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廢話多多】
北京小吃中有四大茶:茶湯、麵茶、杏仁茶、油茶。油茶,亦名炒麵,不過是把麵粉放到鍋裏炒巴炒巴,放點油,放點芝麻,然後用熱水調開了吃。但到了北京人手裏,講究就多了起來。首先,油茶是回民小吃,所以要用牛骨髓油,而牛骨髓油要把粗粗的牛骨頭砸開,把骨髓掏出來用小火慢慢地把油煉出來,極費功夫。其次,炒麵的時候火候最重要,火小了炒不熟,火大了麵就糊了。當鍋裏的麵粉炒成了琥珀色,將七成熱的牛骨髓油和炒好的白芝麻和進去,起鍋撤火,晾涼後過細篩既成。吃的時候,喜甜的加點糖,喜鹹的加點鹽。先用溫水調勻,然後將滾開的熱水衝到碗裏,一邊衝一邊輕輕地用勺子攪勻。大冷天早上喝一碗,肚子裏一天都是暖洋洋的。
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剛衝好了一碗油茶,突然聽到了樓梯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當時我家所住的單元一共有六戶人家,唯獨我老爸是久經鬥爭的老運動員。文化大革命鬥爭的高潮時起時落,一開時是好人鬥壞人。後來好人鬥累了,於是勒令壞人鬥壞人。再後來壞人鬥來鬥去沒什麽新鮮勁兒了,於是好人和好人互相鬥了起來。奇怪的是,無論誰鬥誰,我老爸總是挨鬥的人。好人鬥壞人就不用說了,老爸是壞人。壞人鬥壞人,老爸是挨壞人鬥的壞人。好人鬥好人的時候按說沒老爸的事兒了,結果他是陪著好人挨鬥的壞人。風水輪流轉,就是轉不到我家。
文革後清理三種人的時候才知道,老爸經常挨鬥的原因之一,是科裏的支書一直想當主任。其實當時的主任絕對要聽支書的話,一沒權,二沒錢,還要管一大堆事兒,整個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隻是街上的人一聽到主任,總覺得老爸醫術過人,於是支書心理有點不平衡。問題是當時即使是芝麻官,都是終身職。據當年支書的朋友們揭發,支書與他們喝酒時吐了真言:不把老廢話打死,我永遠當不上主任。幸好人算算不過天算,在老廢話僅僅被打斷兩根肋骨的時候,醫院裏出現了新生事物“無產階級的護士當醫生,資產階級的醫生掃茅坑”。支書是無產階級培養出來的醫生,順理成章地兼職主任,老爸塞翁失馬地揀了一條命。
聽到人聲噪雜,我馬上放下勺子,聳起肩膀,屏住呼吸等待著。果然不出所料,腳步聲在我家門口停下,然後是雷霆萬鈞的砸門聲,我跳起來把門打開,衝進了一群抄家的人。那時我家誰愛抄誰來抄,有的有證明,有的沒證明,其實有沒有證明根本沒關係,總不能因為沒有證明就不讓人家抄吧。紅衛兵,工宣隊,老爸科裏的革命群眾,老媽科裏的革命群眾,醫院裏的革命群眾,你方抄罷我登場,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其實我家根本沒什麽抄頭。我老爸老媽,不過是靠工薪過日子的兩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不窮也不富。而且在破四舊時,老媽領著我們已經自己把自己的家抄了一遍。父母大學的畢業證,幾代同堂的老照片,統統燒掉,然後把紙灰從廁所衝下去。老爸的舊西服,老媽的綢旗袍,統統剪開,然後塞到箱子底下收起來。我和姐姐跟著,偷偷摸摸的頗有些地下工作的意思,又刺激又新鮮。卻不知老爸老媽憂心忡忡,不知何日別人要來抄自己的家。
人們抄來抄去抄不出什麽反革命證據,於是八仙過海各取所需。紅衛兵小將們玩心重,老爸的集郵冊,姐姐的花糖紙,都成了資產階級的精神奢侈品。工人師傅們比較實惠,居委會發的棉花票,家裏存的工業卷,抄家之後也不翼而飛。革命群眾們最聰明,到底是知識分子,知道打蛇打七寸,於是老爸老媽的醫學期刊,讀書筆記,外文書籍,一概作為抄家的戰利品。實在太沉懶得搬,便放到一個箱子裏,裁兩條白紙,交叉著貼在箱子正麵,然後蓋上革命委員會的血紅大印,箱子放到屋子中間,家裏人出出進進都要繞著走。
那天抄家結束時,老爸科裏的一位叔叔讓我找膠水。從前這位叔叔經常和藹可親地哄著我玩,那天卻繃著臉不斷地催。隻是家裏翻的亂七八糟,膠水一時找不到。叔叔一轉眼看到了那碗油茶,大聲嗬斥我有漿糊不拿過去,成心與革命群眾做對,真是老鼠生兒打地洞。我囁囁嚅嚅地解釋碗裏不是漿糊,沒等說完,叔叔伸出三個沾滿灰塵的指頭,狠狠地舀了一坨油茶抹在封條上。
但油茶真的不是漿糊。學了生化之後才明白其中道理:炒麵時澱粉碳化,再加熱也無法糊精化,所以不粘。叔叔用油茶貼的封條,過了幾天開始剝落。老媽隻好自己打漿糊重貼,大概是紙上有了油茶墊底,即使用漿糊,也是屢貼屢落。最後老媽沒辦法,戰戰兢兢地到革委會請示,值班的人問明白箱子裏的東西後,寬宏大量地一揮手:這點小事也值得問,回去把封條揭了就完了。老媽長出一口氣,結束了與封條的漿糊戰。隻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見了油茶,眼前總要浮現出叔叔那三根沾滿灰塵的手指,馬上食欲全消。
時間,是治療創傷的良藥,去年在北京,與朋友們聊天聊到深夜,大家都喊肚子餓。主人起身到廚房鼓搗鼓搗,端出了幾碗衝好的油茶。聞到芝麻的隱隱香氣,看到朋友們的盈盈笑臉,記吃不記打地一碗不夠還要添。回美後,循記憶重製油茶。一日友人來訪,忙不迭的衝來獻寶。正吃得熱鬧,黑漆板凳聞香而至,看到碗裏的油茶,卻皺起眉頭,說是和他中學手工課上打的漿糊一樣。
唉,怎麽又是漿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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漿糊一樣的油茶麵
所有跟帖:
• 那些忘不了的歲月啊。 -coach1960- ♂ (0 bytes) () 09/14/2014 postreply 10:43:45
• 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清早打漿糊,貼封條,不知心裏有多委屈。 -廢話多多- ♀ (0 bytes) () 09/15/2014 postreply 04:09:29
• 往事不堪回首! 真實嗬! 寫得好! 毛粉這會兒都不出來了吧? -行者一路歌- ♂ (0 bytes) () 09/14/2014 postreply 14:52:38
• 謝謝。說實話,這個帖子寫的我心裏不痛快了兩天。 -廢話多多- ♀ (0 bytes) () 09/15/2014 postreply 04:10:26
• 同感。在“勝利大逃亡”前我寫了篇關於抄家的,但實在無法平靜心境來修改。還得過些日子才能完稿。 -西洋東鏡- ♂ (0 bytes) () 09/15/2014 postreply 10:23:44
• 這個也是第二稿。第一次寫著寫著就拐了彎兒,最後沒辦法,寫成了吃貼講北京小吃。心裏一直惦著,看到這個征稿,下定決心寫出來。 -廢話多多- ♀ (0 bytes) () 09/16/2014 postreply 06:45:01
• 抄家那天的情景寫得很細,都是那個樣子,找不到東西就看人家的相冊什麽的,然後再傳些閑話什麽的。 -石假裝- ♀ (0 bytes) () 09/15/2014 postreply 01:37:27
• 我猜那時候沒什麽娛樂活動,抄家大概和看電影一樣,解悶而已。 -廢話多多- ♀ (44 bytes) () 09/15/2014 postreply 04:11:34
• 寫得好!我家也被抄了多次,箱子裏東西都抄走了。那些年的事情實在下不了決心寫。 -白塔寺- ♀ (0 bytes) () 09/15/2014 postreply 08:57:38
• 沒有這個征稿,不會下決心把這些往事化作文字記錄下來。單回憶就很痛苦。 -西洋東鏡- ♂ (0 bytes) () 09/15/2014 postreply 10:2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