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難得的冬日暖陽。吃過早飯,太陽把金燦燦的光芒撒遍大地,不一會兒,油菜葉麵上的一抹白霜變成了晶瑩的露珠,露珠在微風中滾動幾下,砸到人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上。
該上工了,隊長用比破鍾還破的嗓子吼道:“中午所有的社員都到大隊公院壩裏去開會,不去的扣一天的工分!誰都不許耽擱!”
聽到這個“命令”,社員們可高興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得農業學大寨,就連大年三十正月初一,也在“移風易俗,過革命化春節”的口號聲裏,變成了下地幹活,隻有在開會時,才是農民短暫的假期。但不知又是哪個地富分子該倒黴了。大家不去多想,這麽多年來,鬥爭五類分子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看慣了也就不足為奇。男人們端條板凳拿了煙袋,女人們讓孩子提上草墩,邊走邊做著針線,慢悠悠地朝會場走去。
會場就在郝家溝和王家橋之間的曬糧場上。男人們選好了位置,悠閑地吸著老旱煙,沒帶凳子的,選了向陽的地方,扯把稻草往屁股下一墊,靠在草垛上,十分愜意地曬起了暖暖;女人們或吱吱拉著鞋底,或縫補著衣服;孩子們像過節日一樣,三個一堆五個一夥,吵吵鬧鬧蹦蹦跳跳,你追我趕做著遊戲,盡情展現少年不知人間愁的天性。
等到社員們來的差不多了,支書郝德清走到會場中央清了清嗓子:“兩個隊的隊長查一查,是不是都來了,還沒有來的人一律扣一天工分!各家大人把孩子管好,碎東西們滾開耍去!再鬧,看我不收拾你們!”於是,大人們訓斥著自家的孩子,會場上出現了暫時的寧靜。
“現在開會。今天,我們要批鬥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這個現行反革命分子,辱罵黨的領導,辱罵偉大領袖毛主席,辱罵社會主義,說現在的生活不如舊社會,妄想回到舊社會去,讓我們貧下中農重新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這是我們廣大貧下中農堅決不能答應的。”支書頓了頓,眼睛向全場掃視一遍。厲喝一聲:“陳紀財!站上來!”
這時,大家的目光都在搜索著陳紀財,隻見他靠在草垛上,臉上扣著一頂蘭底泛白的破布帽,長伸著兩條腿,正舒舒服服地打著呼嚕。支書又連喝兩聲,他還是像一頭老母豬一樣,吭哧吭哧鼾聲如雷。惹得大夥兒哈哈大笑。旁邊的人笑著用手肘搗搗他,他一個激靈坐起來,嘴裏吧唧幾聲,又倒了下去。
“陳紀財!站上來!”
他迷糊了,見周圍的人都朝著他傻笑。似乎有些明白:“啥事?要鬥爭我?我又不是地主富農,叫我站上去幹啥?支書,你沒搞錯吧,我可是祖祖輩輩硬硬梆梆的貧農,你旗杆上紮雞毛,好大的膽子(撣子),敢整治貧下中農?”陳紀財坐在地上,眨巴著兩隻滴溜溜的圓眼睛,理直氣壯地說。他的神態舉止,又把大家逗得哄場大笑。
陳紀財繼續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若打擊他們,便是……”
“陳紀財,站上去!”幾個幹部齊聲呐喊。
支書緊接著說:“還不快站上來!叫我們請你是不是?你是什麽貧下中農?你是貧下中農的叛徒!”
“站上來!”大隊長王漢成晃動著手裏的兩片紙,厲喝一聲。
陳紀財全醒了。看這陣勢,知道今天是躲不過去的,幹部們是早作好了鬥爭他的準備,他不得已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順勢在身後擺動著雙臂,活像舞台上的張九(秦腔現代劇《三世仇》的人物,一部進行階級教育的戲),邊走邊說:“鬥鬥鬥,鬥!就這一百來斤,看你們咋鬥!”
接著,隻聽民兵連長何德民帶領大家呼起了口號:“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陳紀財!”
“打倒貧下中農的叛徒陳紀財!”
“陳紀財必須老實交代自己的罪行!”
場上的口號聲稀稀落落,支書火了:“大家嚴肅點!這是對敵鬥爭,呼個口號要麽有氣無力,要麽嘻嘻哈哈,這是在趕集還是看桄桄戲?”支書話音剛落,大夥兒又忍俊不禁大笑起來,原來陳紀財的後腦勺上粘著一根長長的稻草,像清朝人的辮子,一直拖到屁股上。陳紀財不知道,起來時戴上帽子,反而壓得結結實實。
“陳紀財,把你後麵的稻草取下來。堂屋牆上掛草簾,不像話(畫)!”
陳紀財轉過頭扯下稻草,拿在手上:“咦,這是誰在賣我?草標都給我紮上了,我能值幾個錢?”在場的用手掩了口鼻,啞然失笑。
“陳紀財,你知道今天為啥要鬥你?你說反動話,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攻擊黨的領導,攻擊社會主義製度,老實交待!”
“交待,交待,早上吃的是稀拌湯,家裏還有十來斤米,就這些。交待完畢。”
“打倒反革命分子陳紀財!”
“打倒陳紀財的囂張氣焰!”
“陳紀財必須老實交待!”
又一陣口號聲呼過,治保主任王升奎站起來發言:“陳紀財!有一回我和你一道上山割柴,半夜裏走在路上,你說,現在的幹部是‘上*****掌響,下台繩繩綁’是不是?你還說,現在人過的生活連豬狗都不如,‘早晨吃的是稀湯湯,晌午喝的是湯湯稀,晚上餓得睡不著,鍋蓋一揭沒的米’,他還說‘家家窮得叮當響,母雞屁股是銀行’。你老實交待,這些話是不是你說的?”
“咦,我今天是要飯的把棍丟了——還得慪狗的氣。”陳紀財說出一句陰損的歇後語,緊接著長喊一聲:“妾娃也——,你咋這麽不講信義?要說我這是反動話,你不是也說了許多反動話嗎?你還附合著說,說的是呀,人經常餓的‘上坡爬坎坎,走路打閃閃’。你還說,‘生產隊裏都做賊,誰不做賊餓死誰’。妾娃也——,這話是不是你說的!今天你看我陳紀財倒了黴,第一個出來踏賤我。‘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擋,人有三年黴,龜兒子來添錘’你甘願當個龜兒子?”陳紀財理直氣壯,反倒像是在鬥爭王升奎。
王升奎氣得漲紅了臉,指著他的鼻子說:“你你你。你駒駒駒,駒(豬)八戒倒打一耙,那都是你你你,你說的,賴在我的,的,的頭上。門兒都沒有。”
“好漢做事好漢當嗎,甭牆倒眾人掀。你說是我,我說是你,誰來證明?你還說,以後你不剜我,我不剜你,現在是你剜我,我咋不剜你?”
其實,陳紀財一句“妾娃也”,早把大夥兒逗樂了。原來王升奎的小名叫撇娃(撇,不好的意思),王升奎的母親和他都是天生的大舌頭,母親叫他時總把撇娃叫成妾娃。經他這麽一學,大家便笑不可止。
王升奎受了羞辱,一屁股蹲在凳子上,嘴裏喃喃地說:“媽的個七,我這是計較(自找)倒黴。”耷拉著腦袋,再也不說一句話。
支書一看,組織了半天的第一個發言人打了啞炮,知道這和鬥爭地主富農是兩碼事,手裏像捏了個刺栗子——沒法吃還滿紮手。他覺得公社任書記(任仕讓)太右了,一再強調這人是貧農,先以說理鬥爭為主。要不,像整風整社那陣子,管他媽的什麽農,組織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積極分子,上來黑紅不說,先打他媽個七死八活,看他還敢這麽囂張?
“陳紀財,你別神氣,牛大還有剝牛的刀,你等著瞧,有你好吃的!大家好好聽著。不要笑!你一笑,長了敵人的威風,滅了自己的誌氣。下麵由王順娃發言。”
王順娃躊躇滿誌,昂著頭,顛簸著兩隻肩膀走了上來。他個頭矮,村裏人見他橫長豎不長,起了個外號叫“團長”。他往那兒一站,還沒有陳紀財的肩膀高。
“我來揭發他。”“團長”有些激動緊張,兩個肩膀簸得更快,“陳紀財這個壞家夥,一貫仇視社會主義,前幾年,國家遇到困難時期,每人一年隻發一尺八寸布票,他編了個順口溜,‘一尺八,補個疤,大疤上麵補小疤,藍疤上麵補白疤,裏裏外外都是疤,一家老小都穿疤,疤你爸爸疤你媽。’他有一件老布(自家織的土布)衣裳,他說,‘怪怪怪,怪怪怪,這件衣裳有點兒怪。我白天穿,晚上蓋,上街把你當口袋。沒有虧著你,爛得這麽快。’陳紀財!這是不是你編的?”
“報告團長!”陳紀財突然來了個立正,“是小的編的。”他把“團長”注視了幾眼,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團長,你還真的當上了團長?連肩章也戴上了,看看,看看,大家都看看……”
在場的人聽他這麽一說,個個把目光落在了王順娃的肩膀上,果然在他的左右肩頭上補著兩塊白疤,活像軍官戴的肩章。“轟”地一聲,像沸騰的油鍋裏倒進一勺冷水,炸開了。大家不由得開懷大笑。
這一下可把支書氣得夠嗆:“陳紀財!給你臉你不要臉,挨鬥爭當作吃寬麵。你別狂!總有你吃不完兜著走的時候。”
“給給給,你給,反正我肚子又大又餓,給多少吃多少,灶門口著了火——剛(缸)好。”
“甭嘴硬!急啥哩,總有煮爛你這張硬嘴的時候。下麵,由大隊長王漢成揭發。大家一定要好好聽,再笑的人,給我滾出會場!工分照扣!”
王漢成雖是小學畢業,卻算幹部裏的知識分子。他從從容容的走了上去,晃動著手裏的兩片紙:“社員同誌們,大家聽好了,陳紀財這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一貫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反對黨的領導,仇恨社會主義製度。這是他寫的東西,我給大家念念,看看他有多麽反動。
‘村支書,土皇帝,屁大的事兒聽他的。叫你走東別走西,叫你磕頭先作揖。叫你捉鴨別捉雞,叫你拉磨別犁地。他說雞毛能上天,你說見過不稀奇。他說狗屎比麵白,你說蒸熟香著哩。假話大話由他說,別人千萬別放屁。你若一時不注意,悄悄放個呿呿屁。有人暗裏一匯報,你娃的麻煩多著哩。輕則食堂不給飯,一家老小餓肚皮。重則說個五六七,說啥你也沒道理。嘴裏說的不打人,大會小會鬥死你。’底下不要說悄悄話!有話上來說!是不是認為他說得對著哩?咹!”
大隊長把手裏的紙,遞到他的麵前:“陳紀財,這是你寫的嗎?白紙黑字、鐵證如山,你能抵賴?癩蛤蟆挎戰刀,還想冒充指揮官,鬥大的字才認了幾升,自以為是吃屎分子(知識分子)?下麵還有比這更反動的東西,社員們要提高無產階級覺悟,要堅決和他鬥爭到底,不準開小會!”
王漢成換了另一張紙,接著念道:“‘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農業合作化。合得肚子吃不飽,合得褲子挽疙瘩。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下地種莊稼,隻是老天不開眼,年年糧食收成差。打下糧食且莫忙,好糧先要獻國家。幹部工人要吃飯,還要支援亞非拉。會計一算傻了眼,隊長想出好辦法。紅苕洋芋算主糧,也要湊夠二百八(指一個社員每年分二百八十斤原糧)。人民領導愛人民,一紙文件往下發。忙時吃稠閑吃稀,瓜菜代是好辦法。你看哪,男女老少多苗條,個個都是燈籠花。姑娘瘦得像根筋,小夥像根幹絲瓜。天天肚子吃不飽,還得用力種莊稼。要是有人敢說啥,專政鐵拳砸死他。再送一頂帽子戴,子子孫孫當王八。’
陳紀財!你攻擊社會主義製度,攻擊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你是不是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你寫這些東西的目的是啥?老實交待!”
“沒啥目的。寫著耍的。”
“耍的?反對黨的領導,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攻擊社會主義製度這是耍的?”
“陳紀財不老實怎麽辦?”
“鬥!”這是大家習慣了的回答。
“陳紀財,你為啥要寫這些東西?”
“沒啥目的,寫著耍的。”
陳紀財老是咬住這句話不放,連支書隊長也感到他是個生肉疙瘩,摔不爛踩不碎,沒了向下進行的主意。
陳紀財起初還若無其事,如今見這兩件東西捏在人家手裏,這才有些怕了,蔫了。像霜打了的茄子,腦袋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這時民兵連長帶領大家高呼打倒他的口號,而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待他冷靜了一會兒,心裏才想:這東西我收拾得夠密實的,咋會落到他們手裏?
突然,他大聲說:“球了,球了(完了的意思),我成了臘月裏的肥豬了。”陳紀財的這句話,在場的人從來沒有聽說過,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個壞慫,還以為你是王胖子的傢夥又肥又大是不是?”支書破口大罵。
“我這個壞慫能長得肥,長得大?”
“那是啥意思?老實交待!”
等幾個幹部一迭連聲地追問時,他才不緊不慢地說:“臘月裏的肥豬嘛,就是挨刀的日子到了。”
“嘩——”會場上不約而同噴出了爽朗地笑聲。就連支書也吭的一聲,下意識地笑了出來,等忍住了笑,用指頭點著他的頭說:“你呀,你呀,你這個壞慫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路,都到啥時候了,你還在說藏(趣)話。”
“聽好了,明天趕早,帶上糧食,鋪蓋,到公社裏去參加學習班,去遲了,有你好吃的!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