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們屯(1):樁子

      經過了差不多三年的“文革洗禮”,我們下鄉了。到小興安嶺北緣黑龍江邊上的屯子插隊落戶。下鄉伊始,第一要務當然是要請貧下中農給我們憶苦思甜,進行階級教育。憶苦思甜是在生產大隊的磨房進行的,因為全屯也就那個房子大一點,容得下百來口人。最先發言的是個中年男子,矮小,精瘦,臉上的皺紋山重水複,棉襖用根繩子攔腰捆著。他說他是在“日據”時代,也就是日本人占領東北三省的時候,跟他爸一起被日本人從河北強行遷到這裏當“開拓團”的。那時他還年幼,幹不了大田的活,隻能看牲口。大冬天的沒有鞋子光腳在雪地裏放牛,冷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踩到剛拉下的還冒熱氣的牛糞裏暖暖腳……。說著說著不知怎麽一來轉了調,說起“日據時再苦也不如六零年苦,那才真叫苦啊。沒吃的,我媽和我媳婦都餓死了”。說到這裏,旁邊還有不少隨聲附和的:是啊,是啊,就數六零年那陣最苦哇……。我們聽得雲裏霧裏,也搞不清他們說的“六零年”到底是哪一年(一是因為和“日據”混一起了,二是根本沒想到竟有人敢公開說“六零年”比“日據”還苦)。還是組織憶苦思甜的大隊革委會主任機靈,忙說好了好了,我們吃憶苦飯吧。以後有的是時間嘮嗑。這個“憶苦”的就是樁子他爸,一個正宗的貧農。(後來知道我們屯沒有地主也沒有富農。主要成員是像樁子他爸他爺一樣被日本人強遷來的河北貧苦農民,還有一部分是在“三年”期間從山東逃荒來的農民。)樁子是我的學生。
   
    在知青到來前,我們屯是有過初小的,就是小學1-4年級,完小1-6年級)則在相距五六裏地的另一個屯。初小隻有一個老師,他住在有完小的那個屯,主要在那裏上課,因為他的老丈人住我們屯,所以也兼在我們屯教學。也就是說那個老師有時一星期來一兩天,也有時好一陣子都不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據說是我們屯的孩子太淘,那個老師後來被鬧得不願再在兩屯間來回折騰,加上文革開始學校停課,我們屯的初小就黃了。我們知青到時,已經停了快兩年了。下鄉一年後我被安排去和那個老師一起恢複這個小學,就此開始了我的教書生涯。一開始學校隻有一間教室,學生分成兩班。黑板放在教室兩頭,兩班學生背對背,兩位老師麵對麵。那位老師有一副好嗓門。每當他開講或他的學生朗讀課本,我就得喊,才能讓我的學生聽見。結果是我後來在二三百人的大教室上課,不用麥克風保證後排的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言歸正傳,說樁子。開學前,樁子他爸領著個矮小的男孩來找我。說:老師,這小子淘,討人嫌。過去在梁老師班,把老師惹惱了,一腳把他踹在地上。他把老師給罵了,以後就再沒上過學。求你讓他回來上學吧。貧下中農的孩子,咱沒理由拒絕,樁子就來上學了。還是淘,但對我極好。長達半年的冬天不見一星綠葉菜蔬,入夏後家裏菜園下了一匝長的脆生生的小黃瓜,樁子揣在懷裏帶到學校,見我就掰一半給我。有時還會帶給我一把野外採來的酸酸甜甜的山丁子。後來聽人說,“三年”時樁子他媽和他奶為了省下口糧給樁子爸和樁子爺爺吃,自己吃玉米芯磨的粉,拉不出屎,活活餓死憋死了。樁子爸和爺爺可憐幼小的樁子,就把他給慣壞了。再後來,和樁子熟了,知道他已經13歲,可個子卻那樣小。他脫下衣服讓我看,他後背,肩膀,胳膊......全是疤痕。問他咋整的,他說他媽他奶過世後,一家就剩仨男人。他爸他爺兩個大男人要出工,要粗手粗腳做家事,還要帶幼小的他,有次做飯時把他放在鍋台上,他仰身往後掉進了正在熬大餷子粥的鍋裏。等他爸和爺爺手忙腳亂地把他撈出來,他身上的皮膚都燙得耷拉下來了。最後命算是保住了,可身上皮膚被疤痕緊住,個子就長不大了。

      後來上麵派來了工作隊,抓階級鬥爭。工作隊的大江說,農村孩子沒人剃頭,你當老師的得學下這手藝。他給我示範了怎樣用各種工具。第一次回上海探親,我就買了套理發工具,帶回了隊裏。有天下午,我第一次拿出了這套工具,對圍在身邊的一幫孩子說:看你們頭發那麽長,我給你們剪頭吧!話剛說完,剛才還在嘰嘰喳喳的孩子們突然靜了下來,看著我手裏的工具發愣,沒有人肯坐到我身邊的凳子上來。有的還直往後躲。我有點尷尬。畢竟我隻是看過大江給人剃頭,自己從來沒實踐過,所以也沒有自信讓哪個孩子來當我的試驗品。這時,隻見樁子把身上的衣服一脫,往凳子上一坐,說:“老師,你先給我剪吧!”好仁義的孩子啊!我就從這第一個開始了我的理發生涯。後來在我當小學老師期間,孩子們的頭全是我剃的,最高記錄是有個下午剃了18個頭!再後來回上海,我爸,我弟,我丈夫,甚至出國後一些朋友的頭,也全是我剃。理發工具都換過幾次了,我還是清楚地記得幾十年前樁子的那一聲老師,你先給我剪吧!

      前幾年回國探親,聽當年一起下鄉的朋友說,樁子的二兒子患胃癌,他帶著兒子到上海求醫剛剛回黑龍江。還說這幾年樁子靠種大豆和養羊,全家每年的毛收入有二十多萬。不但給三個兒子都蓋了新房,還給生病的二小子買了輛二手的豐田汽車。說是可憐孩子還沒娶媳婦就患了治不了的病,他眼饞人家有車,就買一輛給他玩唄。不知他從誰那兒聽說我在上海,竟然特意從屯裏給我打來電話。聽到他喊的那一聲“老師”,我不由熱淚盈眶……

所有跟帖: 

往往調皮的學生對老師好。 -數字證- 給 數字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9/2014 postreply 21:43:31

"日據時再苦也不如六零年苦,那才真叫苦啊",記憶中不少東北老人都說過類似的話。 -阿留- 給 阿留 發送悄悄話 阿留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0/2014 postreply 14:42:16

謝謝您的旁證!肯定會有人說我這是在“編謊”。黑龍江是產糧大省,其他省的情況可想而知。 -西洋東鏡- 給 西洋東鏡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0/2014 postreply 19:40:24

絕對不是撒謊,說這話的都是很淳樸的、吃了一輩子苦的老人,出身好著呢!東北肥沃的黑土地,旱澇保收,陳永貴說“攥一把能出油”;出現那 -阿留- 給 阿留 發送悄悄話 阿留 的博客首頁 (827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06:18:27

普通老百姓不管誰掌權,隻求好皇帝,能給平安日子就行---滿洲的傀儡政府某些方麵做到了。。。 -江上一郎- 給 江上一郎 發送悄悄話 江上一郎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06:22:24

對待自己的老百姓比敵人還狠,情何以堪啊!問候江上兄。 -阿留- 給 阿留 發送悄悄話 阿留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06:27:44

其實農民苦也不單是“六零年那陣”。敬請期待我的後續回憶。 -西洋東鏡- 給 西洋東鏡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10:31:41

說的是,不過50年代初到人民公社之前似乎好一些。期待您的連載。 -阿留- 給 阿留 發送悄悄話 阿留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10:54:03

這邊餓死人,那邊主席還愁糧多了怎麽辦? 留後人去評價這白癡皇帝吧. -tHawk- 給 tHawk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1/2014 postreply 16:09:10

生動、真實、感人! -田園樂- 給 田園樂 發送悄悄話 田園樂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5/2014 postreply 19:5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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