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太陽”照耀下(38)畢業

 

     毛主席的紅衛兵造反、串聯、武鬥,短短兩年把中國搞得 “天翻地覆”。爾後,毛主席為他們安排了去處:“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196812)。於是,19661968年積壓的三屆初·高中畢業生400多萬人半年內分散到了各地農村乃至邊疆。雖然國家給每個知識青年發放了280元安家費、0.3立方米木材,但農村不可能馬上給那麽多人蓋房,第一批知青居住條件非常艱苦。姐也在第一批知青的行列,因為跟媽在一起,住到了農民家。同去的知青住在生產小隊的庫房,在那裏我親眼見過大老鼠串來串去。

        起初下鄉由學校統一安排,整班集體下放,下去以後學校不再負責,所有責任都交給農村,給農村造成很大負擔。我畢業的前幾年,已經改成到父母單位定點的農村下鄉。即城裏的機關·工廠在農村建立“青年點”,把本單位職工的子弟下放到那裏,並安排一名幹部常住“青年點”,負責教育指導知青的生活,解決知青中出現的問題,不僅減輕了農村的負擔,各單位還能給定點的農村帶去一些實惠,也讓城裏工作的父母安心。

        常常覺得媽是一個思路活躍,能量很大的人。當年把我過繼給表姑,就是一個異想天開的舉動。現在為了把我辦回到身邊,又開始了新設想:讓我隨姐的單位下鄉。
         姐返城後在石家莊機械局下屬的汽車發動機廠當了工人。一般父母雙亡的人可以跟兄姐單位下鄉,我父母雙全,姐在那裏還是個學徒工,沒有理由到姐單位的青年點下鄉。但是,要辦我回來,除此以外沒有更好的辦法,媽開始攻這條路。

        要走這條路,需要打通3個關係:①讓姐的單位同意我作為子弟去他們的青年點;②姐單位的青年點在趙縣,所以要趙縣知青辦蓋章,同意接受遼寧來的知青;③錦州知青辦同意將我的安家費撥到趙縣。

        媽弄清門路,沒有征求我和爸的意見就開始行動了。媽在趙縣南柏舍下放時認識了在那裏蹲點的機械局的幹部老張,媽托他去跟姐的單位說情。後來聽老張說,我媽在趙縣的時候動不動就把話題轉到我身上,知道我媽有多麽想念我,他同情我媽,就去找了姐單位的廠長。局裏的人說話了,廠長也就同意了。這一關就這麽輕易地過去了。

        第②關,趙縣知青辦同意接受的章。那時都不願意接受外來知青,沒有相當的理由就隻有走後門。趙縣知青辦的秘書是媽的妹夫(住在太原)的妹妹(住在天津)的同事的兒子。這樣繞了一圈找到了一個關係,媽讓姐去辦。因為姐比媽熟悉趙縣,曾經見過那個秘書。姐上“三班倒”怠慢了幾天,媽就向姐下通牒:“新力一天不回來,這個家就一天沒有安寧”。姐到現在還常常向我抱怨媽的這句話。再說那秘書,雖然不解“怎麽有個異姓妹妹”,看在他家長的麵子上還是給蓋了章。

  第③關就是錦州知青辦了。錦州市知青辦跟錦州市團市委在一起,離我們學校很近。當時沒有複印機,宣傳材料都是刻鋼板油印,有時幹脆手抄,我常常被叫去幫忙。組織我們抄材料的女同誌正好負責知青的事情,她不僅痛快地答應把我的安家費轉到趙縣,還讓我把去時的車票和托運行李的發票一並寄到錦州市知青辦,給我報銷。

        盡管費了很多事,但是下鄉相對容易,回城要比登天難。

        如果不接受媽的安排,留在錦州會是什麽樣呢?

        爸所在的前五裏營子生產大隊離城裏近,隻種蔬菜,勞動強度比大田作物的農村輕,工分值高,中學畢業生在那裏也能掙出個工廠學徒工的錢。遠鄉姑娘托人找關係要嫁到那裏,但是我不能去。

        同樣是城市中學畢業的知識青年,卻有“下鄉知青”和“回鄉知青”之分。兩者雖隻有一字之差,但命運將完全不同。“下鄉知青”是城市戶口的青年到農村去插隊,將來有機會選調回城市。“回鄉青年”原本是農村戶口,在城裏上了學而已,所以被認為“你原本是農村人,就應該回到農村去”,將來不可能有招工機會。前五裏營子的孩子們都在錦州市上中學,但都是“回鄉青年”,盡管我是城市戶口,因爸在那裏務農,我也會被看成回鄉青年,為了將來,前五裏營子條件再好,我也不能去。
    
剩下的一條路是隨我戶口所在的街道或區下鄉。我自己對去哪裏都無所謂,爸不同意我留在錦州地區。錦州是爸的出生地,爸卻不適應這裏的氣候和飲食,不喜歡錦州,所以堅決要我回河北。也許媽太了解爸,知道他不會反對,所以沒有和爸商量就自己行動起來了。

我就像一個包袱,從小在爸媽之間傳來傳去,現在又輪到姐來分擔一部分重量。製度上的不公平加緊了親屬間的連帶,拉關係走後門成了對付製度造成的不公的自衛手段。

去向定了,心情反而不安起來。河北趙縣南寺莊公社南寺莊大隊是一個什麽樣的村落?汽車發動機廠的青年點是什麽樣的集體?他們怎樣對待我這個外來戶?……

學校已經不上課也沒有政治學習了,每天到學校老師通知一些事情,剩下的時間就自由了。到不到學校都無所謂了,我們反而更認真地上學了。每天準時到學校是為了跟要好的同學湊在一起,過最後幾天無憂無慮的學生生活。就在這最後一段時間的上學路上,遇到了我一直忘不了的三件事。  

 (1)一個懂事的男孩

     一天放學後,熊燕從後麵追上來說:“新力,到我家去坐坐吧,你還記得小明嗎? 見我猶豫,她又補充道:“ 小明經常來我家打聽你,他對你一直有好感”。見我不置可否,熊燕接著說“文革開始後不久,他爸爸就自殺了。他幫著媽媽照顧殘疾的弟弟和小妹妹,可懂事啦,我們院子的人都誇他”。

      小明是跟熊燕住同院的男孩,跟我們一個年級,不在同一所學校。小學畢業那年冬天,我跟熊燕搭伴坐夜車,小明也跟熊燕搭伴坐了那趟夜車。因為沒有坐位,三人一字排開坐在通道上,我跟熊燕靠在一起,為了不妨礙別人通行,小明坐在另一個坐位的靠背處。

     熊燕和小明去北京看奶奶,到北京後他倆走了,我換車去了石家莊。那天始終沒有跟小明講過話,以後也沒有見過麵。

    小學4年級以後沒有跟男同學說過話,畢業之際湊到一起的話題肯定是下鄉的事情。也許是因為有很多不安,我特別不願意提及自己的去向。所以那天搖頭拒絕了熊燕的邀請。

    可是那以後常常想起“爸爸自殺後,幫著媽媽照顧殘疾弟弟和小妹妹”的話。文革初期,我還要靠姐照顧呢,他已經在照顧弟弟妹妹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知小明是怎樣承受過來的。
 

(2)和解

      提到東北,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寒冷。但是,東北人冬天也吃冰棍,這是我剛到東北時最不能理解的。

賣冰棍,是沒有職業的城市居民的職業,3分錢一支,利潤很小,所以要靠多賣。商店門前總有裝著冰棍箱子的手推車,冰棍箱子裏放著幾個保溫桶。商店關門後,賣冰棍的拎著冰棍桶走街串巷。嚴冬,呼嘯的西北風中夾著“冰~棍兒~”的叫賣聲,聽著有些淒涼。冬天夜長,加之那時沒有什麽可吃的東西,人們還真出來買冰棍打發嘴的寂寞。

小學6年級時寫工作日記,打小報告,最終把我推上了路線分析會的那個“板油”小組長家就是賣冰棍的。她家大概賣的曆史較長,在錦州買賣最好的地方----錦州百貨大樓正門前占有一席之地。我回家去車站時必經她家的冰棍車前,如果遇到她看攤,我就繞道走,避開跟她照麵。

那天沒有注意,快到她家攤位前時發現板油組長站在那裏。上中學後,她在二班,跟我們班不在一個方向,幾乎沒有照麵的機會。開始還能看到她一個人早早地來到學校,後來不見了。隻見她有空就幫家裏賣冰棍,沒見她跟誰一起玩兒過。看著她瘦瘦的兩腮,寂寞地等待客人的神情,突然感到很慚愧,慚愧自己當初不該那麽想著法氣她,也不該在她麵前故弄得意。

        她也看到了我,然後馬上前傾上身用左手打開冰棍箱子,右手翻開蓋在冰棍桶上的棉被,又用左手打開冰棍桶,最後用右手拿出一根冰棍,這一係列動作都非常有規則,非常迅速。接著她又用同樣的速度蓋好了冰棍箱子。她伸著胳膊把冰棍遞給我,什麽話都沒有,眼神裏充滿了我心裏正泛起的歉疚之意。我執意要給她錢,她一副“你說什麽呢”的表情。

        怕擋她生意,我繞到冰棍箱子裏側跟她並排站著。畢竟小學一直是同學,彼此沒有什麽客氣話,隨便聊了幾句以後,我問了一個我一直不解的問題。到中學畢業時,每個班13以上的人都加入了共青團。每隔幾個月,學校就紅紙黑字地發表一批新團員的名單,那上麵始終沒有見到她的名字。她是很重視這個榮譽稱號的人,不可能沒有努力。

        她好像正想跟誰敘說這件事一樣,聽了我的疑問,開了話匣子:“團組織要想吸收誰入團的時候,先發給他一張油印的表格,然後按照上麵寫的家庭關係進行調查,調查後認為沒有問題了,再發一張像圖畫紙那麽硬的正式表格。我呢,添了那張油印的表格”。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知識。

她歎了口氣接著說:“你知道遼沈戰役吧?”這是個設問句,沒有必要回答。“遼沈戰役結束,國民黨撤逃時,帶走了很多民間做飯的,我爸也在裏麵。我爸跟著走了20多裏路覺著不對頭,就偷偷地溜回來了。就這點兒事,我爸檔案裏居然有‘國民黨逃兵’的紀錄。校團委說我‘隱瞞家庭問題’。我爸一直在小飯館做飯,咋就成了國民黨逃兵了呢。我氣得夠嗆,問我爸是咋回事?我爸說他根本不知道檔案裏有這回事。他都不知道,我咋就知道了?完了,背上‘隱瞞家庭問題’的黑鍋……”

“隱瞞家庭問題”這在當時是個不小的政治問題。替她難過,卻找不出安慰她的話。她根紅苗正,一向活得理直氣壯,如果從她那裏奪走了“紅”牌,她就沒有可以自豪的東西了。

   我敢保證,經曆了這樣的委屈之後,她再也不會給人打小報告了。那以後,她成了我最惦記的人。

 

(3)張久玉老師

       校辦工廠把電能轉化成熱能,用熱能粘塑料袋。在工廠裏當技術指導的是物理老師張久玉。張老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寡言少語,但表情總是笑嗬嗬的。我們每學期都在那裏勞動,女生說說笑笑吵吵鬧鬧,他從來不生氣,埋頭作自己的事情,有時會朝我們笑一下。前五裏營子的朋友二鳳常跟我提起張久玉老師,因為他們是親戚。就是說,張老師最了解我的家境。

     三路汽車站到學校不到200米,靠學校的一側又幹淨又清靜。那天中午,快走到學校的時候,遇到了張老師,他突然停住腳,笑著對我說:“要畢業了,去的地方定了嗎?”

   我最不願人提起這件事,沒想到這位從不多說話的老師第一句就問我這樣的問題。我含糊了一句,張老師又說“張新力,你就作我的孩子跟電機廠下鄉吧”。

    張老師如此直截了當讓我吃了一驚。二高中跟電機廠掛鉤,教師的子弟都隨電機廠下鄉。太突然了,我不知說什麽好,隻是搖頭。

    後來,張老師找到三姑奶家詢問我的去向,說他放心不下。三姑奶特別感動,誇我在學校一定是太好了,才讓老師這麽惦記的。

     應該說是張老師太善良,太知道我的底細才有了這樣的想法的。他不希望我落在前五裏營子永遠當農民,又怕我落到偏遠山村吃苦。電機廠能給農村送去農民最需要的電機,那裏的知青待遇相對好一些。
   
常常感動他的善良,為一個和自己無親無故的孩子擔心,為那孩子的前途不怕給自己攬麻煩。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感到他那份善意的重量,感到他是真正履行“師之道”的老師。

    那天含含糊糊地塘塞了張老師以後,再沒有跟他見過麵,至今沒有當麵致謝,是我心中的一塊痼疾。

   1976年 715 號,我們領到了9年一貫製的高中畢業證,離開了二高中。前幾年才聽說,文革後國家不承認我們那批人的高中文憑,我的同學都邊工作邊回學校補習功課,通過考試的人才重新領了高中畢業證。我沒有參加補習,卻一直自稱高中畢業,謊報高中學曆將近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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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熬出頭了吧 -whsh01- 給 whsh0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17/2014 postreply 10:04:20

嗯、快了。 -石假裝- 給 石假裝 發送悄悄話 石假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2/17/2014 postreply 16:0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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