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應該是一九六八年的夏天,或者是初秋。我正在家裏偷讀媽媽借來的世界名著,忽聽外麵敲鑼打鼓,好不熱鬧。我放下書,出門看個究竟。隻見幾輛紅旗招展的解放牌大汽車停在我家附近的小車站前,車上站著穿著綠軍裝的青年男女。再看看紅旗上的字,知道了他們是黑龍江農業大學的大學生,那天他們要登上火車,上山下鄉了。
那列客車好象是為他們開的專列,因為我不記得看見其他不穿綠軍裝的旅客。學生們神情嚴肅地走進車站,送他們的家屬已等在站台上。然後就是忙忙碌碌的搬行車上車,學生們上了車,放下行李,就把身子伸出車窗外,拉住他們親人的手,車上車下一片抽泣之聲。那是一個明媚晴朗的日子,綠色的車廂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在這樣一個美麗的日子裏,小小的火車站卻在上演一出人間悲劇。下麵發生的場麵讓我終生難忘。火車啟動了,車箱裏的學生們突然嚎啕大哭起來,他們的胳膊伸得直直的,死死拉住下麵人的手不放,好像下麵人的手是他們的救命稻草。下麵的人跟著火車小跑,同樣的大聲哭號。那場麵如同生離死別,驚心動魄。火車司機似乎不忍扯開他們緊握的手,很久沒有加速。集體的放聲大哭淹沒了送行的鑼鼓聲,震撼了我這個剛從世界名著中走出來的小女孩。最後,車站揮小旗的那個人大聲喊叫,讓送行的人往後站,火車才加速離開了站台。火車漸漸走遠,但我依舊能看見伸出車外的胳膊,聽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叫。火車走遠了,站台上的人,或抱頭痛哭,或蹲在地上抽搐,或捶胸頓足,或仰天長嘯。我向來有感於火車站站台上的眼淚和淒涼,但這種集體哭號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我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那個場麵我一直記憶尤新,但從未認真想過為什麽會發生集體哭號。我看過幾部描寫知青生活的電影或電視劇,裏麵從來沒有我看見的那個場麵。
如今我有大把的時間,而且我已不是那個在站台邊看熱鬧的小女孩兒了,我試著分析一下那個集體哭號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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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都是大學生,家庭背景、文化修養、智商高度基本相同,對現實的認知也大同小異。他們與那些上山下鄉的高中生不一樣。那時候,沒有重點校,一個班畢業的學生像白天和黑夜般不一樣,好的可以去哈佛、清華,糟的是日後的刀槍炮,還有一些迷頑不靈的人。人不喜歡在與自己不同的人麵前流露真實感情。在那個年代,別人不哭,你卻哭了,你就會別看作是軟弱,革命意誌不堅強,甚或是對上山下鄉有抵觸。而這些智商比高中生高的大學生似乎在潛意識裏已經意識到等待他們的是什麽樣的命運,雖然心照不宣,但在與城市的紐帶最後被扯斷的那一刻,他們還是集體大放悲聲。我並不認為那是一群頭腦清醒的年輕人,在那之前,我已聽說,黑龍江農業大學的學生們搞文化大革命搞得挺熱烈,甚至發生了武鬥事件。但在火車啟動的那一刻,他們似乎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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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是1968年,這些大學生應該20歲了。20歲的人總比18歲的人聰明一些,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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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是專列,車上車下的人沒有被旁人觀望的擔憂,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表達他們的痛苦與無望。
那時候我還小,不太關心上山下鄉到底意味著什麽。往家走的路上,我得出結論,上山下鄉肯定不是一件好事。幾年後,同樣的命運也落在我們的頭上。
不知道那些年輕人在農村呆了多少年,那期間發生了多少故事。他們還記得那個小火車站裏的集體哭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