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軼事(刊於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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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我家住上海芷江廟路,樓裏人來自五湖四海,大家都是“移民”到上海的。有專家,醫生,校長,局長,雖然在外麵級別有高低,但到了樓裏就隻剩下“長輩,小輩”兩個級別。我們小孩根本不知道大人們到底是幹什麽的。直到文化大革命來了,各家的秘密都被挖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個深秋的夜裏,我在沉睡中被媽媽叫醒,糊裏糊塗地歸置到了大房間。有幾個戴著大口罩的人在家裏翻東西,裝在幾個麻袋裏然後帶走。等他們走後,我發現風琴下麵我的小秘密也被打開,幸好,那隻大頭的洋娃娃還在,柔柔眼睛又回到房間,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爸爸不見了,小房間書櫥裏的書,狼藉灑滿一地,邁不進腳。壁櫥也被挖開。走廊的牆上,還貼上“打倒大叛徒XX”的標語,黑體字寫得工整.讓我羨慕不已,渴望自己也能寫一手漂亮的大字。

    媽媽把大家叫到一起,說爸爸暫時不會回家。要我們不要再到樓下去玩,可以在家裏玩。這話令人興奮,我們幾個立刻就在家裏捉迷藏起來。算算家有三個房間,廚房,浴室,兩個大壁櫥,夠我們躲藏一陣的。兄妹中數哥哥最聰明,總是躲得很難發現,他常常想出離奇的地方或花招,他爬到壁櫥的上層睡在裏麵,外麵還擋上棉花胎,有時候他躲在掛滿大衣的衣架後麵,還給衣架戴個帽子。我們找遍了門後和床底下,還以為他逃到外麵去了,隻好大叫媽媽,他才哈哈大笑著跑了出來,這競爭激烈的世界,注定是屬於男人的,從小男女就有別。這樣聰明的男孩,注定日後出類拔萃。盡管玩得開心,走廊上的標語,還是讓人有些難堪,誰也不敢撕去。姐姐又想出一個主意,在走廊裏永遠掛一條剛洗好的大床單,就像小表妹的一縷長發,總是蓋著左邊額頭,裏麵是一塊青青的胎跡。我們的爸爸,國家榮譽殘廢軍人,革命幹部,一夜之間變成小說中最無恥的人“叛徒”,我們感到很尷尬。

     抄家後,樓下門洞口貼上一張大字報,清秀的毛筆字排得密密麻麻,肯定是父親的罪狀。每次走過那裏,我都是低著頭飛跑過去,從來沒有看清楚上麵寫的是什麽。所以沒有機會傷到心靈深處。鄰居們本來開著的門,都默默地關了起來,並不是因為我們出了“大叛徒”,而是每家的曆史背景都在那一年裏有所改變。

     沒過多久,寫著爸爸“罪過”的大字報,被樓下付家媽媽的“罪行”蓋上了。傅媽媽是中學校長,哈爾檳人,講一口非常標準的普通話。長得很美,像樣板戲《海港》裏的方海珍,嚴肅裏充滿了真誠的關愛。她總是在小事上去發現孩子們的特長,有次我和她的女兒心血來潮拾來了一大堆髒兮兮的桃子核,拿回家丟到她家的雪白的浴缸裏,用一大缸水刷洗,還加了飄白粉。校長一直微笑著觀察我們,沒有一句製止的話。姥姥怕我們傳染疾病,讓我們丟,於是連同我們尚未發掘的想象力一起被丟到了樓下。

      爸爸被帶走,關在六十中學的樓梯底下。我們偷偷去看他,他被學生打傷了腰,但從小窗裏丟出紙條上,爸爸寫“相信群眾,相信黨”。所以我們從來不認為爸爸是“叛徒”,他不會有事的。

      而二樓優雅端莊的女校長,就被學生整的更慘。鐵路中學的大操場是我們練自行車的地方,騎上一圈會精疲力盡。我們經常鑽過籬笆的洞洞,去那所的中學消磨時間,那天看到一群中學生手裏揮舞著皮帶,把校長和老師們排成一行,每個人的脖子上用鐵絲掛一快黑板。寫著“反動學術權威XXX”之類的頭銜。然後就叫他們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不唱的就打。看著很可怕,用皮帶抽到身上可是很痛的。有個大人嘲笑地告訴我,“你爸爸也在大路上,頭上戴著高帽子呢。”聽到這話,趕緊跑著回家躲起來。世道突然變成這樣,我們張大眼睛望著,卻怎麽也弄不明白怎麽回事。

         過了幾天,聽說學生逼著女校長交出檔案室的鑰匙。她堅決不交,因為那是組織機密,如果散落到外麵,很多人就要有更大的災難。那些年輕的中學生停課後,精力過剩,又加上青春期的叛逆無處散發,全都拿老師來惡作劇,女校長被逼著圍操場跑步,幾個男生竟然在她的褲腿裏放進一隻貓,並把褲腳綁上。就這樣動刑,她也沒有交出鑰匙。無論當時造反怎樣有理,她那溫柔的笑容,剛強堅毅的性格,還是像英雄一樣,讓我十分敬佩終身難忘。

    二樓付媽媽的家,是大白天學生們敲鑼打鼓來抄的,善良的姥姥愛孩子,看到學生來了,趕緊去拿家鄉帶來的花生招待孩子們,卻被吼到一邊,大喊口號,抵製糖衣炮彈。但是姥姥祖傳的紅寶石戒指,卻不翼而飛,無影無蹤。

       一樓的陳家老爺爺,有著童話般的慈祥,每次看到小孩,深度玻璃眼鏡後麵就笑成一彎月牙。言談舉止紳士風度。手裏拄著根拐杖,很少出門。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直到有一天,家被抄了,也是在陽光之下,除了書籍字畫,瓷瓶娟秀,竟然抄出一麵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還有一張蔣介石的照片!於是他就成了潛伏已久的“特務” 。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保存這些東西,惹來被鬥挨打的災難。

      漸漸地樓裏的專家,醫生,局長,校長都變成了叛徒,特務,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一家“壞人”被歧視,現在家家都是“壞人”了,也不知道歧視什麽了。

         比起鄰居家的大白天炒家,大院裏公開批鬥,我們家半夜來的那些蒙著大口罩的抄家人,就算給足了麵子。本來父母被打倒,挨批鬥,孩子會被歧視,幼小的心靈會有陰影自卑。隨著樓裏院裏家家戶戶被抄家批鬥,變成正常行事,什麽陰影也沒留下,更不說自卑了。大院裏,社會上,倒是那些去參與抄別人家的人,被人鄙視而自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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