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生產隊長
頭一天到生產隊,就被陳隊長的冷峻 吸引住了。 在市政府/公社兩個樣板的、枯躁的歡迎會,接著的生產的歡迎會上,好象累得快要倒下了---由昨晚的火車/長途汽車/又轉車到公社/公社走到生產隊,傍晚了,誰有過真正的休息? 第一次搭火車,就是來到這個到處是泥牆的安徽鄉村。 老隊長和老黨員不知講些啥,歡迎,貧下中農,知青。。。幾個詞,老是翻來覆去,看的出,都是些老實本份的農民。老隊長實在沒啥講了--嘿嘿,吃點憶苦思甜飯吧?嘿嘿--他笑起來滿口黃牙。 有人打開早已準備好的黑鍋,好像鍋裏沒有啥東西--定神一看,才看到有大約七八個像鍋一樣黑乎乎的--不知啥東西--這就是舉國聞名的“憶苦思甜”--“飯”吧? 真是聞名不如一見---深灰綠色的,帶些黑色的點點,看起來有點黏糊,也許是野菜和高粱。。。冷峻的陳隊長看到我們光顧著 觀賞沒人伸手,他放下煙杆,開口說了他歡迎會上的第一句話了----大夥累了,帶他們看看屋子,歇歇去吧。 於是,有人將鍋蓋又蓋上了。----陳隊長看起來冷,心熱。 這個村子雖然不富,但是,這種“飯”,我估計他們自己也好多年沒試了。 雖然是泥屋,但是都有瓦頂,而且,有一半人家都是磚牆瓦頂屋。 村裏有三百多口人,老隊長是剛解放就定下來的,據說他參加過淮海戰役解放軍的擔架隊。 老隊長隻是在開會時說些開場白的話,真正管生產的是陳隊長。 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我們都在被窩裏,就聽到遠遠的吆喝聲,他的沙啞喉嚨,劃破了清晨的寧靜“---喂--起來幹活啦---俺說---這老婆--是抱一輩子的--這幹活--可得抓緊。。。。” 當我們三三兩兩趕到農地時,遠遠看去,晨霧中,他的身影已在那裏揮動鋤頭。 配合時局,常常要停產。學政治,讀報,讀文件,批這批那。 我的上海普通話,老鄉說聽得懂,於是,讀報和讀文件的事就由我來了。讀著讀著,原先擠得滿滿的一群人不知何時,走了好幾個,頭一個不見的往往是陳隊長,接著是青壯勞動力。。。等我讀完,要討論的時候,隻有老隊長和一些老太太和婦女,以及大大小小的孩子--喂奶的喂奶,紮鞋底的紮鞋底,磕睡的磕睡,也有幫人在頭上抓虱子。。。。呼嚕最大聲的,總是老隊長。 陳隊長帶著勞動力在瓦廠做瓦,在窯廠燒磚。一部分改善自己村的住宅。一部分賣出去為大家掙錢 。 鄰隊的年終結算,全勞動力一天值3--5毛錢 ;而我們可以值8--10毛錢。是全大隊6個生產隊的首富。我看,和咱陳隊長的以身作則、務實風格有關 。 老隊長喜歡接任何人給他的香煙,他不會抽,於是,他的帽沿常常是夾了好幾支煙。好多村婦都笑他的怪模樣,他也隻是咧嘴笑笑。 陳隊長不接任何香煙,他隻是提提自己的煙杆說--不習慣“洋煙”。 村裏人不同族的人,好講帶點色味的笑話,尤其是結過婚生了孩子的婦女,老是被當“吃豆腐”的對象。--可是,陳隊長從來沒有對婦女開玩笑的輕蔑語言,有人笑他,說他怕老婆。 幾年來,他沒有進過女知青的房間,我們村的未婚女孩--也不進我們男知青的房間--直到有人問我趴在桌子上幹嗎--我才知道這是鄉俗,好像太封建了些。不過,在隱私不受尊重的年代,倒是叫我有十分的好感。 鄰村的隊長,欺負六個女知青沒一個男知青同隊,常常借故進她們的房間,有時連門也不敲。輕言薄語,連帶其他村民風氣也是如此這般。她們有時來竄門子--我們隊的女知青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 因為鄰隊的女知青團結,他們的隊長得不到機會呈淫威,於是,在派幹活的時候,將她們當全勞動力使喚,她們叫苦連天,眼淚往下咽。 陳隊長從來不對女知青有要求 ,即使男知青,不是農忙時節,他也不勉強我們出工。 有一回,我偷懶,在手腕上貼了傷筋膏,裝蒜。他隻是眯著眼笑--倒是笑得我心裏發毛。---下次,再也不敢。 去修公路,夥食由生產隊包。中午吃白菜肉片粉條。陳隊長親自掌勺。 每個人拿著自己的碗,排著隊,一人一勺,有湯有料。輪到我們知青--他當著農民的麵,將勺伸到大桶的底下,--那一勺,幾乎沒有湯,全是肉片和食料。 在常常沒有葷腥的日子,這一勺,包含了多少人情和暖意。 那年,好多知青回上海過年,隻留下我和小高。 陳隊長家要殺豬了,我和他說,四個豬蹄子賣給我。他又是譏笑的咪咪眼說:大上海來的---怎麽不吃大肉吃那玩意?--其實--我是貪便宜。 傍晚,他對我說,上俺家拿豬蹄子去。 四個豬蹄子,我是前兩個後兩個放肩上扛回來的---每個豬蹄都連著小腿和大腿的一部分!--我和小高兩人足足吃了差不多一個月!---陳隊長不肯收取分文! 雖然是文革政治鬥爭時期,大城市的人際關係到了白熱化的階段,人人自危。 可是,陳隊長好像是世外人,他叫‘叔”的一個人--好久之後我才知道是個回鄉被監督勞動改造的右派份子。 他叫“爺”的,是個解放前的老地主,叫得一點也不含糊。 但是,他對某知青不禮貌卻冷眼嘲笑;;這某某某,兩眼朝上長了!--原來是這知青騎自行車進村沒下車和人打招呼。我們進村,都是推著走。 在修公路的時候,我們要土法打夯。四個男人各抓一個手把,隨著帶頭的喊號子,一起抓起來,又放下,將路麵夯結實。 喊號的老是那兩句--抓革命民呀--促生產呀---加把勁呀--好幹完呀。。。沒多久,就累了,而且點子都不齊。 一個有點流氣的農民二話沒說,走來推開他,往手掌心吐了口口水,接著他喊下去:我走過了高粱地--呀!我看到了一隻鞋--呀!---呀呀呀--那是黃段子呀--那是流氓腔呀---可是,我們都不覺得累啦,輕輕鬆的就夯完那條公路啦---我留意到陳隊長--他在一邊,吐著煙,在偷笑。 因為咱村較一般村的富一點,女孩都願意嫁來我們村。 有家三兄弟,兩個去當兵了,老大在家。提親的是給老二說親來的,女孩來了,老二沒請到假回來,老三正好回家探親,被老三相中了,過了幾天。老三回部隊了,老大卻要和這女孩成婚了。 女孩的家裏來了好多人,氣勢洶洶。也難怪人家不樂意,老大是個沒有勞動力的傷殘人,瘸腿,還是單眼。可是,那女孩願意。 這時,老隊長和老黨員都不見了,陳隊長被請了出來,他隻是一個人,披著黑棉襖,腰間紮著灰布帶,坐在板凳上,不斷吐著煙,聽著女孩家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叫喊,像是非要帶女孩回去不可。 那天,我正鬧肚子,這家人,就在我們屋的旁邊。我看到女方家人來者不善,真為陳隊長捏把汗。 隻見他把煙杆在鞋底下磕磕,然後,斯斯然裝上新煙。。。。 他開腔了:俺說,這搶人的事--不管(行)!俺沒上過學,不過,俺知道,咱國家,剛解放就有婚姻法。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孩子大了,她有婚姻自由。她到了俺村,就是俺村的人,隻要她沒有犯法,又是自個願意,留下來嫁人。搶人的事,犯法的,俺是隊長,俺要管。。 就這樣。女方家長以及好幾個老鄉,都被隊長的嚴正說辭說服了。。。。。 看隊長的架勢,在舊社會,正想和他上山--殺富濟貧幹一番! 後來,陳隊長真是救過我一命。 雖然文革時上綱上線的人星羅棋布,無孔不入--人性的險惡似乎到了“最危急的時候”。 然而,農村的人情世故好像依然如故,情不自禁,所謂的警惕也放鬆了。 某晚,月色不錯,和小高看完電影由城裏回來,路經陳隊長家,聽到那個騎自行車進村不下車的知青在大聲說話:“他江上,白天在農地幹活時唱黃色歌曲--我要求隊長明天對江上開批鬥會進行大批判!” 因為我的海外關係,我一直是小心翼翼的做人,在文革中,此事可大可小。大者,判刑---小者--看我們的陳隊長了!我全身在發抖,手腳冰涼,小高和我都好像都停止了呼吸。。。 陳隊長以“大夥剛離開老家就鬥來鬥去--不太合適吧,再說,俺也不懂啥叫黃色曲子”--以不點名批評為此事做了總結。陳隊長農民式的深明大義,使我逃過文革中的一大劫! -------------------------------------------------------------- 20年後,我回農村去看陳隊長,生產隊已經解散,連村子都無人煙,因為附近的煤礦挖了幾十年,全村塌陷 。所幸陳隊長體格尚健 ,還是那身黑棉襖,還是那條灰布腰帶,臉上多了幾條皺紋而已。似乎四周的風風火火與他無關。他抽得還是那支煙杆,說起現在當學校的看門活--還是那麽坦然,笑起來,還是咪咪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