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文革批鬥會的文章汗牛充棟,我也看得不少,但是所有這些,都不及我看到的對少年的批鬥讓我驚心。
先說第一個批鬥對象,是一個大眼睛的男孩,我忘記了他的名字,但是記得他的樣子,尤其記得他那雙大眼睛裏流露出的,開始是驚恐,繼而有無奈,再後來是茫然之中的無所謂。
算起年齡來,他頂多有12、3歲。皮膚黝黑,之前喜歡穿一件深藍色的肥大的外套,戴一頂帽簷往下耷拉的帽子。記得他的父母是進駐在我們廠區 的市建三公司的職工,很樸實、很普通的建築工人。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在一夜之間成為了小反革命。也許是因為當時說了句什麽話,也許是因為父母在單位 也沒有緊跟形勢,或許也說過什麽話。
反正,那孩子就是小反革命了。學校就把他作為了小反革命的典型了。
這樣的場麵,在那一段時間裏在學校幾乎是天天出現:一個老師厲聲嗬道:把小反革命分子誰誰誰帶上來!於是,幾個老師和幾個學生幹部就押著他出來,命令他站在一個板凳上,低著頭弓著腰,那頂本來就耷拉著的帽簷,更是擋住了他的臉。
下麵的學生圍成一團,個個席地而坐,個個義憤填膺。讓他交代為什麽說出了如此攻擊偉大領袖的話,讓他交代是誰指使他這樣說的。他當時怎麽交 代的,我完全沒有印象了,隻是記得他的那張臉,其實,他長得滿好看的,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個子在同年紀的孩子當中算高的,但是,在被天天批鬥的那段時 間裏,他的眼睛由驚恐逐漸地變得冷漠,到後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眼睛像一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
當時學校的條件很差,沒有圍牆,學校的一切動靜在學校旁邊的一條大馬路上可以盡收眼底。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剛出校門,看見一個大叔一直站在 那裏望著學校裏的批鬥那個孩子的場麵。當我走過那個大叔身邊的時候,大叔對我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了一句讓我至無法忘記的話:怎麽能對一個孩子這樣!
奇怪,自從我聽了那個大叔的那句話以後,我對那個孩子突然之間由義憤變成了同情。
後來,學校讓那個小反革命天天去掃學校的廁所,我卻老是向他默然忙碌的身影上投去同情的目光。
第二件批鬥的事情也很有趣。事發的誘因是從學校裏驟然的緊張空氣開始的,那天,我們剛進校門,就馬上感覺到學校裏的氣氛異常,老師們都緊繃著臉,示意我們趕緊進教室。
班主任鄧老師宣布:我們學校今天早上發現了“反標”!
其實那一刻,我倒反而釋然了。發現反標,這不是什麽新聞,一兩年前,我們廠裏就發現過反標,當時還把幾十個可疑的孩子集中在廠裏辦了一個長 達半個月的學習班,所謂的學習班,其實就把孩子集中起來,限製他們的行動自由,不準回家,不準家長探望。在廠裏的一棟樓上臨時安排了地鋪,讓孩子們天天學 習,天天互相揭發。
僥幸的是,我沒有被叫去參加那個學習班,但是我周圍好多小朋友都被叫去了。現在想起來有點遺憾,要不然會有好多有意思的回憶。
這次學校發現的反標是在一個課桌上發現的,語言非常惡毒,指名道姓地寫著打倒偉大領袖!
全校的同學在操場集合,老師說,我們學校發現了反標,充分說明,階級鬥爭形式嚴峻,反革命分子氣焰何其囂張!操場裏除了老師講話,幾百學生安靜得針掉地下的聲音都能聽見。老師講完話,全校的同學排成一路縱隊,去看階級鬥爭最新動向的反標現場。
說實話,我們都很緊張,從前那些呲牙咧嘴的階級敵人,都是出現在電影裏的,而現在,階級敵人就在我們學校行動了!
我們走進那間教室,一個課桌上,蒙著一張白紙,據說,那個反標就出現在那個白紙的下麵!
過了幾天,突然傳來喜訊,學校的反標案破了!
結果讓人大吃一驚又大跌眼鏡。原來寫反標的就是那個課桌上的一個女同學,而且當時的報案者就是她自己!對我來說,最搞笑的是,她就住在我隔壁,當年武鬥時候黑暗中打來的一槍,就是打穿她家的窗戶玻璃的。
破案的手法也很簡單,一查筆跡,就是她的!
又開批判大會。那個聰明漂亮的小女反革命在一聲“帶上來!”之中,悻悻地被帶到了中央,四周還是革命學生,還是席地而坐,還是義憤填膺,不 同的是,我感覺她的眼睛裏似乎沒有驚恐,有的倒是一種惡作劇的意猶未盡。後來知道,她的“作案動機”,就是覺得好玩,也是為了引人注意。
開除出紅小兵隊伍!這就是對她的處罰。我記得一個老師走上前去,狠狠地從她的胸前把那個紅小兵的牌子扯了下來。那段曆史似乎就結束了。
四十年後,我在廠區的大院裏又見到了她,風姿綽約地在院子牽著一條貴賓犬溜著。
第三個批判大會不是發生在前麵兩個批判大會的南郊五七學校。是發生在我後來轉學到的一個城裏的學校。當時我大概在讀五年級,新加了一門課 程,叫“常識”。教常識課的老師姓賴,男的,長得並不偉岸,留了一撮小胡子,是那種最典型的成都平民的樣子。賴老師說話的聲音很粗,但是上課非常認真。他 教了很多內容,讓同學們印象最深的是他講的麥哲倫環球旅行的故事,他好像是脫開了課本,以講故事的方式講的這段曆史,還給我們畫了圖。在我們的印象當中, 平時言語不多,上點“常識”這樣“豆芽課”的賴老師,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
有一天上午,大概都是第三節課的時間了,學校突然通知,全校同學在大操成集合!
這樣的集合在那個年代也是司空見慣,我們懶洋洋地排了隊,站在了操場上。突然間,校長大聲嗬道:把賴福貴(化名)和蔡素芬(化名)-帶上來。我們一回頭,天啊!賴老師被反綁著,另一個女的也被反綁著,被幾個不認識的長相很凶的人押著,推上了主席台。
校長講話了:賴福貴作為有婦之夫,蔡素芬作為有夫之婦,兩個勾搭成奸,被群眾抓了現行!
老師代表講話了:賴福貴,就是大家說的二溜子!蔡素芬,就是大家說的梭葉子!
全校的學生都有點傻傻的,怪怪的。那個時候的小學生,大家對男女之事都還非常地懵懵懂懂。突然之間就出現了奸夫淫婦,這個大跳躍讓大家的心裏出現了好多怪異的巨變,那一刹那,同學們的生理課、社會課、道德課,都一起上了。
這些都還沒有什麽,隻是記得,當校長說,賴福貴和蔡素芬押下去的時候,幾百個同學突然之間衝上去,對著被反綁著的男老師和剪了一個梭梭頭相麵平平又灰頭土臉蔡素芬吐了無數口水和黏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