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童年 (4)——批鬥牛鬼蛇神(原創,舊文)

         一九六六年的下半年,我升入小學二年級。剛開學時,我和同院的夥伴還每天去學校,但到學校後發現老師和高年級的學生都在搞運動,根本沒人管我們,慢慢地也就不上學了。呆在家裏,並不等於躲進了一個避風的港灣,因為那時候,人都是社會性的,雖然我隻是一個八歲的孩子,但是社會上的每一個政治風暴都會在心理上留下烙印。
文革中,有一段使用極其頻繁的毛澤東語錄,就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而我,在第一次看到批鬥會時便對這場文化革命的暴力性有了初步認識。
第一次看到批鬥會是在大街上。雖然這種批鬥會與後來的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但頭一回見還是覺得很新鮮。
記得當時我正在街上玩兒,看到遠處有一大堆人,便跑去看熱鬧。那些人圍成一個圈,裏層站的都是中學生模樣的人,外層就是看熱鬧的了,有像我這樣的小孩,也有些老頭,老太太。圈子中間站著一個人,乍一看到這個人,我嚇了一跳,因為這個人左邊的一半頭發長長的,亂蓬蓬的披著,右邊的一半卻被剃掉了,露出青青的頭皮,再加上臉上被塗得花花綠綠,簡直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仔細一看,這是一個女人,五、六十歲的樣子,低著頭,渾身哆嗦。“這就是‘牛鬼蛇神’了,”我心裏想。那時候,每天都聽到廣播裏講要消滅‘牛鬼蛇神’,現在我也終於看到了一個。
一個女學生,身穿草綠色的軍裝,腰上緊緊地係者軍用腰帶,手裏拿著一張紙,另一隻手叉著腰,用尖厲的嗓音念批判稿,什麽‘封資修、資產階級,反動透頂’‘等等,並不時地問道:你認不認罪?那女人點頭如搗蒜地說:認罪,認罪。同時另外一男一女兩個學生開始呼起了口號:“打倒牛鬼蛇神”“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周圍圍觀的群眾也和他們一起呼口號。最後,那個念批判稿的女學生以這樣的句子結束了她的批判:“讓我們把這個‘牛鬼蛇神’打翻在地,再塌上一千隻腳,一萬隻腳,讓她永世不得翻身。”然後宣布批鬥會結束,並將那個女人帶走了。
隨著運動的深入,‘牛鬼蛇神’在高校中,在我們大院裏,不再是稀奇的事物了,他們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多,以至於我的熟人、鄰居、親人……,最後在文革中鮮有擺脫‘牛鬼蛇神’命運的——這是後話。
熟人中最先成為‘牛鬼蛇神’是鄰居程姥爺。程姥爺一家是上海人,也是解放初期來這所學校的。他們是我們的緊鄰,我們兩家關係關係非常好,經常是你來要棵蔥,我向你借幾個雞蛋什麽的,周末時姥姥和程姥姥還坐在一起打打麻將。程姥爺是生物係的,姥姥說他是全校最年輕的副教授之一,但是不幸的是程姥爺在57年反右時,給他們係領導提了意見,結果成了右派。在文革初期,他是我認識的人中第一個成為‘牛鬼蛇神’,進‘牛棚’的。那時候的‘牛棚’還比較文明,隻是白天關在一個地方集中批鬥,基本上還沒有觸及到肉體,晚上還可以回家。這些人被稱為“黑幫”,在衣服上要戴一個黑牌子。那段日子,我每天晚上都看到程姥爺胸前別著一個小筆記本大小的黑色牌子,低著頭匆匆走回家。姥姥囑咐我看見程姥爺別打招呼,免得他覺得在小孩子麵前丟人,也別在程姥姥家人麵前提‘黑幫’的事。
造反派規定‘黑幫’不能擅自將黑牌摘下來,而帶了黑牌兒不能進商店買東西,不能進糧店買米,於是前樓的一對夫妻在某天晚上開煤氣自殺了。他們兩個人都是‘牛鬼蛇神’,又沒有兒女,除了被羞辱以外,還不能買菜、買米,生活不下去了。這是文革以來,我聽到的第一起自殺的事。
過了不久,我參加了過一次‘真正’的批鬥會,所謂真正的,是指有組織的,不同與街頭批判‘牛鬼蛇神’的。那大概是這所大學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的第一次大型批鬥會。
批鬥會是在校園裏的一個大操場上召開的,操場的一端用木板搭起了台子,上麵掛著大橫幅標語。學校的所有教職員工和學生全都集中在那個操場上了,周圍還有些看熱鬧的家屬和孩子,總有幾千人。大會自然由造反的學生組織主持。主持人說了些什麽,我已記不清楚了,隻記得在一陣口號聲中,被批鬥者被人押著走到台上,每走進一個人,主持者便大聲地通報其名字,被批鬥者一共是8個人,第一個便是黨委書記兼校長,然後黨委付書記,還有幾個是付校長和反動學術權威。
與後來的批鬥會相比,這一次是很文明的,沒有下跪,沒有‘噴氣式’,沒有帶高帽,沒有掛牌子。但是這一次給被批鬥者和台下的群眾帶來的震動是十分巨大的,因為在前一個階段,不管怎樣的辯論,怎樣的貼大字報,黨委還是黨委,校領導還是校領導。而現在,黨委書記卻真真確確地站到了被鬥席上。批鬥會的氣氛很嚴肅,上台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個個慷慨陳詞,矛頭多指向校長和副校長,台下幾千人沒有人喧嘩,沒有人交頭接耳,幾乎可以說是鴉雀無聲,連小孩子都沒有人吵鬧。
會後進行了‘遊鬥’,押著這8個人在校院內走一圈,然後又到家屬院裏走了一大圈。遊鬥時,我曾很近地看到被鬥的人,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時的情景。不知道為什麽,當時的黨委書記給我印象最深。與其他被鬥者的或者憤怒或者恐懼的表情不同,他並沒有任何惶恐,戰栗的表現,也沒有顯出不服的樣子,而臉上現出的是一種淒苦的表情。他是一個矮個子老頭,微胖,不知是誰向他扔了什麽,臉上有些黃乎乎的東西,他並沒有把它擦掉,隻是任那些汁汁湯湯在臉上流。自始至終都象是一個受難者。
那天晚上,姥爺異常沉默,吃飯的時候幾乎一句話也沒說,吃完飯便進了他的房間。家裏的其他人也為著姥爺的沉默而沉默。我一直不知道他是為所尊敬的校領導和學術專家走上了被鬥台而難過,還是為自己今後的命運而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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