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姨,七姨,小舅去參加革命大串 時候,家裏受到運動以來的第一次直接‘衝擊’。
一天傍晚,我正和院子裏的其他小孩一起跳皮筋,忽然看到有一群帶著紅袖標的人直奔我們而來。他們中有的人手裏拿著報紙,有的人拎著漿糊桶徑直走到姥姥家的門口,沒有一句話,就‘呼’地一下在門旁邊粘了一張寫滿黑字的大報紙。我看著那張大字報嚇呆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覺得那張牙舞爪的字一個一個地好像要出來抓人,不由的要躲。還沒等我完全反應過來,那些人又奔向隔壁的程姥姥家,在她家門口也貼了一張,不到5分鍾,我們那棟住了六家人家的小樓有五家被貼了大字報。之後,那些人揚長而去。
看到被貼大字報的並不是我們一家,稍稍感覺好一些,止住了瑟瑟地抖,心還在怦怦亂跳,忙跑回家去告訴姥姥。
姥姥聽到有大字報的事,臉‘刷’地一下就白了。
那是一張‘勒令搬家’的大字報,大致內容為:
勒令×××於×年×月×日前將樓下房子騰出,如不按此辦理,群專小組將對你采取革命行動。
下麵落款為‘群專組’。
原來,在學校的行政、黨政體製在運動中被破壞了之後,各種組織便相應地發展起來。多數組織由學生牽頭,是要幹大事的,要鬥爭‘走資派’,要批判‘修正主義’,而學校裏的一些教職員工便組織了‘群眾專政小組’,在被‘專政’了的學校裏管一些學生組織不大管,或不屑於管的事,同時,也承擔一些日常事務性管理。此次調整住房即是‘群專小組’‘專政’的一個內容。
姥姥家住的家屬宿舍區由幾十棟樓房組成。該宿舍區西鄰城市的一條主要的大街,東麵緊靠一大片已荒蕪的公園,南邊與學校校園隔路相望,是幾片宿舍區中最好的一處。
解放初,姥爺攜一家老小從北平來到這所大學任教,便住在這裏。聽姥姥講,那是1950年,那時候,城市的人口很少,最熱鬧的大街上也零零落落沒有幾個人,有軌電車經常在馬路上空跑,未載一人。所以家屬宿舍的房子多的很,隨便挑,隨便住。姥姥家那時人口較多,就找了一個有四個住人間的房子,後來隨著像媽媽這樣的較大的孩子畢業離家,家中人口不太多了,姥姥為了省一點房費,就自動放棄了原來的房子,搬到現在這裏來,也就是‘120號’,我的童年就是在這裏度過的。
‘120號’是整棟房子中的一個門號。這是一棟日式樓房,說得好聽一點,它很像北美的townhouse。小樓一共有六個門,住著六戶人家。房子與前麵的大路有20米左右的距離,每家門前都有一條磚甬道通向大路,另外還有一條橫向的磚甬道把每一家連接起來,使六戶人家既不顯得過分靠近,又可以很方便地來往。夏天,各家都在路邊和門前種一些花草,逢開花季節,姹紫嫣紅,煞是好看。也有些人家栽些葡萄,或其它蔓類的植物,將門前搭起了一個綠色涼蓬,在下麵乘涼、喝茶、聊天。而在離房子較遠的地方多種些蔬菜,既貼補了家用,又是消遣的營生。
房內是典型的日式結構,進門便上高台階,一律木地板。樓下有一個大房間,其餘的是廚房,廁所和儲藏室。廚房內有一個後門通向後院,夏天時前後門一打開,屋裏很涼快。一個窄窄的木樓梯通向樓上,樓上有兩個房間,一個大些,一個小些。樓上的大房間,姥爺用來做書房兼臥室,小姨七姨住小房間,姥姥則帶著我住樓下。有時爸爸和媽媽帶著妹妹休假回來,或其他舅舅,姨探親回來住在樓下,姥姥便上樓去住。
那個房子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有煤氣和暖氣,自來水當然更不用說,這就是所謂的‘兩氣一水’。在那個年代,能用上這‘兩氣一水’的實在不是太多。而事實上,這片住宅區在建造時就已將這些設施規劃、建造好,因此這片宿舍從1號到130多號的住房全部享有‘兩氣一水’供應。
但也不是所有住在這裏的人都享受到了‘兩氣一水’,在宿舍區的後半部也就是1號之後還有一些建築,好像是俄式的。這些房子結構也不錯,房間普遍較大,天花頂高,寬敞、亮堂,但房子與房子之間的距離很小,單位麵積居住的人多。這一片房子就沒有煤氣,暖氣設施。不知道當時的學校領導出於何種考慮,住在這裏的幾乎全部是學校的工人。這樣,宿舍院區無形中就分為兩個區域,前麵的一部分住的主要是學校的教師和各級領導,後麵住的是工人。
這一次‘勒令搬家’事件便是由這些原因引起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各級領導已全部‘靠邊站’了,而那些教師,特別是那些從解放前過來的老教師沒有幾個自身是‘幹淨’的,都趕緊躲在角落裏盡量不出聲響。於是,參加‘群專小組’的大多都是出身好的工人。這種住房分配的不合理當然早就看在他們的眼裏了,以前一直沒有辦法改善,現在自己掌權了,便迅速重新製定了住房分配方案,並在一天之間將‘勒令搬家’的大字報貼到了院內百分之九十的人家的門前。
家裏的主要‘勞動力’都沒在家,姥姥、姥爺和我(當然主要還是姥姥),匆匆將家裏重新安排布置一下,將樓下的東西清理出來,該扔的扔了,該留的搬到樓上,讓出樓下的大屋,並騰出了一個儲藏室給另一家作廚房。好在那個年代裏,每家的用具,家具,擺設都很簡單,沒有花費很大的的功夫,便在大字報規定的時間內,將房子交了出去。
樓下搬進了關姨一家,家裏人口也少,一直和姥姥一家和睦相處,直至二年後各自離開‘120號’,離開這座城市,到農村插隊落戶。
宿舍區裏大部分住房都作了調整,隔壁的程姥姥家樓下也搬進了另一戶,再隔一個門的顧姥姥家搬走了,不知道被‘勒令’到什麽地方去了,搬進了一家有9個孩子的人家。而且並不是所有人家都像姥姥家這樣幸運。自從開了兩家甚至三家合住一個單元房的先例後,鄰裏吵架便成了很多人家的家常便飯。倒也不是人們太愛計較小事,幾家人擠在一個小小的空間內,沒有隱私而言,且大家公用廚房,廁所,不光是不方便,還要分攤煤氣,水,電的費用,難免不產生矛盾。
就這樣,繼學校的秩序和平衡被破壞之後,生活中的秩序和平衡也開始被打破。
那張‘勒令搬家’的大字報像一帖難看的膏藥一樣,一直貼在門口,至到風將它吹得零七八落,也沒有人敢將它揭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