四點十分放的學,星期六的放學時間是教育局規定的,我們不敢提前。”
“就是四點十分放的學,那天是我值日,我打的放學鈴,如果不信,有全體老師和全體學生證明。”曹永泉作了說明。
“你們的鍾是不是跑得太快了?公社三點來學校通知,到你們這兒成了四點十分以後,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誤會,誤會,完全是誤會。”郭校長打園場。
“啥子誤會?誰誤會!有人借此機會竟然辱罵公社黨委成員,難道這也是誤會?”
社長王景榮趁崔書記發問時,找到了說話的恰當接口,操起河南口音:“我看你們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中!有本事把毛嶺中學搬到台灣去,搬到美國去。黨能領導全國人民,還領導不了一個小小的毛嶺初級中學?笑話!”
公社秘書李代元接著說:“星期六的通知是我叫炊事員老田來通知的。老田回去說,學校裏的老師都放學走了。第三天星期一,我又派人來問為啥不參加會議?過後,有人在學校裏開始罵我,罵我是匪幫!今天,我正式告訴大家,我叫李代元,哥哥李代祥在城固縣委工作,我家住文川區文川公社文西大隊灌溝村。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我家世代貧農,你們可以去調查調查,看我一家三代四代甚至十代八代,什麽時候當過土匪?搶過誰家的東西?殺過誰家的人?憑什麽罵我是匪幫?”說到激憤處,李秘書突地站了起來,鐵青著臉:“今天我要求罵我的人給我說清楚,你的依據是什麽?要不然,一個匪幫家庭出身的人,咋能再在公社黨政秘書的崗位上工作?我請求公社黨委主持公道,還我清白,還我正義!並且作出相應的處理,不作出相應的處理,我是堅決不會答應的!”李秘書氣不搭一處來,握著拳頭把案子捶地咚咚響。
會議室裏靜了十幾秒鍾,雖然門窗緊閉,但仍能聽到北風肆虐的呼嘯聲。
“這話是我說的。”曹永泉開了腔,“那天快四點半了,公社老田來學校通知第二天開會,我說已經放學了,老師們都走了沒法通知。第三天公社又來人責問,為啥昨天老師們不參加會議,我還是作了解釋。
問題的焦點是時間問題,那天分明是四點半以後來的通知,卻硬說是三點來的。過後郭校長在廚房門前問我這件事。當時老師們都正在吃飯,我說這是‘誹謗’。沒想到我一句‘誹謗’會惹出這麽大的亂子。我說的‘誹謗’是言子旁右邊一個非和言子旁右邊一個旁。而不是李秘書所說的土匪的匪和幫派的幫。
‘誹謗’的意思是說的不是實事求是的話,是說別人的壞話。咋能跟殺人越貨的‘匪幫’扯到一起?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他頓了頓接著說,“現在,我也正式告訴大家,我叫曹永泉,兄弟叫曹永煥,在漢中縣褒河煤站工作。”曹永泉越說越激動,聲音都有些顫動,“我家住在漢中縣徐坡公社曹家村,離這裏很近,從石雞寺過溝就是。我家不是什麽地富反壞右家庭!同樣是世代貧農!”
郭校長見曹永泉來了氣:“曹老師,別激動,有話慢慢說。”
“慢慢說,能慢慢說嗎?分明是殺氣騰騰興師問罪來了,我還能慢條斯理地嗎?李秘書引用毛主席的教導說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到底是四點半來的學校,還是三點整?調查了嗎?研究了嗎?不調查不研究就訓斥人,這就是你們的領導作風?毛主席的‘實事求是’的教導還要不要?”
曹永泉一陣連珠炮式的搶白,問得公社一班領導個個啞口無言,不知咋樣是好。剛才還氣勢洶洶,這時突然都蔫不拉幾的。
曹永泉說完,從藤椅上轉過身去,兩條腿翹在椅框上,連個正麵也不給。
會議室裏靜極了,即使掉一顆針也能聽到響音。
“關於放學時間問題,我希望老師們本著對黨負責對人民負責的精神,說說是不是四點十分放的學。”崔書記的口氣一下子軟了許多。
“崔書記,這你大可放心,就是我們隱瞞事實,還可以到學生那裏去證實,看星期六的放學時間和往日有沒有不同。”老師們紛紛表態。
“既然是這樣看來是一場誤會。今後公社和學校要加強聯係,使上級的政策方針能政令暢通共同搞好學校工作。好了,大家都忙了一天了也該休息的了。”
崔書記萬萬沒料到事情原來是這樣。帶來的一班人馬也隻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該怎麽下台,於是他急忙想抽身走人。
“崔書記,李秘書不是說我罵他是匪幫嗎?是誰在背地裏挑撥離間撥弄是非?是人還是鬼?有種的站出來讓大家看看。”
“曹老師,話不能這樣說。群眾向上級反映情況,這都是很正常的事。至於是對是錯,黨委會調查研究的,這不,今晚不是來調查研究來了嗎?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我們要相信群眾相信黨嗎。”
“啥子向上級反映情況?分明是栽贓陷害暗告黑狀!是人,就該明地裏說話,是鬼,才在背地裏搞鬼。偏聽偏信打擊報複這就是你們的工作作風?毛主席實事求是的精神還要不要?”曹永泉依舊憤憤不平。
崔書記啞然,會議室又寧靜異常。
這時熊誌興老師從隔壁他的宿舍裏拿出兩本書,往桌子上一摔:“要查‘誹謗’是什麽意思,這兒有字典,你們查呀!說起來你們都是領導幹部,學習毛主席語錄肯定比我們這些小百姓學得好,他晃著手裏的毛主席語錄說:“毛主席語錄裏也有‘誹謗’兩個字,難道你們沒學過?沒見到過?不可能吧?”熊誌興的幾句話,又讓公社幹部個個麵紅耳赤無地自容。崔書記坐不住了:“就算今天我們把醋潑在你們這兒了,我們走吧。”
“走?往哪兒走?李秘書不是說,不作出個處理他是堅決不會答應的嘛?該咋處理我,要打要罵要殺要剮,我在這兒等著!”
辦公室裏形成了僵局,仿佛空氣也凝固住了,隻有牆上的掛鍾發出機械的滴答聲。
老師們都低著頭不出聲,說吧,找不到適當的詞兒;笑吧,又不是時候。隻能偶而乜斜一視,低下頭悄悄一笑。公社幹部人人耷拉下腦袋,知道把事情鬧砸了,認錯吧,還沒這個先例;不認錯吧,對方又不依不饒。
“怪事,學校裏說的話怎麽就傳到領導耳朵裏去了?這有的人到底是人還是鬼?當麵是人背地搗鬼,這還叫個人嗎?連農村裏的是非婆娘都不如!”曹永泉重複著,氣憤難消。
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到徐利民身上,隻見他把下巴低到了胸脯上,抬都不抬一下,像秋後經霜打蔫了的茄子。
“好了好了,曹老師,不說了。領導也有當領導的難處,他們白天都忙了一天,晚上也沒閑著,還是請各位領導回公社休息吧。”郭校長見僵持得不能再僵持了,也把頭兒們的臉園一園,想了半天才找出這個台階。
崔書記趁機借坡下驢,起身說:“大家都該休息了,都忙了一天了。”
這一班人馬氣勢洶洶而來,卻灰不溜溜而去,本來是來教訓這幫臭老九的,沒料反被臭老九教訓了一頓。沒吃到羊肉還落了一身膻,個個一聲不響,跟著崔書記的屁股往外溜。
老師們還是坐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隻有郭校長一人出外送客。徐利民知道這裏不是他繼續該待的地方,耷拉著腦袋端起椅子灰溜溜地走了。
徐利民出門不久,隻聽外號叫馬大哈的馬忠傑老師“哈哈”兩聲,翹起大拇指送到曹永泉麵前說:“‘高!高!高!高家莊的高!’(電影《地道戰》台詞)今天人家是來耍威風的,沒想到栽到你的手裏。哈哈!也把克格勃的嘴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大夥兒聽到這話,都會心的笑了起來。
“老馬,甭高興地太早了,這以後不知道還要給我們穿多少小鞋誰也說不準。真他媽的一顆老鼠屎害了一鍋飯,不是東西!”
郭校長回來了,他表情憂鬱長長地歎一口氣:“我這個校長難當呀!做人真難啊!”
事後,我把《毛主席語錄》從前到後翻閱了幾遍,也沒有查出“誹謗”兩個字。我問熊老師:“小熊,毛主席語錄裏沒有‘誹謗’這兩個字呀?”
“哈哈,書呆子,你真是個書呆子。你以為他們真的認真學習毛主席語錄?像你一樣從頭翻到尾從尾翻到頭?他們讀語錄是把它當作砸人的磚頭。什麽時候需要了,才在裏麵去找什麽,用完了也就不管了。”
“咦,假如公社的人來,讓你找這兩個字怎麽辦?”
“好辦。第一,這個假如不存在,因為官老爺不可能像你一樣認認真真地去翻閱幾遍。第二,即使來了,我還讓他們繼續查找,找不到說明他還沒學好,還得繼續努力好好學習,誰敢說學習主席著作自己學好了?第三,語錄裏沒有,但主席講話裏曾經有過。所以,書呆子呀,你放心好了,絕不會有事的。”
“嘿,你這不是在耍小滑頭嗎?”
“嗨嗨,你當我是誰呀?我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鍛煉出來的熊(雄)辯家——。”他把“家”字的尾音拖得老長老長。
我倆四目相對,哈哈大笑。
平心而論。崔書記這人並不壞。在他任職期間,為毛嶺人民幹過一些好事。文化大革命最熱鬧的時候,他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常被造反派牽著遊鄉,造反派把一根井繩用墨染成黑色,拴在黑幫們的胳膊上,意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同一條黑線上的人物。每次遊鄉完畢,他把紙糊的尖尖帽或胸前的吊牌一取,又急忙跑到樊家窩大涵洞工地上去指揮水利建設。
毛嶺人也不乏幽默,暗地裏編出一段順口溜:王景榮的幹勁崔茂芳的腿(跑得勤),秦秀芳的屁股(懶,坐著不想動)宋明堂的嘴(說得多做得少)。誰勤誰懶,孰好孰壞,群眾自有分曉。隻是他讓親情混淆了視聽,讓徐利民這樣的奸佞小人成了座上賓,既給學校添亂又使自己蒙羞。
自誹謗事件過後,學校裏出現過一段短暫的安寧。隻是老師們的設防心理愈來愈重。隻要徐利民不在場,大家談天說地笑逐顏開。有時正談得高興,徐利民不期而至,在座的無不三緘其口,像收音機突然斷了電,啞了:有的合眼靜坐假裝打盹;有的隨手拿起毛選、語錄、報紙閱讀;有的幹脆起身離座;有的伸起懶腰打哈欠。徐利民難免有些尷尬,隻得悻悻而退。待他走遠一點兒,收音機裏突地來了電,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一天晚上,我正在批改作業,郭校長來到我的宿舍,他表情凝重:“老郝,我已經無法在這裏待下去了。”
“又出了什麽事?”
“今天公社通知我去挨了一頓批評,安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說我走的還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重用有政治汙點的壞人,拉幫結派專門和公社作對。還說我在教師會上講了許多反動言論。這個人和王正文一樣,太可怕了,暗地裏記黑賬。我經受過教師集訓會的沉重打擊,再經不起第二次,再待下去凶多吉少。”
我沉思了一陣:“走,得趕快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兒真的不能久待了。我現在也很後悔,當初有人幫我辦理調回漢中縣的手續,就因為有你和學校裏的一幫好人舍不得走。現在看來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未來誰都沒有好果子吃。雖然你夾著尾巴做人,可有人偏要揭起尾巴認公母,叫你防不勝防。”
“說得是,自王正文調走後,除了大害,我覺得萬事大吉,誰知道又來了個徐利民,前門拒狼後門進虎,不知哪兒才是安身立命之處。”
老郭說得有些傷感,我的心裏也沉甸甸地。想想郭校長也夠難的,比我們這些老百姓還難。像這次事情,我們可以不說話,他就不行,一再為領導開脫,到頭來反落一頭的大包。
老郭家住在洋縣龍亭(造紙發明家蔡倫的封地),離毛嶺有一百多裏路,騎車最快也要騎五六個小時。遇到下雨天行路更難,可他從來沒遲到過一次。這樣敬業負責的人,還要處處遭到打擊,是誰也會產生離開的念頭。
“走,走了好。我也得想辦法走,是非之地不可留啊。”
從此以後,任尚彥、王忠錄、曹永泉老師,先後被不清楚的原因調走。
一九七五年的一個冬日,老郭的調令來了,離開學校那天,除徐利民外,我們全體老師特地起個大早,在黎明前的黑夜裏,把郭校長一直送到彎轉口梁上才依依惜別。
在我一生四十餘年的教育生涯裏,像老郭這樣正直誠懇的好校長再也沒有遇到過。我很珍惜我們之間在大風大浪裏結下的友誼,也常常回憶起那段幸福快樂的時光。正因為是在那不幸的年代裏,遇到這樣的好領導,更是覺得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