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安徽固鎮的張紅兵隻有16歲,那時的中國正在經曆黑暗的文革時期,他做出了一個致命的決定。這一年的一次家庭內部辯論中,母親方忠謀批評毛澤東搞個人崇拜,張紅兵和父親立刻去檢舉了方忠謀的反革命言論,方忠謀當天就被抓走。
張紅兵仍記得母親被前來抓捕的人用繩子緊緊捆住時,肩關節發出喀喀的聲音。兩個月以後,母親以反革命罪被槍決。
1980年,也就是毛澤東去世暨文革結束的第四年,方忠謀被平反,當地法院認定文革時的判決“實屬冤殺,應予昭雪”。
在此後的歲月裏,張紅兵和父親一直小心翼翼回避談及這件事情。直到父親離休後才第一次和張紅兵談起此事,父親說他應該負主要責任,因為他是成年人。
2013年,中國媒體報道了59歲的張紅兵的悔恨。張紅兵說自己多年來時常情不自禁流淚哽咽、失聲痛哭甚至號啕大哭。他很多次夢見母親,他說:“在夢裏我見過她,還像臨刑前那樣年輕。我跪在地上,緊緊拉著她的手,但又害怕她突然消失。我說:媽媽,不孝兒我給您下跪道歉了!但是她不回答我。在許多夢境裏,她從來不和我說話,我相信,這是她對我的一種懲罰。”
為什麽張紅兵的夢境裏母親方忠謀從來不和他說話?我覺得方忠謀不是要懲罰兒子,方忠謀知道這不是兒子和丈夫的錯誤,而是當時執政者的錯誤。她在等待來自執政者的真誠道歉,她和所有文革中含冤而死的亡靈一起在等待,她已經等了44年。
最近幾年,一些人因為在文革期間以革命的名義傷害過別人,開始通過媒體和網絡向受害者道歉。這些懺悔者都已經退休,他們這麽做,一方麵是不能原諒自己在那個反人性時代裏所犯下的錯誤,另一方麵是對近幾年出現的肯定文革的聲音感到不安。所以,他們站出來講述自己在文革中的惡行,希望現在的年輕人了解這段可怕的曆史。可是這些懺悔者的聲音是微弱的,在充斥著國際危機、國內事件和娛樂體育新聞的網絡上,這些聲音總是轉瞬即逝。
與這些有良知的懺悔者不同,共產黨總是能夠輕鬆原諒自己執政64年中犯下的錯誤,而且努力抹去這些錯誤留在曆史上的痕跡。文革結束的最初幾年裏,中國社會出現過強大的批判文革的聲浪,但當執政者意識到這樣的批判已經影響到自身的權威時,很快將其壓製下去,仿佛沒有發生過。
因此官方的話語裏沒有真實的文革曆史,它隻在民間的話語裏時隱時現。
現在不少經曆過文革的人,在麵對環境汙染、貧富差距、腐敗叢生、殺人搶劫、吸毒販毒、拐賣人口、占用耕地和強拆房子等等醜惡現實之時,氣憤和無奈之後開始期望回到文革時代。因為在那個毛澤東的獨裁時代,政權高壓之下沒有這麽普遍的社會問題和這麽尖銳的社會矛盾。
由於官方長期以來對反思文革思潮的壓製,文革之後出生的人不知道那個時代發生了什麽。前年6月,武漢華中師範大學的畢業生集體身穿文革時期紅衛兵服裝在校園裏拍攝畢業照。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文革似乎是一場娛樂大派對。精明的商人也看到了這一點,開始借助文革為自己的產品做廣告。去年8月,我在杭州的機場高速公路上看到文革式的巨大廣告牌,一個LED照明廣告,一個女紅衛兵伸出雙手喊道:同誌們,我來啦!
釣魚島爭端激發了中國民眾越來越強烈的反日情緒。2012年9月,中國50多個城市出現反日遊行,日係車和日式餐廳被砸,日企被燒。與此同時,大量抗日戰爭題材的影視作品也在中國最大的影視拍攝基地浙江橫店拍攝。有個笑話說:中國最大的抗日戰場不是淞滬會戰和長沙會戰,而是橫店影視拍攝基地,那裏被殺死的日本鬼子已經超過現有日本人口。
日本政府對待自己曆史的態度讓中國人感到憤怒,中國政府對待自己曆史的態度也應該反省。我們一直警告日本,如果不能正確麵對自己的侵略曆史,那麽日本就有可能重蹈覆轍。我們也應該警告自己,如果不能正確麵對自己的文革曆史,我們也有可能重蹈覆轍。
今天的中國,肯定文革並且希望返回到文革時代的人越來越多了。我覺得其中大多數並不是真正願意回去,他們中間不少人因為不滿現實開始期望一場革命。當然,他們期望革命的出發點不盡相同,一部分人是出於對中國社會越來越唯利是圖的不滿,更多的人是出於對這三十年來官商勾結形成的利益集團的憤怒。即使在否定文革的人中間,也因為對現實的不滿流行起了這樣一個觀念:文革的錯誤隻是發動時間上的錯誤,文革應該在今天發動。
餘華 2014年04月10日 《紐約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