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瑣記:政治邊緣處的眾生相
啟麥
早請示晚匯報
“早請示晚匯報”是文革初期全國奉行的一種儀式,在所有集體活動之前舉行。比如我們學生。進得校門,迎麵就是一尊毛澤東塑像,每天第一次經過者,要自動站在下麵按規定的格式行禮如儀,然後才能往教室走。這是“早請示”之熱身。
上課前的一套才是正式“早請示”——(大致情形):
全體人員手持“小紅書”《毛主席語錄》;某夠資格的人站在前麵發出號令帶領:全體起立!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時稱“四個偉大”)、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
全體人員揮動手裏的《語錄》、以四分之二拍的節奏高聲和道: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帶領人: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我們的林副統帥身體健康!
全體人員揮動手裏的《語錄》、以四分之二拍的節奏高聲和道: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帶領人:唱《東方紅》!(領唱)
全體齊唱……
(曾經還要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等三支歌,後來有所簡化)
據說,各個單位部門和領導,還有各出奇招的:有對著毛主席畫像匯報今天要做哪些工作的;按當天需要選學相應毛主席語錄的;有表忠心、表決心的等等,淋漓盡致地發揮。
晚匯報,則是放學、下班之前的必修課。不免再次揮動《語錄》向毛、林兩位敬祝一番,再由領導簡單小結一下今天“學習和戰鬥”的情況,“總結成績、找到差距、已利再戰”雲雲。
最後是大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這個儀式雖然明顯屬於被批判的“形式主義”。隻因文革那樣顛覆一切的大運動,非“大樹特樹毛主席的絕對權威”不能推行,所以煞有介事地實行了若幹年,乃至殃及來華洋人。
各地各行業最終取消這個儀式,大概是到林彪出事之後了吧?
尷尬的祝禱
前文說到“早請示晚匯報”的最終取消,約因“林彪事件”。但又依稀記得,有過一個隻“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拿掉“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的縮略版。看似,林彪出事,是對人們向革命領袖表達敬佩與忠心的兜頭一瓢冷水,很快停辦那套儀式順理成章。其實,即便儀式熱潮期間,也有許多令人尷尬的風險,威脅著所有的人,讓人興味索然。
例如:老師、學生陸續到校。進門第一波的那次“敬祝”沒人組織,隻能各自為戰。一群陌生人,在毛主席像前站得不伍不列,祝辭的起點各不相同,音色、音量、節奏都不統一,結果是呢呢喃喃、嘈雜一片,“很不嚴肅”。
中午,以我們學校為例:許多人到食堂買飯,賣飯窗口對麵牆上貼著巨幅毛主席畫像,此乃飯前“敬祝”點。誰要是想趁著來往紛亂之際,擅自簡化敬祝儀式,早點排上隊、吃上飯,八成是要後悔的。當某莘莘學子若無其事地排到窗口、剛把飯盒往前一伸,早已守在一旁的“值班人員”(多為駐校“工人宣傳隊”的師傅)或冷語一句或大吼一聲“出來,你還沒‘敬祝’呢!”,自作聰明立刻化作當眾出醜。那可是個一切都有政治意義的時代哦。
別說,當眾抓典型的教育方式還真好使,隻一兩次抓了現行,再也見不到什麽人顯得那麽饑腸轆轆了。
恨地無縫 欺軟怕硬
“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雲雲,畢竟具有表演色彩,不宜單獨作秀。但是,如果上課遲到,可就慘了。老師會讓全班同學停下手裏的事情,讓你“補課”。原理是“沒做早請示,怎麽開始一天的學習啊?”即便大家“敬祝”之時你就到了,也得等在一旁,集體的儀式完了,你來。
這時,隻見那個同學,獨自一人站在教室進門處,對著牆上的毛主席畫像、揮動手中的《毛主席語錄》,連說帶唱,全班師生鴉雀無聲,眾目睽睽。那可是一個集體主義盛行、個性泯滅的時代。不比現在,孩子們可以借機搞怪,以炫個人的妙想奇思。那時,獨腳戲對於一個初中年紀的學生,這是多麽大的訓練與考驗。若是男生,無論平時多麽大大咧咧,此時也語亂聲顫;本來羞怯的女孩子,就更加難啟櫻唇了。終於熬過“恨地無縫”的幾分鍾,再也沒人會遲到了。
“敬祝儀式”還是對校內“牛鬼蛇神”的額外懲罰。那時,革命師生到食堂買飯,按規距比劃完一通就行了。群眾專政中的各種階級敵人可沒那麽容易就吃得上飯。他們會排列成行,在紅衛兵的押解下,魚貫進入食堂院內,站好,依次報名,自我簡介罪行罪名,並向毛主席像禮拜如儀。此時,腹中已飽、找樂消食的革命師生會聚攏圍觀,看誰口齒不夠流利或哪裏不太順眼,隻消一句“不行,重來!”,那位老兄就得打起精神,再來一遍。如是者無人幸免、重至再三。直到食堂工作人員急著下班了,才會出麵圓場讓他們打掃殘湯剩飯。
落井下石,乃人之常情;欺軟怕硬也是人的本能。當時,排隊來食堂吃飯的還有“流氓學習班”。是學生中的小偷流氓。飯前他們也得完成自報家門、萬壽無疆那一套。但是,圍觀者有之,但“不行,重來!”則從未與聞。卻原來,小偷流氓是“人民內部矛盾”,“學習班”又是“走讀”,他們有可能躲在胡同拐角打悶棒、報複人哦,等閑之人誰敢招惹?
後來,飯前“敬祝”先免了,據說因有外國人見了說:這不是成了基督教、天主教了嘛。此話傳到周恩來耳朵裏,不好意思了,傳令叫停。對著毛主席像揮動語錄、念念有詞,則晚到1971年“9•13”林彪出事,儀式減半、辦不下去了,才在廣大群眾或樂此不疲或意興闌珊中正式取消。
毛主席著作大小本
文革伊始,先是“停課鬧革命”,待到“複課鬧革命”,就有新規矩了。如:校門口站著幾個人,檢查每個學生有沒有帶齊三樣東西:《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像章,是紅衛兵的還要把袖章戴在左臂。沒帶齊的:回家去取,毫無商量餘地。
《毛澤東選集》和《毛主席語錄》又稱“紅寶書”,早在文革前就被雷鋒奉為“糧食、武器、方向盤”了。據自稱有所研究的人說,《毛澤東選集》一書,在全球範圍內、發行量僅次於《聖經》。若考慮到《毛選》印行之時間集中,那麽同期,《聖經》的需要量恐怕還曾稍遜一籌呢。
《毛澤東選集》初版大概麵世於晉察冀邊區時代,及至文革,已經有過幾個版本了。我們所見到的,先是四卷分開的四大本;後來出現了合訂本,而且是字典紙的,都是32開本,一本的厚度也比四卷本薄。不久,又推出了用字典紙印的64開本,對視力的要求頗高。《毛主席語錄》則一出來就是64開;再出更縮小了一倍。
少不經事的孩子於是開始了攀比,看誰的《毛選》、《語錄》開本小,以至扛著四卷本、裝滿半書包的同學,都羞於拿出來。當年,報紙上說每逢發售《毛澤東選集》,廣大工農兵群眾歡欣鼓舞,漏夜在新華書店門外排隊購買雲雲。我們認為那不可信:《毛選》、《語錄》都是發的,取得的途徑有很多。比如,單位裏發,各種各樣會議、活動上發;各式比賽的獎品是它;同學、戰友分別紀念也是它;要是結婚,還會來個《毛選》、《語錄》大豐收……。
老師批評說:大本小本裏麵都是同樣的“毛澤東思想”,要比應該比誰學得深、領會得透、做得好。而不是多大的開本、白報紙還是字典紙。他們哪裏知道,學生間的攀比另有深意:因為“毛著”的主要來源是父母單位,而發放之先後以按機關層級高低為序:中央機關、軍隊、省、直轄市、地級市、市縣等等。誰的書包先輕了、掏出來的是縮印本了,說明了其出身、背景。
中國固有的“版本學”,於本文無涉,我們哪裏知道,不同版次的毛主席著作,內容依時代需要有所改動。老師也沒想到,比版本根本就不是什麽“形式主義”,而是我們無師自通、自動繼承了被批判得一塌糊塗了的等級觀念,及其連帶的零零碎碎。
混搭舊軍裝
等級觀念之所以那麽容易被孩子們接受,多半與那個時代尚武的氣氛有關。軍隊是一個等級森嚴的係統。令行禁止,威嚴而又震懾,小孩子望而生畏又躍躍欲試。那時,毛主席號召“全國學人民解放軍”。既然學,當然先撿容易上手的——標誌,就是現在的所說的“包裝”。或曰:先求形似,再說“神似”的事吧。
其實,剛解放的時候,京津衛戍區部曾經下令不準市民穿軍服。但是,那時的人太窮,能省則省,所以沒管住。文革前,小孩子穿軍裝,多因家長是軍人,有“省下買衣服的布票和錢”的途徑。一學解放軍,穿軍裝的意義立即提升:體現著家庭出身、政治立場乃至理想和抱負。有了這些鋪墊,當人們看見毛澤東穿著軍裝上天安門了,能不追捧瘋狂?
1966年,軍銜製取消不久,陸軍換上了頗嫌鮮豔的“國防綠”;空軍軍服上綠下藍,了無新意;海軍那一身,則被譏為“耗子灰”。新舊軍裝同時上街。隻見早至蘇式斜襟的女軍裝,五十年代咖啡色的柞(音zuo)蠶絲軍服、斜紋布的黃軍裝、“人字呢” 黃軍裝、深黃色呢子軍裝和的卡布的“國防綠”等,爭相鬥豔。
在青年中間,新軍服一時不敵退役的舊軍裝,原因之一是:質地。它昭示著級別。經查,劉仰東所著《紅底金字——六七十年代的北京孩子》中道:“孩子穿的,都是家長的四季常服。冬裝為呢子。當年的規矩是,校官著粗且厚實的黃呢子,將官是較薄的馬褲呢;大衣的區別在領子,校官為栽絨領子,將官為真皮領子。春秋夏裝的料子為嗶嘰、哢嘰布、柞蠶絲。”“人飾衣服、馬飾鞍”,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由表及裏地看出這個孩子來自什麽樣的家庭。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通行標準代不相同。著裝講究的是“搭配”。黃軍裝(時稱“屎黃”,因顏色相近而得名,並無不恭之意)搭配紅袖章和紅色主調的毛主席像章,比柞蠶絲和國防綠都協調,從而成為“老兵”(以高幹子弟為主體的早期紅衛兵的統稱)的標準著裝。乃至天冷了,把咖啡色的將校呢套在裏麵,外層還是“屎黃”。切記,風紀扣和第一個扣子不能扣,讓人們看見:裏麵穿著將校呢呐!
然而,若是一身“屎黃”也不好看,不是適合上下顏色都淺的顏色,犯了美學某忌(淺灰色的海軍軍服終文革全程都沒“受過待見”就是一例)。褲子的顏色要比上衣深。這時,“國綠”可以容忍了,空軍的“藏藍”軍褲差強人意。當然,若是你下穿將校呢軍褲,就最“夠派”了。
那是個普遍貧窮的時代,既使高級幹部和將領,也沒有幾個活錢。“名店新款”從未與聞,自己設計更不可能。孩子隻能翻箱底就地取材、因陋就簡,把有限的資源“混搭”得富有含義。雖然來自部隊大院,幸好不在編製。於是,軍裝在孩子們身上的穿法,恕不沿習部隊陳規,另搞了那麽一套。
正其如此,家有呢製軍裝者當然不屑於“國防綠”(俗稱“國綠”)了——呢軍服的尊稱是“將校呢”哦。“國綠”則隻有四兜與兩兜的幹部、戰士之分,模糊了身份標誌。裁剪縫製上,軍銜製下的軍裝,號碼多些,也不像“國綠”一律鬆垮肥大。
隻此寥寥所及,已經可以看出“衣帽取人”有其實際涵義了吧?畢竟,出身將帥者少,向往紈絝者多,在穿戴上做文章,炫耀門楣的、東拚西湊的、甚至“山寨”,紛紛出籠、為市容增光。攀附之風起自部隊大院,延至部委宿舍。至於大家都以“國防綠”為時尚,則是“平民意識”占上風以後的事了。
老兵、新兵、片湯兵
先來個“提要”:這裏的“老兵”、“新兵”,不是入伍先後的老兵、新兵,而是文革初期兩個階段的紅衛兵。“兵”帶“兒化音”,讀如“兵兒”: “老兵兒”、“新兵兒”。“片湯兵”一語,則“兒化音”在“片”不在“兵”——“片兒湯兵”。不按北京土話讀,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
加入紅衛兵、戴上紅袖章,看似為當年的孩子人人向往。其實未必。眾所周知,某人某事的社會地位與群眾口碑,往往很不一致。紅衛兵也者,朝野追捧不過文革之初的兩三年,恐怕還要短些。隨著以高幹子弟為主體的“老紅衛兵”(俗稱“老兵”)犯錯誤,(什麽錯誤?一言難盡,不贅),紅衛兵的性質發生了變化。各學校雖然還有這個組織、“兩報一刊”也在正麵報道,但其所指,已經是市民子弟為主的“新兵”了。時間約在1968年。
“新兵”為“老兵”所不齒,佩飾也為他們所不屑,如紅衛兵袖章。“老兵”因居“原創”地位,代表正宗、正統。最初的紅袖章:一塊紅布,簡單地印著從毛澤東手書裏摘出的三個字“紅衛兵”。如宋任窮的女兒宋彬彬在天安門城樓給毛澤東戴上的那種,視為正宗。所有後來衍生出來的附有“零碎”的什麽“毛澤東主義-紅衛兵”,“毛澤東思想-紅衛兵”、乃至“清華井岡山”、“北大……”,都算拾人牙慧。
我住的機關宿舍院裏,有一個北京市內中學紅衛兵的發起人(紅衛兵組織發祥於郊區“清華附中”,被人“引進”到城裏),是一位頗有聲望的“老兵”。雖“犯錯誤”退出了曆史舞台,但其一幹人等暫時還未散夥,不時在我們院子裏聚會。可能是緬懷昔日的輝煌吧,經常上演的一幕是,他們手裏拿著各種質地的袖章比較、議論。我等在家“停課鬧革命”的小學生混在人群裏看熱鬧。
因不明究裏,依稀記得,他們隻認“三字箍”(袖章上隻有“紅衛兵”三個字);袖章都是紅色織物,但有“黃字箍”和“黑字箍”之別;個中含義今已不考;袖章用料也不相同,有布麵、有綢料、甚至還有天鵝絨的,其中等級昭然若揭。袖章的規格也不劃一,約有“五寸箍”、“八寸箍”和“一尺箍”等等。而“新兵”的“化纖箍”,是不能進入這個圈子的。
“化纖箍”,是“新兵”統一、標準的袖章,上麵還有一說明性小字“首都紅衛兵中學紅代會”,以別於犯了錯誤的紅衛兵。不料,“新兵”裏麵,有許多“老兵”的弟弟妹妹或仰慕者,革命之為何物?理解極為有限,他們的興趣多半圍繞那些表麵現象和恩恩怨怨。落實到“戴袖章”:為了表示勉強,走到學校門口才掏出來、一出校門馬上摘掉;校內,則把袖章套在小臂甚至袖口上。這些舉動沒少被喜歡“個色”、標榜“異類”的孩子們效仿。
至於傳說中的“紅小兵”,前身是小學生裏的“少先隊”,受紅衛兵影響改名而來。一度不戴紅領巾,胸前或左臂掛一個塑料片,上麵印著“紅小兵”,形式也不統一。後來規範為左臂種牛痘位置、橫向棱形軟塑料臂章。“紅小兵”三之子,好像也是毛澤東手書裏輯出來的。因其形狀像北方麵食“片湯”,而被中學生等揶揄為“片湯兵”。再後,不掛“片湯”了,還係紅領巾,但是名稱沒改,仍舊叫了幾年“紅小兵”。
羅貴波的帽子
羅貴波(1908~1995)外交部副部長、“八大”中央委員。文革初期的外交部位於東交民巷原“六國飯店”。一個冬日,副部長先生攜夫人李涵珍離開外交部、安步當車下班回家。突然後腦遭受一擊,瞬間頭頂發涼。原來,戴著的皮帽子被一騎著自行車急速掠過的青年一把抓去了。北京市公安局也在這條街上,離事發地點僅一箭之遙。於是,老羅不免就近報案、警察不免深感丟臉、市局不免限期破案、案子不免茫無頭緒雲雲。
這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是文革中“飛帽子”現象最精彩的一幕。那時,按一定規格裝備自己的青少年自稱“頑主”,以別於市民出身的流氓。其上下行頭都是軍服。唯冬裝中的帽子引進民品。實因軍裝棉帽無論布麵還是呢麵都是“栽絨”,非外麵一種叫做“羊剪絨”的帽子可比。這種帽子硬殼皮麵、外覆光滑厚實的羊剪絨,形狀規整。王府井建華皮貨商店有售,價格分17和23元兩種。貧窮落後的年代,這是一筆巨款。
一身將校呢、國防綠、海軍藍者,頭上“絕配”非“羊剪絨”不做它想。而“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不止是那時各行各業的豪言壯語,也是頑主們的行動綱領。在那個暴力、尚武的時代,不言而喻的解決辦法就是搶。但頑主是有身份的,所作所為都是浪漫,所以,那不叫“搶”,叫“飛”。因其方式為騎車與戴帽者擦肩時一掠而去得名。春秋季,他們也“飛”單軍帽。持續多年。
羅大人的故事是這樣收尾的:據說,“飛”他帽子的青年不久要下鄉去當知青,為了置辦行裝,便到“委托商店”(今稱“當鋪”)去賣那頂帽子。因為“飛”到手裏定睛一看,此帽並非“羊剪絨”,與戴剪絨的同夥站在一起,頑主身份會被懷疑。然而,委托行的師傅是識貨的,一望而知那是水獺皮,與區區“羊剪絨”遠隔檔次。遂知此物來路不正、報警處理雲雲。
文革結束後,羅貴波出任山西省長,著有《革命回憶錄》一部。在曆數此生行經的槍林彈雨、險灘暗礁,不知有沒有“落平陽猛虎被犬戲,幹瞪眼獺帽被人飛”一節?
他們的鞋
前麵,衣帽服裝一一提及,下來就到鞋了。北京土話裏也有:“腳上無鞋窮半截”之說。其意,“無鞋”不是光腳,而是要有一雙好鞋,不然,衣服、褲子多麽講究也是枉然。
但是,文革、尤其在早期,人們普遍不講究,穿鞋就更隨便。即便上文中的“頑主”鞋子也頗將就。比如,冬天最“颯”(相當於九十年代之後的“酷”)的裝扮:頭戴羊剪絨皮帽,一身將校呢軍裝,腳上最好是一雙“將校靴”,才相得益彰。試想,若是足蹬大頭靴、老棉窩乃至解放鞋,確實很不般配。
有人說,將靴和校靴是兩種軍靴;還說,為取鶴立雞群之效,有把帥靴也穿了出來的。均不知所本。竟有修鞋店接活給人訂做“將校靴”倒是確有其事。說明腳底之物,在觀瞻效果中所占比例,多麽重要——穿錯鞋則頭重腳輕、枉費心機。
那時的北京,四季分明。春秋天時,最受“頑主”青睞的是“白回力”。這是一種球鞋,不分運動項目可以通用。那時的“回力”還有藍顏色的,因被認為與上麵的軍裝不搭,而無人問津。
夏天太熱,裝宜輕巧,正好市麵上有一種“懶漢鞋”,因不用係鞋帶而得名。塑料底、黑燈芯絨麵,配黃、綠、藍裝都不唐突。男女皆宜。然而,“懶漢鞋”分三種,鞋麵都一樣,鞋底則因顏色白、紅、黑(膠底)叫法不同。白塑料底的,叫“白邊懶”,餘者類推。“頑主”隻穿“白邊懶”,是他們的標誌。另外兩種不在此例。
試想,那鞋黑白分明,黑麵之下、薄薄白底陪襯輕盈,紅、黑鞋底就沒有這個效果。看來,“頑主”一族還有點審美意識。難怪人家說:許多美的服裝飾物乃至動作姿態,是從一些不太正經的人那裏流傳開來的。
手抄本長詩《決裂 – 前進》
前麵幾節說的是文革時北京“頑主”的服裝、派頭。他們刻意顯示其“大院子弟”出身,期與“胡同串子”劃清界線。然而,“形勢比人強”。那十年,如官方所說:整個中國社會大分化、大改組、大動蕩、大轉變。沒有哪個階層和利益團體穩坐釣魚台。小孩子也是一樣,雖然從未跟隨過主流,但他們也因“老兵犯錯誤”、上山下鄉、林彪事件等等而見多識廣,其做派中的軍旅色彩很快消失殆盡,並迅速“墮落”,混同於普通的地痞流氓了。外表,他們“倒追”文革前“老炮”(舊式流氓)的裝束。隻有口吻還是那麽狂妄,姿態還是那麽優越。
約在七十年代初期,有人做了一首記述這個過程的長詩,在北京各部隊大院、部委宿舍中傳抄。詩的題目是《決裂 - 前進》,采取對話體裁,一個走正統革命道路,勸誡那個淪落的“老兵”,抒發各自的價值觀念、行為方式,終因話不投機而分道揚鑣雲雲。
這首詩的基本情況已不可考。提到它的“文化大革命中地下文學”的研究者也不多。所以,作者是誰?有說名叫王靖、一名彭憶東;全文多長?有人說約七百行,目前能看到的約百行;且錯字病句觸目皆是。
從斷簡殘篇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作者站在玩世不恭者一邊,讓他盡情發揮。雖然不是什麽好詩,卻因直言不諱、恬不知恥,真實記錄了一代幹部子弟的頹廢之態。讓後人看到,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的另外一麵:那些根正苗紅的革命事業接班人,其實不僅從來沒拿革命當回事、且最早背叛其階級和父兄。陳寅恪不是主張“以詩證史”嗎?這首詩裏體現的人性本能、政治無能、革命失敗……頗有社會學、政治學、心理學意義,而具史料價值。
這裏將采集到的、描寫他們穿著打扮變化的部分轉抄如下,供一哂。
朋友,你曾經那樣的英姿颯爽。
黃軍裝、紅袖章
在金水橋頭,
在長安街林道上。
可是今天……
今天又怎樣?
同樣是英姿颯爽!
這頭上,是“四聯”理發師的精創。
開士米的圍巾更使我風流高昂。
告別將校呢、
我換上雪花呢的中式服裝。
長街闊步
為市容增光。
這鞋,請你仔細看:
它尖、
它扁、
它亮、
它翹、
它窄!
這五寸褲腿的線條,
正顯我妙齡正當。
我把它熨得像刀刃一樣。
它使我在人流中穿行,
所向無敵、無人敢擋。
……
還我飛機 紀念章
文革期間,因政治需要而起卻迅速形式化了的東西還有一樣:毛主席像章,簡稱紀念章。因為其他黨和國家領導人,都沒有鑄造像章的資格。過去也有毛主席像章,沒太被人當回事。早期的紀念章,大小不過醬油瓶子蓋大小,有個邊,裏麵鑄著毛澤東側麵的頭像。“文革軍興”,需要更上層樓地特立毛主席的絕對權威,各種輔助個人崇拜的工具都用上了,毛主席像章就成為道具之一。
人們首先發現紀念章個頭變大了。正麵頭像、半身像、全身像都做進去了;像章一大,隻毛澤東一人,會顯得孤單。於是,旗子做進去了、鬆柏做進去了、天安門做進去了、長城、山川也做進去了。早期紀念章形如錢幣,圓圈帶邊。受“毛澤東思想光焰無際”一語啟發,邊框取消了。形狀則圓的、方的、橫的、豎的、多邊形的一應俱全。質地也多元起來,不限鋁製,瓷、竹、漆、塑料都開發出來了。直徑則做到碗口大小,讓人穿繩掛在脖子上。如此等等,給像章賦予了美術價值,成為胸前的飾物。一時之間,每個人都會佩戴毛主席像章,有人甚至同時戴上好幾個。先是為了每天有得換,繼而喚起了收藏意識。一個七億五千萬人口的大國,像章的需求量可想而知。
平心而論,收藏毛主席像章的動機,比現在的“藏寶”單純多了。收藏紀念章,完全不涉經濟利益。除各種途徑免費領取,就是相互交換了。北京飯店後身靠王府井南口一側,北京最繁華的商品街口,出現了交換點:上百人聚集在那裏以物易物、互通有無。那群人營造的氣氛,與當時社會格格不入。那時的北京,人們集中在一起,不是批判會,就是大辯論,一律吵吵嚷嚷,火藥味十足。換像章的人們,則音量適中、和顏悅色,一派祥和。
當然,可以說毛主席像章之沒有物化,是因為全國取締了自由市場的緣故。其實,別說沒人知道如何給像章作價,即便有人開了頭,第二天就會因“大不敬”之罪,場所取締、參與者抓!大家就都沒的玩了。
上有政治需要,坊間大眾追捧,紀念章的花樣日新月異、產量扶搖直上。1969年深秋,我們下幹校是戴著像章走的,一年後回京,驚見紀念章已經從街上消失了。直到文革結束,再也沒人佩戴。唯有周恩來,一枚長方形像章:左側是毛澤東側麵像,右側是毛的手書“為人民服務”,始終在其左胸。真是“忠不忠、看行動”啊。
如此泛濫的、走俏的紀念章熱是怎麽戛然而止的呢?有一個說法:因鑄造像章耗費了大量優質鋁材,毛澤東說了一句:“還我飛機。”不知確否。
換零件的工科男
和“毛主席像章”一樣,可以在和平友好的氣氛中以物易物、比類交換的,還有半導體零件。當年,北京東城區燈市口從“基督教青年會”到“紅星”電影院之間的街區,有一排店鋪。其中之一,是一個半導體器材商店。這個商店的門口,從早到晚聚集著一些年齡約在小學高年級到高中生那麽大的男孩子。一邊交流製作礦石收音機的經驗,一邊交換零件。商店則服務而已,不當生意做的。任憑消費者的大部分需求在門外解決,店方樂得清閑。
那時的Wi-Fi是無線電信號,隻能傳播簡單的信號,接受器也不複雜。電子管和半導體收音機已經算高級的了,而且所費不貲,貴為“結婚三大件(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之一呢。而我黨我軍向有“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光榮傳統。礦石收音機又結構簡單,正是性喜動手、鑽研的“工科男”施展的可行性項目。幾分錢、毛兒來錢他們沒有;交換和組裝的過程,卻包含不可替代的樂趣。隻見那些工科男,先手工用漆包線纏一個線圈,再拿各種途徑得來的零件,到那個地方去交換,拚湊成套。
“工科男”這個詞雖然是現在的,這類人卻早已行走世間。從他們身邊經過,一望可知:這些衣著樸素、慢語輕聲的孩子,肯定不是新老紅衛兵,一個穿軍裝戴袖章的也沒有。紅衛兵忙於“砸碎舊世界、創造新世界”,根本不屑於鼓搗什麽礦石收音機。應該也沒有“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混跡其間。那批孩子需要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不突出政治”的嫌疑。
換零件的工科男,多半是文革中的“逍遙派”——出身不錯、雖然對革命大業不夠熱衷,卻也沒有什麽反對之舉。在各方麵“提醒”其革命責任的空檔間,溜過來滿足一下個人愛好。逼急了,則可以“為了收聽毛主席最新指示、兩報一刊社論”詰抗之。人家一時也說不出什麽來。然而,就是這些人,多多少少在學習、在積累,文革之後考大學的成功率明顯高於其他群類。他們同樣也沒想到,當年的遊戲之作,竟成了今天“收藏”的一類,用換來的零件攢成的礦石收音機,遠比當年商店裏擺的半導體收音機值錢
原始Wi-Fi招蜂引蝶
“攢(cuan,北京土話:拚裝)礦石收音機聽社論”之說,即便當年也是盡人皆知的托辭。好在那簡陋的設備聽不到遠處的東西,所以沒有多大政治不軌的嫌疑,上綱上線到“革命意誌消退、玩物喪誌”也就到頭了。但也確有高人,組裝短波收音機,為的是“偷聽敵台”,這可是文革時的一項大罪。如海外反動勢力的對華廣播:莫斯科廣播電台、美國之音和台灣的“自由中國之聲”等。
“敵台”像原始WiFi,大功率發射短波。傳播遠、麵積廣,不易屏蔽。其傳送的“政治資訊”如洪水猛獸,令中共惴惴不安。於是,工廠生產的收音機具有短波功能的極少,有的城市甚至查抄短波收音機;據說,警察開著探測車在大街小巷巡行,車載設備能探知誰躲在家裏偷聽敵台。可見,政府施放的幹擾電波連城市都屏蔽不嚴。到了廣闊的鄉間更加鞭長莫及,“敵台”時斷時續,直至可以正常收聽。
據說,早自1940年,蘇聯就開始對華廣播了。BBC和美國之音的中文廣播則稍晚。那時,插隊知青、下放幹部,用普通的短波收音機,就能清晰地聽到“莫斯科廣播電台,現在對中國聽眾廣播”。其隨伴的音樂尤其令人印象深刻:雄壯的合唱《祖國進行曲》化作“金鍾”似地樂音,從容優雅地奏出,另成一番意境。而內容則與國內的宣傳一樣,不吸引人。
奇怪的是,台灣的“自由中國之聲”,女播音員的音色和腔調,與大陸電影中醜化國民黨的表演一樣,酸軟緩慢,不成調子,與大陸人的審美觀格格不入,效果未見得好。可笑的是,台灣經常在廣播上呼叫其潛伏在大陸的特務,有代號、有聯絡方式等。看似虛張聲勢,沒人當真。
那是一個要求人人自律的時代。“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非禮勿動”。非禮的廣播,政府屏蔽不掉沒有責任,你老人家無意間聽到,就會有革命群眾來給你“洗耳朵”了。若是有意收聽敵對廣播,批判之外,抓去坐牢也說不定哦。其實,“敵台”那些年說不到點上的叨叨絮語,在中國社會所起的反響,遠遠不及林立果一篇《五七一工程紀要》裏的寥寥幾句。對華廣播實際上成了一個招蜂引蝶的陷阱,讓中共額外迫害了許多無辜的人民。下麵的小故事摘自一篇文革回憶錄《告別少年時代》。
那時候,人們之間的交往、每個人的行為都在周圍“革命群眾”的注意之下。校部一個男生通鋪宿舍裏,有人發現一個名叫夏禹文的人,經常夜間戴著耳機用半導體收音機收聽“美國之音”廣播。這在當年可是一項嚴重的政治罪行,叫做“偷聽敵台”。那個連的領導為了“掌握證據,教育群眾”,對公開揭露此事做了周密布置:他們安排與夏頭對頭、隻隔一條狹窄過道、睡在他對麵的一個人向夏發動突然襲擊;再指定幾個人準備好批判夏禹文的發言。一切就緒後的一個晚上,夏像往常一樣脫衣就寢,在被窩裏戴上耳機、打開半導體、在短波波段上找到“美國之音”,悄悄聽了起來。他哪裏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裏了。躺在他對麵的突襲者讓夏某先聽上一陣,漸漸入神、放鬆了警惕。然後忽地翻過身來,猛然將手伸進夏的被子、一把奪過那個收音機、一麵喚醒大家、一拔掉耳塞、開大音量,全屋都聽到了“美國人的聲音”,這時幾個膺命在身的人,各司其職地組織起群眾,把個夏禹文鬥得七葷八素。
文革也不是鐵板一塊,中後期逐漸放鬆。不知哪年、但是看似偷聽敵台的人才會發現:美國之音製作了一個教學節目:“英語九百句”,何麗達主播;毫無政治色彩。於是,人們半公開地跟著學了起來。據說,恢複高考,一舉進入英語係的人中,受益於這個“敵台”者,大有人在。
那時住房不用錢
前麵說到“和平集會”、以物易物,交換的紀念章和半導體元件都是小東西。大的也有,而且是房子。那時,當你路過某房管所的時候,就會看到門前有一些人,和顏悅色地認真傾談。與換毛主席像章不同,人數少得多;與交換零件不同,不僅都是中年人,竟有女子點綴其間了。聚集的方式也不是幾十上百人摩肩接踵,而是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探討互惠互利、你情我願的可能性。
如果說“愛情是藝術永恒的主題”;住房就是“生活中永恒的主題”。住房在北京人之“金貴”的程度,從來沒有降低過。據說,有南方人到北京出差,驚訝地發現:北京個個是能人欸,你要是想當副總理他都能給你找到路子!且慢,雖然北京以出產吹牛大王聲動神州,可是,一旦你順勢提出“幫我找套房吧”,保證沒有任何“侃爺”膽敢接茬。
分間房子有多難,居住條件有多差,“傷痕文學”雖有駭人聽聞的描述,其實不及實際慘狀之萬一。幾乎每個家庭的搬家史,都是一篇可歌可泣的故事。在商品房市場出現之前,住房的來源幾乎隻有單位分配。就北京而言,大機關有可能蓋房、分房,這是指中央部委、各軍兵種總部,市屬機關、大中型工廠等。區級以下機構則基本沒有分配住房的可能。因為蓋房子是個大工程,非夠相當級別、能量者莫辦。小單位偶爾也會風傳“上邊給了幾間住房”,但是普通職工想都別想。因為房子是跟著職務走的。
所以,房管所門前的換房者,都是最底層的老百姓。他們大多住在區屬房管處轄下的胡同大雜院裏,機關的房子是不能與外界置換的。所謂換房,以小換大自不可能,換房多半為了上班近一點;或者牆角能搭個小屋、屋簷下能圍個廚房;家有病人、犧牲麵積以求朝向也是有的。至於學區,不是目標:反正學校不上文化課,畢業之後得下鄉。
世事紛擾,機會閃現。文革期間,平民百姓倒是有過兩次改善住房條件的機會。一是初期大抄家,上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下至“地富反壞右”,他們的住房都會遭到剝奪,遷居進去的全是“革命群眾”。可是僧多粥少。不久,“戰備疏散”,市級以上機關單位全部開辦“幹校”,很多職工成為“光榮的五七戰士”,高舉紅旗上山下鄉去了。機關宿舍頓時空了一半。但是,敢於利用這個機會的人不多:向組織伸手、貪圖享受、詆毀社會主義等等大帽子等著你呢。
待到下鄉的人陸續回來,機關的房子恢複緊張。政治成份不夠好的,常常兩家擠住一個單元,鄰裏糾紛蜂起。一個著名的故事是:錢鍾書夫婦攜女兒與一對年輕夫婦同住一套樓房,共用廚房和衛生間。兩家關係不睦。一日,錢媛被隔壁女人訾罵,那家男主人及楊絳立即卷入其中,錢鍾書則“老夫聊發少年狂”,手持木棒從屋裏衝將出來,劈頭向人家打去,傷及鄰居男子手臂,送醫治療雲雲。錢氏夫婦則收拾起卡片和筆記本,搬到學部,住在辦公室裏編寫《管錐編》了。然而,錢楊夫婦是何許人,名歸實至隻在早晚之間。果然,釣魚台國賓館對麵的部長樓一落成,他們就遷進去了。
廣大分房無望的勞苦大眾,還得在房管所門口碰運氣。後來,人們生活好一點了,可以附加錢物,互換住房成交容易了些;再後來,機關的房子也可以參加互換,平添了許多方便;至少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住房還在私下交換,而且規模擴大。有人專門組織運作此事:幾十戶人家集攏在一起,交叉拚接,造福的麵積就更大了。
瓦片終有硌牙時
住房既然是“生活中永恒的主題”,豈能“一條就過”?怎麽也得再湊幾句,以襄盛事啊。
房屋之為生活資料中的最大宗,解放後一度允許私人持有。北京土話有“吃瓦片”一語,即指擁有多餘的房產,坐收租金的行為,一向為人豔羨。文革前社會上還頗有其人,文革風暴一來,瞬間掃蕩無蹤。房產全部收歸國有,昔日的房東,都成了房管局的客戶。“瓦片”也一再給主人帶來難堪。
從文革後期起,“各項政策、逐步落實”。抄沒的私人財產按戶退還,房產也在其中。但是,房地產市場遲至上世紀九十年代才慢慢形成吧?發還財產則早在此前約二十年。大言不慚的是,辦理交還手續時,房管部門要與房主結算這些年的修繕費。那時候人們,柴米油鹽之外普遍沒錢。OK,交納不出修繕費的,可以把房子折價賣給國家。但“市價”和修繕費都是房管局訂的,折算下來,大多數胡同裏的破舊平房,所值抵不了維修所費,戶主隻能紛紛放棄。既使個別屋主有能力收回房子,一看以後維修的花費和麻煩,也就不寒而栗了。
那時,政策落實到頭上,忙不迭地感謝中央、感謝黨。至於退回的房子不能接收,隻說:“劫後餘生、自愧無能”;而劫者何人?是誰造成了連還給你的債務都不能收回的局麵?多年被專政的無妄之災,為何不能折抵維修費用等等,則因心有餘悸,無人敢去追究。
文革結束觀察家改革開放之初的那些年,沒有人料想中國的經濟能夠如此持續高速發展,近至十年之前,也沒有人知道北京的房價動輒以天價計。隨便出手幾間破舊、狹窄的市內住房,就能輕而易舉地在美國買下規規整整的洋房花園。那些因怕維修不起、怕文革重來而放棄收回房產的人們,腸子都悔青了吧?
啟功也要擠公交
前述北京的老百姓換房的原因有多種,為了靠近工作地點肯定名列前茅。因為上班的路途太辛苦了。那時,沒有“錯峰上下班”,都是早上八點到單位;一周要去六天呐。要命的是,上班不叫“上班”,稱“抓革命、促生產”,誰也不能遲到。交通工具,則地鐵隻有一條,自行車並非人手一輛,擠公共汽車是許多人的唯一選擇。順便說一句:文革時期,公交係統及其行業叫做“公交戰線”,車輛則稱“公共汽車”。
無冬曆夏,上下班時間,每個公交車站都鵠首站立著幾十上百男女老少,引頸盼望汽車遠來、進站。一旦汽車接近,等車的人就蠢蠢欲動,須得拿出全副精神和氣力才能擠得上去哦。人們本來就站在馬路邊上,再往前湧,汽車就快停在馬路中間了。車門在售票員“先下後上!先下後上!”的呼喊中打開,下麵的人根本不管車上有人要下,立即往上攀登,上下乘客在車門處混戰、咒罵、埋怨。站站、天天,如此這般。全無風度、體麵可言。
其實,擠車是有技巧的。看似那時的公共汽車司機喜歡戲弄群眾,進站不是近靠就是遠停,從來也不停在牌子前麵。上車的人群就要蜂擁而上搶奪車門。這時,你需靠後一點,看清那車將不到站就停、抑或過了站才停;然後在人潮側後方、貼著車身,沿著他們奔跑的方向、跟在最後,車子照例會戛然煞車,就在那個瞬間、順勢把前麵的人用力推到車門那邊去,你則正好留在門前。這著,在汽車與人群相對運動時最易得手!
功夫雖然練就,混亂之中,有時不得機會施展。那也不能被人潮裹挾、手忙腳亂、狼狽不堪;你需幹脆留在最後,這時,車子已經啟動,車門仍然敞開,你就握緊兩側扶手、兩腳卡住車門底部,任車門大開,自有怕出事故的售票員為你叫喊,讓前麵的人“往上踩一蹬!”、“往前貼半步!”給你讓出半尺空檔,也就夠了。
然而,常有這樣的時候,眼看那車:過來了、在減速、往裏靠呢;車站群情激昂、躍躍欲試,不料,那車突然加速、向左轉舵,呼嘯而去。留下驚詫一片(或曰:怒罵一片)。卻原來,每當到站,司機、售票員都會高叫:“XX站有人下嗎?沒人走了啊!”一麵做著進站或甩站的兩手準備雲雲。
中青年人尚有戰鬥力,老弱婦孺無不將乘公共汽車視為畏途。坐不上車、擠得半死,把公交公司罵上千百遍也無濟於事,隻有幽默化解。如啟功先生自嘲的:鷓鴣天八首•乘公交車:
乘客紛紛一字排,巴頭控腦費疑猜。東西南北車多少,不靠咱們這站台。坐不上,我活該,願知究竟幾時來。有人說得真精確,零點之前總會開。
遠見車來一串連,從頭至尾距離寬。車門無數齊開閉,百米飛奔去複還。原地站,靠標竿,手招口喊嗓音幹。司機心似車門鐵,手把輪盤眼望天。
這次車來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階梯一露剛伸腳,門扇雙關已碰頭。長歎息,小勾留,他車未卜此車休。明朝誓練飛毛腿,紙馬風輪任意遊。
鐵打車箱肉做身,上班散會最艱辛。有窮彈力無窮擠,一寸空間一寸金。頭屢動,手頻伸,可憐無補費精神。當時我是孫行者,變個驢皮影戲人。
擠進車門勇難當,前呼後擁甚堂皇。身成板鴨幹而扁,可惜無人下箸嚐。頭尾嵌,四邊鑲,千衝萬撞不曾傷。並非鐵肋銅筋骨,匣晨磁瓶厚布囊。
車站分明在路旁,車中腹背變城牆。心雄誌壯鑽空隙,舌敞唇焦喊借光。下不去,莫慌張,再呆兩站又何妨。這回好比籠中鳥,暫作番邦楊四郎。
入站之前擠到門,前回經驗要重溫。誰知背後彪形漢,直撞橫衝往外奔。門有縫,腳無跟,四肢著地眼全昏。行人問我尋何物,近視先生看草根。
昨日牆邊有站牌,今朝移向哪方栽。皺眉瞪眼搜尋遍,地北天南不易猜。開步走,別徘徊。至多下站兩相挨。居然到了新車站,火箭航天又一回。
屌絲乘客售票員
公共汽車服務再差也得買票,票分一次一買與月票兩種。可恨的是,那時的月票隻限一人使用,所以要貼玉照。記得學生月票兩元,職工三塊五,隻能乘坐城區電汽車。城區加某一路郊區車,就四塊一張了。還有“通用月票”,顧名思義,所有的車都能坐,五塊。最貴的是“通用+地鐵”:十塊!
那可是個“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年代。所以,有可能的地方都要省!首先是提高月票的使用率。方法依同謀人的“手藝”分幾種:一曰“晃”。這是個“楞”招兒,手持別人的月票,下車時趁亂在售票員麵前晃動一下,蒙混過關。二曰“換”。換照片。至於照片上蓋的章,首選辦法是找一張一角帶著一道藍色弧線的照片貼上去,不然就隻能用藍墨水描一下了。三曰“畫”。真有“高人”,會畫月票。用不著整張地畫,隻畫表示月份的那部分就行了。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那時候不這麽說。表達這層意思的文革標準用語是)“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售票員,金晴火眼。經常遠隔一兩米、克服角度刁、光線暗等不利因素,一舉識破投機取巧者的拙劣伎倆。這時,被擒者若是不能及時脫身,就會被帶到公交總站遭受處罰,罪名大約是“偽造有價證券”。後來,“晃、換、畫”的月票使用者總結出一條通用法則,下車之前任售票員怎麽叫著要查票,假裝沒聽見;或者等在後麵、收斂下車行跡、悄悄跟在別人後麵突然跳下;甚至待到車門關了才作恍然大悟狀,要求下車;要點在於腳踩地麵了、才迅速出示、瞬間收回。即便如此,確也見過司售人員棄全車人於不顧,奮而追捕“晃、換、畫”者。
每次買票的話,則根據路途遠近,票價五分、一毛、一毛五不等。當然,蹭車逃票的也時有所見。被抓者隻能乖乖補票,後來,處罰加重,無論哪裏上下,補票要罰全額雲雲。場麵不免尷尬。卻有那麽一回,一屌絲青年,兩手空空、下車就走,被女售票員叫住:
“那男的,票呢!”
“啊?”屌絲青年準備不足。
“跟你要票呢!沒票補票!”女屌絲售票員聲色俱厲語帶不屑。周圍人默默注視。
屌絲青年猛然發飆:“給你,不就五分錢嗎,有什麽了不起,叫什麽叫!”
塞了一枚硬幣給她,揚長而去。伶牙俐齒的女屌絲售票員從沒見過如此理直氣壯、大言不慚,一時語塞。片刻神回,伸出脖子朝那人背影大叫:“五分錢是你爹啊,捏著不撒手!”
蹭車被抓錦上添花
文革時期,“買票坐車”一事,很難讓年輕的人們心悅誠服地接受。因為免費乘車已經成了我們的習慣(這裏主要指火車票):先是“大串連”,別說車票,許多地方還包吃住呢。後來大一點的孩子上山下鄉,免費火車送到祖國四麵八方;小一點的隨著父母去“幹校”,不但火車是專列,路過毛主席“生活和戰鬥過的地方”,停下來參觀瀏覽(“受教育”)連吃帶住,一分錢也沒花過啊。
實際上,那個年代根本沒有“旅遊”這麽一說。別說吃飯要糧票,糧票隻限本省市流通;根本就沒有長假期。即便你有“全國糧票”、“軍用糧票”,有假期,也沒有那筆閑錢。隻有出差或到外地探親的時候,可以順道“旅遊”一番。遇此機會,要是能把車票錢省下來,不是就能玩得舒服一點嗎!
於是,出自“習慣”、因為“需要”,我們多半有過逃票蹭火車的經曆。此舉在那種時候還有發泄對社會不滿、遊戲人生的成分。同伴均以瀟灑視之,可以公開交流經驗。有過來人炫耀地指點:遇到查票,則脫掉外套、手持一杯熱水,假裝剛從前麵車廂接水回來,大大方方地迎著查票員過去,嘴裏莫忘善意地提醒著“勞駕勞駕、小心燙著”。查票員會以為你的座位在他身後。還有人理所當然地說:“一看查票,你就進廁所,多呆會兒再出來唄。”
其實,這些辦法都不好使。“手持熱水、念念有詞”雲雲完全是想當然,人家都懶得盤問,直接就是一句:“少來這套!回去等著!”當即戳穿。至於躲進廁所,則查票伊始,第一個動作就是鎖廁所門。所以,蹭車能否成功,全憑運氣-----車上有時不查票。
據說,“特快”車上不查票。因為列車員會在車門處看了你的票才讓你上。於是就有了:趁列車員離開時縱身跳上法;讓裏麵的人打開窗戶,直接鑽進去法;跟隨老弱假裝幫他們拿行李、送上車法等等,完全都用不上。唯一可行的辦法是,買一張短途車票,經檢上車。
一次,我們一行兩人,從北京去鄭州探親。訪得特快列車第一站是保定,票價約三塊,買到鄭州就十好幾塊了。便持保定票無障礙地上了車。車行十二小時,以為可以一覺睡將過去。不料,一進河北地界就開始查票。人家一看我們那副灰心喪氣的樣子,就明白了。我們也從列車員揶揄的眼神,看到了自己的下場。怎麽辦?同伴隻大我兩三歲,還不到二十。卻頗有決斷-----跟他們實話實說:我們是插隊的北京知青,父母下放到鄭州了,隊裏掙的工分合不了多少錢……如此這般,打出了悲情牌,打動了列車員。
插隊回來,我上中專,他分到山西鐵路上。再一見麵,那仁兄興奮地跟我說:知道嗎,在我們那兒,鐵路員工坐車買票是個恥辱!我有鐵路工作證了,咱們還得去(蹭車)!那年頭,微薄的薪水之外,人們完全沒有辦法從正規途徑博取一錢一物,普遍具有這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遊民意識”,或曰“自助意識”。誠然,上綱上線、故甚其詞起來,就是“挖社會主義牆角!”
時值我放暑假,他回家探親,湊在一起機會難得。於是我們就出發了。同行增加了一位天津朋友,從天津出發、目的地是避暑勝地北戴河。去的一路,暢行無阻。有成功逃票助興,不亦樂乎地遊玩了秦皇島、北戴河、山海關(此處略去4478字)。然而,回來車上又碰上了查票。由於沒買票,上車各自找座,三人分散在兩個車廂。我們倆個“路外人士”坐位接近、躲避無由,一舉被擒。而且剛一被抓車就進站了,員工朋友還不知情,未及施展也許他從同事那裏學到的某種功夫、解救我們,我們就被趕下車了。事後他說,貴為鐵路員工的那位,一沒穿製服、二沒戴徽章。查票員竟然沒找他要票就過去了。
下車一看,站名蘆台。乘警把我們交給站上的鐵路警察,人家隻問了一句話:“有錢補票嗎?”答曰:“沒有。”就不搭理我們了,任我們回到站台。雖然被抓,我們隻覺好玩,一點刺激也沒有,此次出行不就太平淡了嗎?出點這樣鬧不大的事,恰似錦上添花。這時,又有客車進站,我們相視一笑,隨即登上列車。回頭一看,剛才問話的警察就在下麵,列車已經起步,我們朝他揮手:“再見”。他還是那付麵孔,無動於衷、視而不見。
經此一役,我們以為不會再有事了。不曾想,車行不到天津又查票,我們再次落網。行前,那位鐵路員工朋友囑咐過,抓到之後問你到哪兒,你就往遠處說。他們會就近把你轟下去,不會讓你在要去的地方下車。例如:下站是天津,你正好要去天津但是得說去北京,不然,他會把你拉到北京再趕你下車。因為事情不大、不能把你怎麽著,就給你增加點麻煩。而這次,我們要去的是天津,便說成去北京。果然,要進天津站時,乘警過來押我們下車。天津下車的人多,人多一擠,我們與乘警之間就夾了一個人。再一看,站台上那麽多人,事情一下變得簡單:一下車,我們就消失在人群裏了。連警察喊沒喊“給我站住!”都沒聽見。
毛主席教導我們:“錯誤和失敗教育了我們,使我們比較地聰明起來了。我們的事情就辦得好一些。”蹭車也是一樣。靠碰運氣玩不了幾個地方,須爭取盡量“合理合法”。還是那位不想“蒙受恥辱”的鐵路朋友,發現了大幅提高蹭車成功率的辦法。鐵路員工出差、看病、探親等等需要坐火車的時候,單位會給他開一張寫明起止點、說明事由的介紹信、代替車票,隻是不保證座位。
這就是捷徑了!對於他們而言,工作證是現成的,介紹信則憑人緣、拉關係,好歹也能弄來。我們那位鐵路職工就這樣,走遍了內地十八省。回到北京,見我羨慕的樣子,不由動了惻隱之心,拍了拍大腿:“你想去哪兒?”我說:“桂林。”他爽聲應道:“好吧。”我得寸進尺、察顏觀色:“而且帶著女朋友。”他也麵無難色地應承了下來。
下次見麵,一個工作證、一封介紹信拍在我的麵前。我有所不解:“她呢,她怎麽辦?”我問。朋友指著那兩樣東西道:“你看,介紹信都是過期的,名字和工作證上不一樣,要去的地方也不桂林。就別讓女孩子跟咱們冒險了。”無奈,我們給她買了一張票。曆險、刺激還沒了出發就打了折扣。
上路以後,果然又被查票。列車員到他麵前,接都不接他遞過去的東西,就查別人了。到了我這兒,拿著那兩樣東西看了又看。我心裏打鼓、強作鎮靜,下意識地伸出右手,列車員可能以為我不耐煩了,竟順手還給了我。其實,我手心都出汗了。
昔日的民風:按照規定做事,似乎愧對組織、愧對自己。其心氣有點像周作人所言:“我們於日用必須的東西以外,還得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