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們屯(2):七分錢和一條命

      這是我們屯一個女孩和她的父親的故事。
     
      女孩外號“小機靈”,也是我的學生。她是個能幹而潑辣的十一,二歲的農村小姑娘,個兒不高,嘴挺能嘚嘚。學習說不上用功,成績卻還不錯,可見人挺聰明。說她機靈,是因為那孩子有眼力見,顧家。比如夏天苞米田間苗,要在一二裏長的壟溝裏彎著腰幹,很多男勞力和成年人幹不了,所以允許半大孩子幹,掙點工分。每逢這種時候,小機靈會隨身帶根繩子,一邊幹活一邊順手把田裏見到的可以做豬飼料的野菜拔下,拿腳趟到一起,然後捆上。到收工時,常常可以看到她扛著一大捆豬草回家。小機靈她爸老金是個實打實的老貧農,那時也就四十歲上下吧。個矮,不強壯,幹莊稼活也就一般水平,所以評不上棒勞力的最高工分。平時又好碎嘴胡亂開幾句玩笑,給人感覺就有點沒心沒肺的樣子。小機靈上有年邁的奶奶和病怏怏的幹不了農活的母親,下有五個蘿卜頭弟妹,一家九口就她爸老金一個全勞力,家裏的日子過得可想而知。我記得那時小機靈身上的棉衣棉褲都是破的,零下三四十度的大冬天露著胳膊肘和膝蓋。偶爾隊裏死了牛或殺了豬,按人口每家分可憐巴巴的斤把肉,老金家不是不要就是少要。原因嘛,當然是付不出錢。那時隊裏所謂“分”東西並不是可以白拿,隻不過是既可以付現金,也可以賒著到年底分紅時再在工分值裏扣除。除了極少數人家付得出現金,絕大多數當然隻能賒著。可是老金家連賒著都不敢要,怕到年底還是還不上。
     
      那年我生肝炎又轉成慢性,在上海休息了好幾個月還是沒好,隻好返回隊裏。老鄉們說,挺好個閨女,病得瘦成這樣,怪可憐的!(除非是推薦上大學或當工人這樣要查檔案的事,農民們看知青,主要看是不是肯下力幹活,倒不是很在乎是不是“狗崽子”。)於是給了我個美差,就是當隊裏的瓜老板。具體點講就是和隊裏種瓜的老農一起看瓜,逢到有來買瓜的外來者或本隊村民,就到地裏挑瓜,摘瓜,秤瓜,算賬,然後收錢。外來的買瓜者多是公社或縣裏掙工資的,所以一律不得賒欠,必須付現金;但對本隊村民,如果付不出現金的則允許記帳賒欠。後來聽種瓜的大爺說,過去隊裏種西瓜,公社和縣裏的幹部常有來打秋風的,農民也不敢說什麽;而本村的鄉親來要個瓜吃,看瓜的又抹不下臉收錢。結果連吃帶拿,幾乎年年虧本。所以今年讓我這個知青來當“門神”希望能給隊裏換些現金收入。瓜熟的個把月時間,瓜地裏人來人往,熱鬧非常。除了來買瓜的,常有淘氣的半大小子來偷瓜的;也有老實的不敢偷,就眼巴巴等在地頭,如果有不慎摔碎的瓜,就蹭點外快。我知道了隊裏讓我當瓜老板的原意,所以特別認真,真是沒有讓任何人包括同宿舍的夥伴占過隊裏一分錢的便宜。來買瓜的社員和知青很多,可是一直沒見老金或他的幾個孩子來過。直到瓜罷園,把剩下的沒買走的歪瓜和死秧瓜運回隊裏的倉庫,老金才來。他橫挑豎挑(其實那時也沒什麽可挑的了)才挑了個中溜的黑皮瓜,秤了一下八斤多點。他給我擺擺手,說“記帳吧”。西瓜8分一斤,我仔細地在他的名字後記下:0.65元。年底分紅時我在大隊辦公室外碰到老金,他看著我說:小西你可真是個實誠人。那個瓜就幾毛錢的事,你還真往帳上記啊!聽上去他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反倒像是在開玩笑。可我聽了心裏不舒坦,心說,不記不就讓你占隊裏便宜了嗎?!直到我知道老金慘烈的死,我才體會到他說這話時心裏的苦澀和悲涼。
    
      老金自殺身亡時我不在隊裏,被借調到縣知青辦編上山下鄉小報去了。據說直接起因是小機靈和老金的一場口角。那天小機靈問她爸要七分錢想買支鉛筆,老金拿不出;小機靈就要她爸給她一隻雞蛋,因為一隻雞蛋可以在村供銷社換七分錢,老金也沒給。要知道那時農民家一年下來到分紅時可以領到現金的鳳毛麟角,多數人家在扣除口糧,燒柴,和七七八八的開銷後不倒欠隊裏就算好的了。象老金家這樣人口多勞力少的欠得最多,據說他家那時已經積欠了隊裏近千元,根本不知道何時才能還上。所以雞蛋就是這樣的農家的“小銀行”,是買鹽買堿買燈油的唯一現金來源,金貴著呢。而且那時各家允許養的雞的數目不得超過家裏的人口數,超過的就是“走資本主義”,要“割尾巴”。但是各家的母雞數又是被登記在冊的,必須按此向供銷社交售雞蛋以供應城鎮人口。所以老金不給也是情有可原。要不到那七分錢,小機靈心裏的不滿噴湧而出,哭著責備她爸無能,不能讓家裏過上像樣的日子;責備她爸事事不如人,才讓她一個姑娘家破衣爛褲,連支鉛筆都買不起。女兒的責備大概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那天夜裏老金就喝下了家裏做豆腐的鹵水自殺身亡。更為慘痛的是,喝下鹵水後老金並未馬上氣絕,大概是肚子痛得實在厲害,他又掙紮著爬上桌子去摸電燈接口,想觸電加速死亡。然而隊裏自己發的電電壓很低,老金不但沒有快速死去,反而增加了受電擊的痛苦。
    
     
一條四十多歲的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因為“七分錢”而逝去了,而且死得那麽痛苦,那得有對生活多少的絕望才能下得了這個決心啊!更可憐的是永遠失去了父親的小機靈。老金死後,小機靈不得不輟學,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成了支撐一家八口的主要勞力。而且,她又將背負著怎樣的自責的壓力才能走完她自己的人生?!幾十年過去了,每當想起小機靈和老金,我常自問,我記下的那個瓜錢,是不是也是壓死駱駝的所有重量中的一分?我依然對自己當年不懂世事人情的“大公無私”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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