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學校遺棄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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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學校遺棄的日子
      上海鐵路第一小學有六棟小房子。每個年級一棟,從第一棟讀到六棟,小學就畢業了。那灰磚水泥牆,紅色瓦頂,格子木窗鑲著透亮的玻璃,小房子之間夾著青青草地,一個細細的水泥過道,把小房子攔腰連接在一起。下雨天我們喜歡在過道上衝來衝去,淋到一些雨水,格外興奮。有一棵枝葉茂盛的香樟樹,樹立在學校大門前,香氣襲人。校園裏還有桑樹,無花果樹。操場上的秋千架,足球場是我們童年玩耍成長的地方。不知是什麽人設計的這個學校,很周全。
       各年級教室和辦公室由一條條長長的走廊串在一起。那條走廊很長,很長,從這頭走到那頭就長大了。六棟教室樓像六隻老綿羊,整齊地坐臥在草地上,我們則是群小羊仔,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它們的懷間,正前方是大操場,全體學生每天早上都集合在那裏,迎著朝陽升旗做早操。操場的盡頭是學校的大食堂,供我們師生午餐,每人一張飯卡是一個月的月曆,吃一餐,窗口裏的阿姨就在那天的日子上,蓋一個蘭點點,哪天沒有蓋圖章,月底還可以退一毛錢,有的時候我們為了弄點零食錢,就不吃午餐,省下錢來買鹹支卜,烤扁橄欖因為它們可以含在嘴裏慢慢吃,比飯吃的長久,解饞。
       媽媽在教導處工作,她的辦公室就在食堂邊上。我們姐妹兄弟分布在各個小房子的教室裏。
       學校的大門早上7點半開門,有個看門的老頭笑眯眯地站在門口迎接小朋友。他不僅負責看住同學們外出,還負責照顧學校裏的樹木,有他在,那些樹木就沒有人敢碰。下午三點,老爺爺開大門,大家就一起衝出校門。我們學會了拚音字母,認識了字,學了算數,戴上了紅領巾。日複一日,那是我們全家每天早上共同奔往的地方。我們的日子就在那小樓,操場,食堂裏,規律地如鍾擺一樣悠悠地度著。
       可是有一天,老頭不見了,學校的大門被永久地大開,教室白天是空空的,晚上鋪上席子,讓大串聯的外地紅衛兵學生住宿。秋千架上的板子不見了,剩下兩條粗粗的繩子有氣無力地在鐵架上沉思。
       學校開始了“罷課鬧革命” 。教室裏沒有了老師,我們不用上課了。桑樹上的桑果,還沒紅就被外來的孩子們摘得精光。無論誰都可以到教導處領紙,筆,墨隻要是寫大字報的都不要錢。他們在教室裏寫大字報,上麵都是熟悉的老師名字。食堂裏貼滿了大字報,貼不下的,就用繩子串起來掛在中間,白紙,黑毛筆字一片片,一條條,長長地垂落到地,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我們來學校就在這大字報中間竄來竄去躲貓貓玩,不小心撕破了大字報,就被大人趕出食堂。
       同學們都不再來學校。我們在家呆不住,習慣還是到學校走走。那天食堂裏在批鬥人。台下黑壓壓地站著很多外麵來的人,我個子太小看不到,就有個人很不友好地告訴我:“你媽媽掛著牌子站在椅子上呢!”我心顫轉身回家,路上又碰到一個鄰居老太,她說:“你爸爸在天目路上帶著高帽子,上麵寫著打倒大叛徒XX”,我感到無助的慌張,跑回家去躲起來。
       過了幾天,看到大院裏家家都是被抄家的,被批鬥的,就不再那麽害怕。不上學很自由,大一點的學生都去外地串聯了,我們小學生不能上火車。也總想去離家遠一點的地方看看,打發一天的時光。爸爸媽媽都在被批鬥,很晚才回家,保姆也都回了鄉下。我們自由自在,天天可以約同學出去玩。
       公園不讓進去,要買門票.沿著中山北路漫無目標地向東走,路過了西寶興路火葬場,看到門口綠色樹叢很像公園,而且不用買門票,實在高興。怕看門老頭不讓小孩進去,就想盡辦法裝成出殯的家屬混進去玩。我發現那裏不僅有整潔的綠化,還有龍飛鳳舞的書法,有時候還可以得到一小片雲片糕或糖果,在那裏人類的表情極其豐富。這火葬場就成了我們童年常去的遊樂地方。
       黃浦江邊的外灘,是我日夜向往的地方,那裏有滾滾的江水和著海關大樓那會唱“東方紅”鍾聲。是最迷人的風景。江上的風吹來大自然清純的感覺,令人心曠神怡,總也享受不夠。坐65路公交車去要一角錢。聽說上車宣傳毛澤東思想就可以免費。我們就背誦了幾句毛主席語錄上車用,售票員很忙,但是對小孩都很好,我們上車最喜歡念的就是:“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世界是屬於你們的,中國的前途是屬於你們的。”這段是毛主席專門寫給我們的未來,一定要被得很熟。短短這一句,幾秒鍾就能念完,可是上車後還是緊張,我和小朋友推來推去,最後鼓足勇氣把它念出口,然後就任你坐到天涯海角。
       解決了車票的問題。我們就可以天天去外灘玩,吹吹江上柔柔的清風,聽聽浦江水拍打石頭的聲音,讓人興奮,也不再無聊。我們有時候在十六鋪下車,有時候在北京東路外灘下車,長長的外灘有我們觀賞不盡的風景,是我們免費的旅遊勝地。
       一次在十六鋪碼頭,我們剛剛逛到江邊,看到圍牆邊人群徐徐嚷嚷,我們擠進去看熱鬧,有人在議論:“今天又有人跳黃埔江了。”一艘輪船的邊上掛著兩個泡在水裏的人,他們頭朝下,背露在水麵上,白白的像泡過水的饅頭,很久很久也沒有人把他們救上岸來。這風景看不下去,有點惡心。回家後晚餐也吃不下去。又聽說那個美麗的女演員上官雲珠自殺了。延安路有棟棕色大樓經常有自殺的人跳下。嚇得我們不敢再走那麽遠。就在北京東路外灘轉轉。
        有一天在市政府大樓的前麵,圍著很多人在看一張大字報。走近一看是“堅決燒掉六十部大毒草”那字跡鋼勁有力。我們在那裏看得走了神:“紅與黑” “安娜卡列尼娜” “戰爭與和平” “複活”“霧都孤兒” “基督山恩仇記” “紅樓夢” “水滸傳”“悲慘世界” 等等,其中“靜靜的頓河”幾個字深深的吸引了我,看的出神。這書裏到底寫的是什麽?靜靜的頓河和著奔流的黃浦江很相似嗎?我好想知道那裏麵的故事,頓河在哪裏?那裏的人們怎樣生活?我站著如饑似渴地望著這些書名,多麽希望它們能變成厚厚的書,從牆上掉下來,讓我拿回家捧著看,可是除了那些書名,那張薄薄的大字報再也沒有多一個字。不知道他們在那裏燒書,去那裏撿回幾片碎紙也好,燒了多可惜!那天我站在那張大字報前看了很久,舍不得離去,一遍一遍地讀那些書的名字。渴望能擁有它們,後悔我沒有早一點出生,能親手摸到那些毒草。那就是我文學的初戀,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
       不知晃了多久,學校終於“複課鬧革命”了,大家又回到學校,可是那六棟小房子已經不再那樣秩序井然。看門老頭不知去向,桑樹,無花果樹被摘得枝幹全無,隻剩下那棵不能吃的香樟樹,還豎立在敞開的大門前,隨秋風飄零。學校再也沒有“考試”這件傷腦筋的事,糊裏糊塗地就全體升了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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