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還有一份僥幸心理,希望我到了石家莊以後不到農村去,呆在媽家裏混日子。因為時常聽到女知青在農村出事的消息,爸很擔心,和所有的父親一樣爸不求我出息,隻求我平安。那天天氣很好,爸一起來就沒有心思出工,又打算上街去看報紙散心。一出家門,爸差點被什麽絆倒,上公共汽車時居然踩空又差點摔倒。爸突然意識到“糟了,新力今天一定是下鄉了”。
親人之間也許真的有靈感,爸這樣想時,我正坐在去青年點的大卡車上。卡車已經出了石家莊市東南角的欒城道口直奔趙縣了。那年汽車發動機廠職工子弟中該下鄉的青年加上我才兩個人。那時的工廠裏除了廠長坐的小車以外就隻有大卡車,送兩個知青也用大卡車。卡車的平板上空蕩蕩的,我和姐坐在卡車的右後方,另一個男知青和前來送他的四、五個夥伴坐在左前方,正好是對角線,車上誰都不說話。
石家莊到趙縣,這條路上的每一個裏程碑,我曾坐在媽和姐的自行車上數過。筆直的公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看到它就會想起描寫遊擊隊的小說裏的“青紗帳”。這玉米地養活了多少代農民,迎送了多少“知識”青年。知青們從踏進泥土地的那天起就開始盼望早日結束“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早日回城。
是命運還是巧合,姐走過的路我又來重走。姐用了6年時間,我將用幾年?我上小學後就沒有受到過公平待遇,所以也沒有跟別人同樣的願望和期待。在長期的不公平中我也學會了默默地反抗。畢業時,學校讓每人添一張正式的家庭調查表,說是要裝到檔案裏。我在那張表上隻添了自己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就好像我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一樣,沒有添任何家庭成員和社會關係。還記得小學一年級第一次添了“資本家”出身時受的刺激。爺爺是資本家,我沒有享受過,爸是右派,那是他的思想,怎麽能說明也是我的思想,憑什麽要用這些我不曾見過、不曾知道的東西來壓迫我。不知是班主任沒有細看,還是他理解我,居然什麽都沒有說,就讓我墊檔案底的家庭調查表過了關。青年點兒的人,村裏的領導會怎樣看待我?青年點一定比中學競爭還激烈,我能融入到他們中間嗎?
車過了欒城縣,也許是被風吹醒了,也許送行的男孩子們耐不住寂寞了,他們扶著卡車的側板站起來,伸了伸腰衝著大地高喊:“啊~、祖國真可愛、遍地是韭菜!”“廣闊天地、大有坐位”。前一句是知青中流傳的打油詩,諷刺知青麥苗韭菜分不清,後一句是篡改毛主席“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指示,諷刺把在城裏沒有辦法安置的青年送到農村去,在農村給他們找到“坐位”。這一句文革初期可以定死罪的,到了1976年,隻要不是在正式場合,可以隨便喊了。
幾個男孩亂喊亂鬧,隻有那個穿褪色衣服、滿身補丁的男孩一動不動,也沒有表情。一看就知道他是被送的、是要去插隊的知青。知青的一大特點就是穿破衣服,而且是大大方方地穿。那是一種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姿態,也是一種我不需要穿好衣服的身份表現。我比姐高一頭了,媽還把姐剩的衣服褲子接一截給我穿,美其名曰“馬蹄袖”。
那穿褪色補丁衣服的男知青個子不高,瘦瘦的,臉長得既像狐狸又像老鼠,眼睛細細的,不知是睜著還是閉著,也不知他在看你還是在看別處。憑我活到那個年齡的經驗:他一定是個不好惹的滑頭,有點兒擔心跟這樣的人怎樣共處下去。實際上,滑頭是猜中了,其他擔心都是多餘。
那男知青跟林彪時代的空軍司令同名:法憲。法憲到生產隊第一天就跟生產隊長說:我有病,安排活兒時照顧點兒。隊長問他什麽病?他說:舉胳膊肩膀疼,彎腰腎疼,蹲下痔瘡疼。隊長說:這裏沒有你能幹的活兒,回去吧!他就真回去了。以後,天氣好心情好的時候,偶爾見過他出工。在青年點裏他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誰都不理。聽說縣知青辦要來檢查,他把圖書室的《資本論》、《共產黨宣言》都拿來擺在自己床頭,縣知青辦的幹部問他“你在學習嗎?”他說“嗯、睡不著的時候看看。”我姐那代知青,一定不能相信會有這種人,他確確實實在我們那裏一直呆到撤點兒,是個傳奇人物。
趙縣曆史上稱趙州,在石家莊東南42公裏的地方。趙縣很窮,趙縣城卻有著古樸的美。說她古樸的美是因為她有一個完整的土築城牆,飛鳥在城牆上點種了酸棗樹、槐樹、雜樹和雜草。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那城牆是坐標、是參照物,給騎自行車長途跋履的人們希望。城牆在四個方向各有一個門,城門讓孩子們形象地理解了很多古代故事,還給人在大平原上指導了方向。城牆還讓我記住了一個當地的俗語—“臉皮比城牆拐彎兒還厚”。這樣的標誌性建築,竟然在文革後的經濟建設大潮中被拆除了。美國1945年把日本的大城市幾乎炸成平地,也沒有轟炸京都的古建築。我們的幹部卻下令拆除古城牆,愚昧、敗家!
趙縣城南兩公裏處的洨河上有世界聞名的趙州橋。現在的中學課本必學課文中就有趙州橋。趙州橋學名安濟橋,建於隋代(公元595—605年),距今已有1400多年曆史,它是世界上現存最早、單孔跨度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石拱橋,具有極高的科學價值、曆史價值和藝術價值。因為有這所橋,在外國人還不能隨便逛中國的時期,趙縣就被定為開放縣,因為有外國人常來參觀,趙縣城和石橋村相對幹淨整齊。
308號國道(青島—石家莊)的路東是趙縣土城、路西是舉世聞名的趙州橋,加之趙縣城裏柏林禪寺的建築群,多麽好的旅遊資源。拆掉了城牆就等於扒掉建築群的衣裳。
我要去的村子在趙州橋東南麵約5公裏的地方。
卡車下了308號國道開進了狹窄的土路,車輪卷起黃土地上的粉塵形成一股黃煙把車上的幾個人卷在裏麵。路太顛坐不住了,幾個人都扶著車的側板站了起來。穿過一個村子,又開了3裏多路看到一簇平房,那些平房就是南寺莊公社辦公處和公社中學。過了這些平房遠處看到一個村落,不用說也能知道村東北角的房子是青年點。農民的房子都是用土坯蓋的,條件好一點兒的人家底部一米高處用磚,上半部分仍用土坯,隻有知青的房子從頭到腳全部用磚,兩排整齊的磚房,跟工廠的宿舍一樣。
汽車在青年點院子前麵的空地上停下後,立即圍上來一群孩子和幾個懷抱孩子的中年婦女。除了這樣的時候,這個村子見不到汽車,孩子大人都跑來看稀罕。雖說來看稀罕,卻不知他們把那略顯混濁的眼球的焦距定在了哪裏。我也一樣呆呆地看著他們:看上去已經是小學4—5年級的男孩了,渾身上下一絲不掛,肚子圓鼓鼓的,一般從記事起就像遮掩的部分毫不掩飾地露在外麵。在姐下鄉的村子知道趙縣的男孩夏天不穿多餘的衣服,但是這麽大的孩子一絲不掛還是頭一次看到。更讓人吃驚的是那些抱著孩子的婦女,下身穿著典型的免襠褲,上身赤裸著,細長的乳房快垂到腰了。誰說中國婦女的胸脯平得像機場跑道?看了這裏的婦女以後肯定會另下結論。
裸體的男孩、半裸著的婦女,就像塗了保護色——和大地、被人踏過的黃土地一樣的棕褐色,頭上幹查查的棕黑色頭發……。人們想保護的部分都露出來了也不過如此,看到那樣的乳房相信男人們不會感到性和美。但我是在看同類,同類的生活狀態給我的衝擊比她們看到火車、飛機的衝擊要大得多。
“別在這兒傻站著”姐拽了我一把。
青年點在土牆圍成的院子裏,一位中年男子從院子裏走出來,滿麵笑容地迎向同來的廠幹部。兩、三個男知青上了卡車,什麽都沒有問就把行李搬下來,送到宿舍了。到現在我還奇怪他們怎麽分清的哪個是誰的行李。
“宗師傅,這是我妹妹,別看個子這麽高,還不太懂事呢。有什麽不對的,您說著點兒”,姐總是那麽會說“大人”話。
“不用說也知道是你妹妹,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似的”宗師傅說。
姐捏了一下我手,示意“快打招呼”。我不知道自己該叫眼前這個人什麽,叫“老師”吧,他不是老師,叫“叔叔”吧,我也不是那麽可愛的年齡了。結果我隻是傻笑了一下。
“宿舍在後邊,你們過去看看吧”,中年男子說。
“記住,今後叫他‘宗師傅’”去宿舍的路上姐訓斥我。
宿舍是對麵屋結構,進了門左右各一間,我的東西被放到了右手的房間。房間裏寬敞明亮,四個牆角各有一個磚壘的單人床。靠北麵的牆沒有窗戶,那底下的兩個床已經有人了。南牆有大玻璃窗,陽光通風都好,那底下的床位給我留著。對麵的床也還閑著,也許是為了放東西有意空出一個床位。
好床位留給了不認識的新人,我很感動。
姐解開捆行李的繩子,三下兩下幫我把床鋪好,一邊鋪一邊說:“你們現在真好,我們那會兒哪敢想啊”。姐個子不高,幹活非常利索。
“她們為什麽不穿上衣啊?” 我一直想著那些半裸的婦女、下車還沒有說過一句話。
“風俗,知道嗎?風俗”姐不耐煩地回答。
“南柏舍也是趙縣,那裏的人穿衣服啊”。南柏舍是姐下鄉的地方。
“‘十裏不同俗’聽說過吧。那裏有柏油馬路穿過,每天有從市裏開來的汽車,其他貨車過得也多,比這裏見過世麵,比這裏進步。知道了吧”,姐解釋說。
不完全明白,隻知道我到了比姐去過的地方還落後的村子。
姐拽我出來看青年點的結構:青年點在村子的最北邊,一進院子大門的左側是一排舊房子,有廚房、宗師傅的房間、還有一對知青夫婦的家,這排房子的前麵是一片空地,放著柴禾、一個水泥板的台子。
穿過這排舊房子進了大院,裏麵是兩排新磚房,每排10間。女生宿舍在前院,男生在後院。前院很大,中間是磚鋪的通道,通道右側是菜園,左側有水泥板的乒乓球台,頂角是廁所。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房前等距離地種著梧桐樹。
前排的10間房,每3間開一個門,正中間的3間是通往後排男生宿舍的過道,前後開門,那三間過道也兼會議室。最東邊的單間是青年點的圖書室,兩側的水泥板搭的架子上放著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的書,還有一些其他理論性的書,估計是從發動機廠圖書室分來的。那個年齡的人喜歡的書一本都沒有。那個房間和我的床鋪一牆之隔,裏麵住了兩個女知青。
後排男生宿舍跟前排的結構完全相同,隻是那裏沒有過道和會議室,比前排多出3間能使用的房間。房間寬,個人的東西少,所以每個房間都顯得很幹淨。
我去的時候,這個青年點已經成立兩年多了,一共有50幾個青年,他們的鄉齡差不多都滿兩年了。
人們陸陸續續回來了,同屋的女生進屋後一邊說“你好”一邊鞠了130度的躬。我嚇了一跳,這地方怎麽興這禮節?再看她低頭的同時用兩隻手接住從頭上落下來的草帽,原來她那不是鞠躬,是順彎腰之勢摘草帽。
回來的女生都來打招呼了,有人從窗戶外探個頭笑一下,有的進來說一句什麽,有的幹脆坐下不走了。
“哪兒哩,哪兒哩,新來的在哪兒哩?你們知道唄,她上俺們隊,我剛從宗師傅那兒聽來的”,一個低而粗的女生聲音說著進來了。她說的是石家莊地區的獲鹿方言,很有特點。我就是這樣被通知自己分到第6生產小隊的。
“運氣真好”同屋的女生羨慕地說。
據說6隊的工分值比較高,所以她說我運氣好。
鞠躬摘草帽的同屋給我和姐端來午飯:饅頭和炒茄子。炒茄子像嚼鹹海綿,皮是黑的,應該是白的部分也沾著點點黑斑。姐告訴我黑斑是溶解不了的棉花籽油片。錦州吃豆油,石家莊吃花生油,趙縣產棉花,所以吃棉花籽油。聽說吃棉花籽油不孕,可是看那群圍觀汽車的孩子就能知道這裏的出生率不低。但是,這個地區的食道癌發病率很高,不知和棉花籽油有否關係。
午飯過後,送我們來的卡車要回去了,回去時人少了,姐可以坐到駕駛室裏了。石家莊到我下鄉的南寺莊才50多公裏,交通不便的時代覺得格外遠。特別是來的時候,下了公路的那段土路上,就沒有見過任何車輛,也沒有行人。
“姐、我想回家時怎麽辦?” 姐要走了,把我扔在這前不著村(雖然站在村頭)後不著店的地方,突然一股不安襲來。
姐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周圍說:“回頭問問大夥去哪兒坐車,總有辦法吧”。
吃過午飯青年點安靜下來,直到從不同方向傳來不同的鍾聲,才都不情願地從床上爬起來,因為沒睡夠沒睡醒,都沒有什麽話。
下午,我順著人們踩出來的道往村子裏麵走,大約用了兩分鍾時間走到了合作社前的十字路口,站在那裏可以看到村子兩端和村外一望無際的莊稼地。站在村子的主幹道上,腦裏突然浮現了錦州的3路公共汽車,我依在汽車前麵的欄杆上看著車外的街景、看著司機掛擋、踩離合器、我長大了也想開大汽車……。然而,我卻到了沒有柏油路沒有汽車通過的村子。本以為自己非常熟悉農村了,可當人和戶口都被放到這陌生的村落時,才知道真正的農村如同看不到出口的沙漠,單調寂寞的寬闊讓人感到壓抑閉塞和孤獨。
背陰處納涼的裸體男孩和半裸的主婦們好奇地盯著我這個外鄉人。也許是她們的“著裝”讓我如此悲觀,但她們卻是一副天經地義的表情,即不覺得落後也不覺得不快和不滿,這裏的一切就是她們天經地義的世界。
“文明開化”從開闊眼界開始,當你開闊了眼界卻不能在你看到的那個世界生存時,那“眼界”就成了痛苦的根源,如同你睜開的眼睛被人硬給合上了一樣。
那天的感受,讓我不再敢笑話“井底之蛙”,而且心裏一直在編寫著“井底之蛙之幸福”和“重被送回井底的青蛙之悲哀”的故事。
趙州橋
(“知青第一天”剛剛過了一半,那天一直到深夜都是故事,請朋友們9月接著讀。8月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休筆一個月,請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