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他爸---我的文革歲月(二)
行者一路歌 於 07-10-05 21:22:28
李陽是我童年時候的一位鄰居小男孩,大概比我大兩歲。他家住在距我家很近的13門12號。因為我那時一直在幼兒園上全托,所以我們並不相識。也許,我曾與他謀麵,或者根本沒有,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李陽和那個讓英語瘋狂或讓人瘋狂的瘋狂英語的李陽不搭軋,因為他遠沒有活到今天,不但沒有好好地看看人生,更沒能像今天這個李陽一樣張揚一下個性可勁瘋狂一把---在1967年的某一天他10歲的生命嘎然而止了。
結束他生命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李陽自己的父親---李陽他爸!
第一次聽到李陽家的噩耗是從我家裏人那裏,但不很詳細。1967年底,我不再去幼兒園,但由於那時小學還沒有“複課鬧革命”,因此我在家“待學”。由於常常在院中玩耍,很快我就結識了一群同院的孩子。其中一個叫小兵的男孩首先告訴我說,李陽父母先殺了李陽和他的哥哥,然後李陽他爸又殺了李陽的母親。最後李陽他爸自己上吊自殺了。
小兵有兩隻水靈靈的大眼和一對酒窩。他在講這故事的時候,我們就站在13門的樓下,能清楚地望見4層頂樓上曾經的李陽家的廚房陽台和一扇臥室的窗戶。小兵一臉興奮,濕潤的唇上掛著淺淺的笑,兩隻水靈靈的大眼忽閃著不斷地盯視著我的臉,觀察著我的反應:“李陽他們家的被子上都是血,牆上有好多血點,地上有血腳印,全都幹了、變黑了”。他聽起來仿佛在講一個荒誕不經的傳說或者小說中的一個情節。“李陽他爸的舌頭吐出來有這麽長,”他看著我比劃著,真的將舌頭用力吐出來。小兵的表情與他有點大舌頭的口齒加在一起,讓我感到既怪異又恐怖。
我逃避著這感覺,裝作鎮定,但我卻不由自主地不斷地向那4層的樓上了望,似乎想發現哪怕是一絲一毫與那血案有關的遺跡。可那陽台上已一無所有,透過緊閉著的窗子望見的室內似乎也是空空如也,幹淨的幾乎像一個新的單元。
這怪異的恐怖和反感從此在我心中自己漸漸放大,不但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而且讓我對那個單元產生了難以克製的好奇。一天傍晚,在小兵的挑戰下,我竟然與他一起去13門12號敲門!月光下,我戰戰兢兢地跟著小兵爬上了四樓。他敲了兩下那扇交叉地貼著兩條封條的大門,門裏邊發出一陣空蕩的回音。這時小兵一聲尖叫:“李陽他爸來了!”我如驚弓之鳥般飛也似地逃下樓去。
那以後我對13門更為恐懼,晚上路過,一望到它,老是覺得那黑黝黝的門洞內,有種森森然的東西從那頂層一直貫串下來,使我頭皮發緊。
我再次踏入13門是一年以後,是我認識了劉兄之後的事。
劉兄是在二年級的時候從外校轉到我的班上的。劉兄家就在13門的二層。頭一次到他家去玩,一踏進樓門,我馬上就又被那感覺罩住了,越往上走這感覺越強烈。好在劉兄的家就在二層。以後去多了,心裏也就慢慢踏實下來了。可是,我還是不敢上四層去。
不久,與劉家熟悉了,自然又提起了李陽家。“李陽你沒見過?小男孩長得挺招人喜歡的,”劉家阿姨眉頭蹙著,眼睛有些斜斜地,疑惑地望著我說,“他哥哥比他大四歲,我還教過他呐!”阿姨是附近一所小學的教師。“就在出事的前兩天我還和他媽媽在門口說話呢。。。”
“發現的那天,我也跟著來人上樓進去了。倆孩子和他媽媽都躺在大床上,穿的整整齊齊的,還蓋著大被”。。。 “當時屋裏沒看見李陽他爸。進廚房一抬頭,嗨!在那吊著呐,就吊在暖氣管子上了!”
“李陽他爸以前在高法(高等法院)工作”,阿姨繼續講著,可是我的思緒已飛上了四樓,進入了讓我一想就魂飛魄散的那個單元,仿佛阿姨也不是在劉家,而是站在那屋內,那被,那床,那血汙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老大本是在爺爺奶奶那邊上學,可能還是特意給叫回來的,唉” 。“聽說,他爺爺就是李四光,發現的那天還來了”。阿姨的話拽回我飛散的思緒。我感覺我臉有些發白,甚至有點神誌不清,因而就心虛地隻是看著阿姨和劉兄,不再開口,像個醉酒的人怕被人識破。
從那以後,我竟然落下了一個習慣----無論是出門還是回家,我總要不由自主地仰望那個單元。
一天晚上在燈下讀書,忽然讀到一個詞---“凶宅”。我不由吃了一驚!我立即想到了它---13門12號! “凶”字中那交叉的一撇一捺活脫脫就是那兩個貼在大門上的封條啊!
時光苒冉,全樓的陽台個個都在膨脹,爭奇鬥豔,顯示著個性。隻有它依然如故,忠實地維護著建築師那設計的初衷。
四季輪回,雨打濕了它的窗紗和外牆,雪落上了它的陽台和窗台,風給它蒙上黃土、楊花、飛絮。。。
節日的夜晚,起起落落的煙火也將那陽台的棚頂映地分外的白亮,分外的詫紫嫣紅。仿佛它也得了些生氣,一如一戶尋常的人家。
八年過去了。忽然有一天,那陽台上出現了雜物,放了盆花,還有一隻拖把探出頭來。啊,終於有了人家搬進去了!
那隻還在滴水的拖把肯定剛剛擦了屋裏的地麵,是不是帶上了那黑色的血跡? 這家人知不知道那個屋中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是否知道李陽一家?
不知為何,我忽然認定這家的主人一定是個有著魯智深張飛那樣性格的豪爽漢子---正氣凜然,毫不在乎。要不就是一位獐頭鼠目的逐利之夫---營營苟苟,唯利是圖。
終於有一天,我見到了這一家人。從大人到孩子都是普普通通的普通人,普通的連模樣都難以讓我一次記住。至今,我仍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那屋的過去。。。
八十年代,我讀《付雷家書》。由此才知,文革初期付雷夫婦雙雙自盡於自己的鬥室家中。他們的死,與李陽一家的慘案竟然是這樣的相似!
我常想,付雷夫婦身後,那鬥室,一定一如13門12號,屋內和門上也是貼了許多封條的吧?那鬥室也一定被周圍的人們和象我這樣的小孩認作凶宅了吧?!
除了付雷夫婦身後的鬥室,除了李陽一家身後的13門12號,那年月在廣袤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中國大地上還有多少這樣的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