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八樓——文革中機關大院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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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八樓

                                                蕭蔚

                                        

那年回北京,我順路探訪了東八樓,那是爸爸機關家屬宿舍大院中的一棟樓,是二十世紀六十、七十年代,我兒時居住的地方。那時,樓裏住著十二戶人家,湊巧聚集了一群“牛鬼蛇神”,這些人可憐的人們,共同上演了一出時代的悲劇。

 

我們家和當年北洋政府大總統X X之侄同住一個單元。徐家夫婦一個忠厚老實,一個大大咧咧,因為我們兩家都是天津人,孩子們的年齡又相仿,因此關係比較親近。我哥哥經常和徐家的兒子下圍棋,我則和徐家的女兒一起玩娃娃家,一個當爸爸,一個當媽媽。那時,徐家夫婦剛從美國回來參加建設,帶有十足的洋氣,就連他們家的玩具都是從國外寄來的洋玩藝兒,過娃娃家用的電烤箱、電爐子等實物都是許多年之後我來澳洲時才真正見到和使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困難時期”,我們兩家一起在院子裏開出一小片菜地,徐太太踩著雙紅色高跟鞋,昂首挺胸地到馬路上拾馬糞、澆菜園,十分招眼,出盡洋相。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徐家成為東八樓裏第一個被“破四舊”,抄家的對象。紅衛兵揪著徐家夫婦在東八樓前,各自站在一個小板凳上,審問開始:

坦白交代,X X和袁世凱是什麽關係?!

——是結盟兄弟。

說,你知道不知道,袁世凱是個什麽東西?!

——他是個倒行逆施,妄想恢複帝製,做皇帝的壞東西。

那麽徐X X為什麽還和這種人結拜兄弟?!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還小,再說他們結拜的時候,袁世凱還沒有稱帝。

樓前站滿了看熱鬧的人,聽到這裏,大家都笑了起來。

徐家被抄了家,連電烤箱、電爐子、洋娃娃等玩具都給抄走,更不要說徐太太的那雙紅色高跟鞋。

抄家之後,大院裏的孩子開始欺負徐家的兒子,按諧音,給他起了外號叫“希特勒”。他一出門,孩子們就跟在後麵叫道:“希特勒,*****兒多”。他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辱罵,回到家裏哇哇大哭。一天,徐家的兒子放學上樓回家,後邊尾隨著幾個孩子嘻笑叫罵,正逢我哥哥下樓,見狀,把欺負他的那幾個孩子一腳踹到樓下,沒有想到,此舉為我家種下禍根。

我們東八樓裏真是“藏龍臥虎”,慈禧太後重臣李X X的嫡孫也住在這裏。由於國人早已蓋棺定論:“賣國者秦檜,誤國者李X X”,李家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已家徒四壁,聲名狼藉。紅衛兵來抄家時進門看看,見沒有值得查抄的東西,甩下幾句革命口號走人。大概是因為家族的敗落和這位滿清大臣嫡孫本人的無能,他所娶的老婆是一個其醜無比,庸俗不堪的市井婦人,大家叫她“胖葫蘆”。這個女人好串門,生性好東家長,西家短,兩頭傳閑話,樓裏和院裏的是非不夠她搬弄的,難免遭人之恨。雖然李家躲過了紅衛兵,可卻沒有躲過樓裏十多個孩子。在那個混亂無政府主義狀態的年月裏,孩子們和李家玩過不少的惡作劇:白天,拿個小鏡子在太陽下對著李家的窗戶晃,半夜三更,敲開李家門,再一溜煙逃跑,要不,就點著炮仗扔到李家的大門裏…… 孩子們自然也把李家的獨子當作“小賣國賊”來對待,模仿照片上李X X的樣子,在他嘴周貼上一把白棉花當胡子,又用黑紙糊了一頂清朝官帽,再套上一件黑布大氅,大家玩“鬥爭賣國賊”。“小賣國賊”隻有六、七歲,還不大懂事,看著孩子們哈哈大笑,也跟著傻笑,還不斷地做怪樣逗大家。他晃著大腦袋,拉著眼皮,嘴裏念念有詞:“準大清國再賠洋人四億五千萬兩銀子——”胖葫蘆拉長耳朵聽著,又氣又急,臉憋得像個紫茄子,從屋裏跑出來,一邊罵著“你這個小兔崽子,還不快給我滾回家!”一邊揪著兒子的衣領往回拉,從此,胖葫蘆再也不讓“小賣國賊”出來給大家當笑料。

文革初期有一年學校停課不上學,樓裏的孩子們整天聚在一起玩。夏天,爬大樹,摘桑葉養蠶寶寶,冬天,在院子裏打雪仗,要不就藏貓貓,或在院子裏跳跳繩……唯有劉右派家的兩個孩子不能加入大家的行列。

劉右派原來是設計院的工程師,隻因為發表了幾句保護北京舊城牆的言論,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發落當雜工。據說,他老婆劉瘋子原來有一個非常體麵的家庭,父親曾是北京輔仁大學的教授,她自己原來是美國人辦的八年製協和醫科大學畢業的內科醫生,她理當是一位高尚人家的太太,然而這殘酷的,“從天而降”的事實使她無法接受,於是患上精神分裂症。劉瘋子總是把頭夾在兩個肩膀之間,從不抬頭看人,她上下樓時,一陣輕飄飄,不願引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劉瘋子在東八樓孩子們的心目之中如同陰間的鬼神,哪個孩子淘氣不聽話,大人們最後一招就是說“別鬧了,要不然劉瘋子該來了!”嚇得孩子立即收聲,等到夜晚做惡夢,亂叫嚷。

劉瘋子懷孕時正趕上“反右”和患精神病,樓裏人傳說這種病可以遺傳後代,因此,當女兒剛呱呱落地時,大家就自然地在背地裏喚她“小瘋子”。劉瘋子的兒子長得極像爸爸劉右派,加上那個年代,人們認為人的劣質秉性也可以遺傳,於是他被稱為“小右派”。

每當“小瘋子”和“小右派”怯生生地過來要求加入我們玩耍的行列時,大家便像是躲避瘟疫一樣,叫著“不加,加減,不乘除”(不多加人,也不減人之意),一哄而散,換個地方再接著玩。於是,他們倆隻好趴在窗戶上,幽靈一樣,露個小腦袋看著我們玩。劉瘋子家裏肯定沒有玩具,這兩個孩子的童年就是這樣,是在看著別的孩子玩耍中度過的。

三樓住著末代皇帝溥儀老師的嫡孫女,按說,她也是舊社會留下來的遺少,然而,她的運氣極佳,總是禍從身邊過,從不進家門。究其原因,有三:一是這位溥儀老師的嫡孫女是個一心撲在學校裏的小學教師,為市教育係統優秀人物,紅衛兵沒敢動她;原因之二,是這家有三個虎頭虎腦的大兒子,為樓裏和大院小孩們的指揮和統帥人物,當然,誰也不會欺負這家人;原因之三,是他們有一個不但全權代理家政,而且管理樓裏雜事的保姆。這可是位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當人說人話,當鬼說鬼話的人物,樓裏人對她是既恨又怕。通常大家稱呼保姆為“阿姨”,可唯獨尊稱她為“王大媽”。

王大媽比胖葫蘆精明之處是會使陰招。比如,分配樓裏人清掃院子時,她總是派給劉瘋子家和徐家最難掃的地方,明明是欺負人,可她卻裝作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對他們說:據群眾反映,這地方是你們家孩子經常玩耍弄髒的,所以就請你們幾位多多代勞吧!然後再嗬,嗬,嗬地幹笑幾聲。不過,那年月,劉瘋子家和徐家除了可以看到王大媽的笑臉,還真看不到別人的。諸如此類,王大媽說話辦事精明得讓你說不出,道不出,找不到什麽毛病,幹受一口窩囊氣。

一九六八年,更加恐怖的年月到來,文化大革命進入“清理階級隊伍”階段,如同連鎖效應,大院裏不斷發生服安眠藥、熏煤氣、上吊、跳樓等自殺事件。一天,大院裏的積極分子提審樓裏一個寄居在外甥家的孤老頭,說他是反動教徒,證據是一件教袍。這個老頭的確入過什麽教,當他看到大院裏有很多人受到審查,便偷偷地將自己的“贓物”——教袍,撕成一條一條,扔到垃圾箱裏。沒想到這事被王大媽發現,她將教袍又一條一條地撿回來,重新縫製好,交到大院居委員會手裏。王大媽立了功,可是那老頭卻丟了性命——他抵擋不住逼供,也無法澄清事實,又不願意死在外甥家裏,隻好跳樓自殺。那天清晨,樓裏人聽到孤老頭喊了聲“我罪該萬死!”然後就是重重的落地聲。那個年月,大家說你入過什麽教就是“反動分子”,連你自己都覺得確實是有罪,沒臉再活下去。這樣的自殺稱作“畏罪自殺”,家裏人不敢收屍。鮮血四濺的孤老頭隻是招徠眾多的蒼蠅瞻仰遺容,向遺體告別,屍體在樓前擺到下午才被火葬場拉走焚燒。

孤老頭是從三樓的女兒牆上跳下的,樓裏的孩子們也跑到三樓的平台上體驗自殺前的心態。夕陽斜下時,女兒牆上小孩子們的身影在院子當中晃動,樓裏的大人透過窗戶,看得清清楚楚。誰不明白,哪個孩子稍有失足,就會同那孤老頭一樣,摔個粉身碎骨!各家的大人從樓裏跑出來,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我姥姥更是急得團團轉,那天我遭到了姥姥前所未有的嚴厲訓斥。

終於,“清理階級隊伍”也清到我爸爸頭上,機關來人抄了我家。我爸爸是被他的同學揭發檢舉出來的。在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假期他曾經在國民黨機關裏幫忙抄寫文件,打工掙飯錢,於是,他被當作“國民黨反動派的殘渣餘孽”揪了出來。

那天我放學回家的時候正趕上抄家,看到東八樓前站滿看熱鬧的人,以為是別人家出事,同往常一樣,也擠在人群裏踮著腳尖看熱鬧。奇怪的是大家都扭過頭來異樣地看著我,可誰也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劉瘋子悄悄走過來,好心地對我說:先別回家了,他們正在抄你們家呢!真的,我看到機關裏的人整箱整箱地把我家的東西往外搬,最後由兩個工人帶走了我爸爸。

回到家裏,一片狼籍,連我睡覺的小床都給翻個底朝天,我哇地一聲哭起來,屋裏空蕩蕩,居然還響起回音。後來聽媽媽說,他們花很多時間尋找和國民黨有關的證據,實在找不到,就拿走了家中的細軟、爸爸媽媽的書籍和日記本。

如同是一種默契,第二天早晨我出家門去上學,見到樓裏的小朋友,大家像陌生人一樣,沒有人願意理睬我。那些經常到我家來向爸爸請教技術問題的叔叔阿姨也是怪模怪樣,他們縮著脖子,扭著身子,將視線越過肩膀頭,咧一下嘴,勉強地和我點一下頭。真的,風水輪流轉——這回該我家倒黴了!以前,我從來都不和小瘋子、小右派講話,徐家被抄以後,我也不再願意和徐家的女兒玩娃娃家,他們家搬走前,我竟連聲“再見”都沒有和她說一句,有誰願意和壞人、壞孩子同流合汙呢?!可是,就是在一夜之間,我居然也變成一個“小反動派”!

 學校裏的同學大多也是機關大院裏的孩子,他們都知道我家被抄,誰都不願意和我講話,同桌的女孩,把課桌拉得好遠,說是要和我“劃清界限”。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身後邊尾隨著那幾個曾經被我哥哥從樓上踢到樓下的孩子,報複的時機到了,他們叫著“打倒小國民黨反動派”。

我哭著向姥姥訴說這一切,姥姥摟著我疼愛地說:“騾子大馬大值錢,人大了不值錢!別怕那些孩子,誰都不知道誰會有倒黴的那一天。”

爸爸托付機關裏的同事帶來便條,說是要接受“隔離審查”,很長時間不能回家。機關停發爸爸的工資,存款也被抄走,全家隻靠媽媽一個人的收入維持生活,姥姥不得不用白麵、大米等細糧換回價錢便宜的玉米麵等粗糧。看著家裏生活拮據,我拿出自己過去積攢下來的,僥幸沒有被抄走的十幾元嶄新的紙幣,交給姥姥買菜用。姥姥的眼圈紅了,說我一下變成一個懂事的大姑娘。

冬天來了,桑樹的葉子被西北風吹光了,再也沒有小孩有心思去養蠶寶寶。大院裏堆滿的積雪開始溶化,再也沒有人打雪仗和堆雪人。大孩子都到農村插隊去,樹倒狐孫散,東八樓昔日熱鬧的景象不複存在,剩下的小孩子誰都不知道哪一天,哪一戶又要變成大壞蛋。我默默地呆在家裏,聽著收音機和姥姥講故事,拉著心愛的手風琴,孤獨地度過了剩餘的童年……

 

  時移俗易,時變境遷,大家終於熬過那些可怕的日子。東八樓的孩子們長大以後都很有出息,劉瘋子的女兒現在是教授級內科醫生,兒子在設計院任高級工程師。徐家兒女移居美國,一個搞科研,一個開中醫門診。聽說“小賣國賊”念的是政治經濟學,當然,現在他走的是治國,而不是祖爺爺的賣國之路。我哥哥成為一名有實力和資本的企業家,聊起當年把院子裏小孩從樓上踹到樓下的事時他說:真的不知道,我當時哪來那麽大力氣和膽量?給人家孩子踢傷殘了怎麽辦?!我,則來到澳大利亞定居,小時候的經曆,使我對權勢和地位漠然置之,我學會憂人之憂,人亦憂其憂的處世哲學。

  人去樓還在,如今,老住戶全部搬走,粉刷一新的東八樓給我一種“此東八樓不是彼東八樓”的感覺,我記憶中的“東八樓”早已經成為這出悲劇中的一個標誌,成為我所經曆的那個特殊年代的縮寫符號。

吟詠著古人崔顥的詩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我告別東八樓,但願這段記憶中的故事永遠隨曆史而去,不再複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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