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某個冬季的一天。連續幾天的大風雪終於停了,風雪耽誤了我們的時間。這天,我必須帶著一位50 多歲的女人趕往100 多公裏地外的團部。
與我同行的這位婦女來自南朝鮮,抗日戰爭中她作為慰安婦隨日本軍隊到了中國,從此再沒有離開,在朝鮮族人聚集的村落裏生活著(聽說慰安婦這個名詞,是在看了日本電影《望鄉》之後,當時隻知道這女人曾是個日本軍隊的隨軍妓女)。兩年前,她與我們連隊的一位勞改就業人員結了婚。沒想到,她的那位新婚丈夫不久就又一次觸犯刑律,馬上要被押赴去監獄服刑。那個不幸的女人要趕在她的丈夫被押解走之前去團部見上一麵。
連天的大風雪,使得我們連隊通往團部的交通中斷好幾天了。這天早上,風雪終於停了。而這正是她的丈夫即將被押送去監獄前的最後一天。我帶著她必須趕到十幾公裏地以外一個叫做新開流的地方去設法搭乘過往的汽車。新開流是大小興凱湖中的那塊狹長地帶(被叫作湖崗)中的一個關卡。
一清早我們就出發了。當時的氣溫大約隻有攝氏零下30 度。出發時我穿著毛衣、棉褲、棉襖和厚厚的棉大衣,圍著厚厚的毛圍巾還感覺冷,但越走越熱,於是把圍巾鬆一鬆。但剛將圍巾鬆開一點,耳朵馬上就凍得生疼,隻能重新將圍巾係好。走著走著,身上逐漸出了汗。冷風順著脖領的縫隙吹進去,被汗水浸透的內衣又變得冰涼,緊緊貼在身上,非常難受。從嘴裏、鼻子裏呼出的哈氣,很快在臉前的頭發上、圍巾邊上凍成了白霜。口罩已經濕透了,一旦摘下來,立即凍得硬硬的。鞋上、褲腿上都沾滿了雪。
我刻意地和那女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時而走在我的旁邊,時而落在我的後麵,我一邊走一邊注意著適當調整與她之間的位置,以使她總是能夠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內。一路上,她不停地哭泣著,喋喋不休地訴說著什麽,像是說給我,又像是說給她自己。我隻能聽懂其中很少一部分話,那是在講述她過去經曆的一些事情。
我始終保持著沉默,一言不發,心裏在感歎命運對這個女人為何如此不公平,同時也有幾分害怕。四麵曠野,白茫茫一片,沒有任何人跡。腳踩在積雪裏發出的吱吱的聲響。偶然,還從遠處的樹林中傳來幾聲野狼的嚎叫。如果這時候有野獸出現,如果這位女人做出任何超越理性的事情,如果……,我該如何應付,我這樣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女孩,能否應付的了這局麵。我不敢想象下去。
我們吃力地走著,真可謂步履艱難,雪太深,每一步都要很大的跨幅,先將腳從雪中拔出,再向前邁出一大步。
從東北方向吹來的那刺骨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得臉生疼。眼前,是被風吹過後留下一些折皺的厚厚雪地,一望無際、沒有盡頭。遠處,那被白雪遮蓋的樹林,影影綽綽。身後,我們走過的雪麵上留下兩行深深的腳印。
我們就這樣走著,走著,……。
不記得經過了多長時間,我們終於走到了新開流,不記得又等待了多長時間才等來了能夠搭乘的運貨卡車。我和那女人爬到卡車上的貨物頂部,坐在上麵。此時,我心裏終於有了一種踏實的感覺。又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顛簸行駛,汽車才到達團部。
從那剛剛停穩的貨運卡車上跳下來的時候,我們渾身已經凍僵了。稍加活動,拖著凍得麻木的雙腿,一步一步向團部的辦公樓挪去。我要趕在下班前將那個女人送交給有關人員,這是我今天必須完成的工作。
當我帶著那個女人到達團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經過將近一天的跋涉,又凍又餓的我連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