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被下放到黑龍江省呼瑪縣農村的一個生產大隊插隊,與蘇聯隔江
相望,不僅對岸的哨所,軍營,車輛人員走動看的清清楚楚,順風的時候連對岸的
人說話也能聽見,呼瑪縣是真正的“反修前線"。
文革期間,中國這邊有一些人夏天遊泳,劃小船渡過黑龍江,冬天則直接
從江上進入蘇聯境內,那時當然不會是為打工掙錢非法過境,所以中國當局稱他們
為叛逃者。
叛逃者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在國內受到政治迫害,走投無路跑過江去的一些黨政幹部和普通老百姓。
這在文革初期較多。有些人過去就和蘇聯人有交往或有親戚血緣關係。其中有幾個
人被蘇聯派回來後,馬上就投案自首,某人還得到“寬大處理”,再任某公社黨委
副書記,大家說他可能是假叛逃。
因經濟問題,男女問題受到審查,或其它刑事犯罪活動而逃入蘇聯。我生
產隊裏有一個會計受到口頭審查的第二天,便遊泳跑到了對岸蘇聯兵營裏去了。林
彪事件發生後,周恩來把林彪兒子搞的一份“五七一工程計劃”作為林彪一夥武裝
政變的罪證發至全國進行批判,該計劃指責毛澤東(B-52)把國家經濟搞亂,知識青
年下放農村是變相失業,五七幹校是變相勞改。周批判林彪的“形左實右”,實際
上是暗暗地開始糾正毛的文革的錯誤。毛澤東也批發了給李慶霖的信,不得不對下
放農村的知青遭遇表示關心。各地開始追查迫害女知青,破壞上山下鄉運動的壞人。
我所在生產大隊的黨支部書記的弟弟也因強奸過當地的一個弱智女孩、還調戲過上
海女知青(不過是摸了幾下女知青胸部和屁股),趕上了風頭,在全隊大會上由派出
所長當場給他戴上手銬送到縣城判了八年徒刑。我隊上遊某公社的派出所長是有婦
之夫,又把一女知青肚子搞大,還未查到他頭上,就帶著那個女知青從冬天的江麵
上走過去了。
知青中也有跑過江去的。我縣某公社一個上海知青在叛逃前,為帶點見麵
禮給蘇聯人,學著小人書上八路軍武工隊打日本鬼子偽軍的方式,趁大家出工下地
之際,到民兵連的武器庫把十幾支自動步槍和衝鋒槍的槍拴全部卸下,被正好走進
來的一個知青排長發現。這個叛逃者喪心病狂開槍把那個知青打死扔進屋內菜窖,
自己則從容不迫地帶著一堆槍拴和二支衝鋒槍跑過了江,聲稱打死了一個中國共產
黨幹部,為蘇聯立了大功。蘇聯軍人問他為什麽要到蘇聯來,他大言不慚地說:
“你們的生活過的比我們好。聽說你們已經變成修正主義了,想吃什麽有什麽,想
玩女人有女人。”還沒有等他明白過來,蘇軍已大怒,痛打了他一頓後,把他和蘇
聯的一幫刑事罪犯關在一起,強迫從事重體力勞動。一年多後,中方向蘇聯要求送
還另一刑事犯時,蘇聯人便把他蒙上眼塞進汽車在江麵上送還給中國。回國後,等
待著他的當然是死刑。槍斃前,他的臨終要求是喝牛奶吃蛋糕。
在叛逃者中肯定也會有幾個身分暴露了的蘇聯克格勃(KGB)的長期潛伏特務。
我所在的生產隊的原黨支部副書記兼生產大隊隊長可能就是因為被我們“高度警惕”
的知青發現後才不得不跑過江去的。
知青們站崗巡邏是為了防備蘇軍的突然襲擊,特務的潛入和內奸的外逃,
在當時的局勢下,不可避免地會發現許多可疑現象。有時走著走著,在你附近幾米
遠的地方會突然“砰”的一聲飛起一顆信號彈,對岸蘇軍的兵營和哨所裏也會同時
升起幾顆不同顏色的信號彈。常常一晚上就能碰上好多回。最初知青們都很緊張,
以為不是有特務便是蘇軍要有什麽行動。搞了幾次數十人的秘密的八麵埋伏,一見
包圍圈中有信號彈升起,馬上縮小包圍圈,企圖當場將與對岸聯係的特務活捉,但
每一次都是枉費心機,連點蛛絲馬跡也沒找到。雖然後來上級有通報,說在某村包
圍的結果,發現在雪地上有一小塊火藥燒過的痕跡,據有關方麵分析信號彈是自動
引發的裝置,是“蘇修”用來幹擾我方軍民正常生活的手段,今後不必再勞民傷財
搞埋伏了。盡管至今我還沒有搞明白這些個自動信號彈是如何被放置在我方境內的,
但我相信這必是蘇聯人的傑作。
我們幾百號知青來到生產隊後,除了保衛邊疆外,更多的是要接受所謂的
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開荒種地,勞動生產。那年秋天,開荒時在林子裏挖出了一個
鐵盒,裏麵有幾十發用油紙包好的蘇製手槍子彈,馬上報告了隊裏和上級領導,包
括那個和空軍司令吳法憲同姓同名的大隊長。上級當然要派人來“清理階級隊伍”,
深挖“蘇修特務”。把隊裏幾個壞份子(給日本鬼子跑過腿,當過偽警察,土匪的人
)批鬥一番,把所有可懷疑的人都查了一遍後,誰都不承認子彈是自己的東西,隻好
不了了之。後來知青又在江邊柳毛叢裏發現有吃剩下的蘇聯麵包時,更確信在我們
生產隊裏有“蘇修潛伏特務”,晚上巡邏放哨時警惕性就更高了。我們發現身為大
隊長的吳法憲雖然身先士卒,冬天還經常住在江邊生產隊的打麥場附近的小窩棚內
搭個鋪睡覺,看守場院上的麥子和黃豆,但有一兩次我們也躲進小窩棚取暖時,他
卻不在,回來後又唬我們說是去外麵方便了一下。零下幾十度,哪有人能在野地裏
光著屁股蹲個一小時的?幾個知青開始對他產生了懷疑,但也沒對當地任何領導講。
有一天深夜換崗時,上一班崗的女知青向下一班崗的男知青反映,剛才發現吳大隊
長鬼鬼祟祟地從江邊回來,手裏還拿著個桶,上去一詢問,大隊長說拿了點新麥子
回家做饅頭,女知青批評他偷生產隊的財產,他說我一會兒就送回去,便急衝衝地
回家了。男知青們問女知青翻過那個桶的麥子沒有,說不定他和蘇聯人剛接過頭,
裏麵藏著手槍和電台呢。女知青說我們怎麽能搜貧下中農的身呢。商量後,三個男
知青們便去江邊巡邏,順便檢查一下那個小窩棚;三個女知青則埋伏在大隊長家周
圍監視動靜。大約一個小時後,大隊長從家裏出來了,馬上就發現有人在尾隨跟蹤
他,不一會兒就把那三個女知青甩掉了。男女知青們匯合後,在村裏和江邊兜了兩
圈,也沒見到大隊長蹤影,敲開大隊長的家,他人也不在。等到聽見對岸蘇軍兵營
裏有汽車動靜時,知青們才醒悟到大隊長可能是拋下妻小跑過江去了。跑到江邊一
看,果然有一行腳印直往對岸行去。天亮以後,對岸蘇聯兵營裏來了一架直升飛機,
把吳大隊長接走了。大多數老鄉不相信吳大隊長是特務,認為知青小題大作,為一
桶麥子把個人給嚇過江去了。當然也有老鄉說,吳大隊長常常是自告奮勇每年冬天
一個人晚上看守場院,有時無意中也講過蘇聯人的牛奶好喝,生活比咱們好,說不
定給蘇聯人綁架過放回來或者自己早就經常偷越國境喝牛奶吃麵包了,露出來的蛛
絲馬跡還是有的,但誰也不敢揭發。知青們則後悔莫及,一個活生生的特務在自己
眼皮下溜走了,隻怪自己太年輕,經驗不足,我們知青下鄉插隊時大多才十六、七
歲。據一些跑過江後來由於種種原因又回到中國的人講,他們在蘇聯時曾經見到過
我生產隊的那個吳法憲,他好像成了蘇聯克格勃的官員,專門管理並審問抓來和逃
過來的中國人。
叛逃者過江後,一些重大刑事犯罪分子和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常在幾個月甚
至於幾年後被遣送回中國。我生產隊一個貧下中農的十五歲的小孩被他爹打了一下
耳光,一賭氣就遊過江去了。家裏找尋了一陣,沒見蹤影,還以為在森林裏迷路給
熊瞎子吃掉了。想不到一個月後,蘇聯人主動在定期會晤把這小孩交還給中方人員,
倒讓他父母大吃一驚。有些跑過去的人隻想政治避難,不願搞背叛祖國的活動,蘇
聯人便把他們集中在某一集體農莊生活勞動,每月還給點零花錢。蘇聯情報機關還
對一些中國叛逃者進行短期特務訓練,讓他們多次潛回中國收集情報,廣種薄收,
同時也是對這些人進行考驗。
有年冬天,公社接到下遊黑河縣公安局的電話,說我公社有個上海知青在
途中生重病被送進黑河縣醫院,請火速派人來領回。公社領導大吃一驚,此知青早
在一年前就辦妥手續回父親老家浙江了,怎麽還會在黑龍江?經審問才知道,他去
年離開公社後根本就沒去浙江,而是悄悄地從江上跑到蘇聯去了,蘇聯人見他所持
邊境居民身份證還在有效期內,便讓他去東北某市取份情報,他取完情報想再從黑
河附近走過江回蘇聯時,晚上在旅館因發高燒昏迷不醒,被人送進醫院,並根據他
身上居民證和我公社聯係後才真相大白。此人當時被判了十年刑。
1974年1月15日,蘇聯駐中國大使館兩名外交官,在北京與一個派遣回來的
中國叛逃者接頭,從事與外交官身份不符的間諜情報活動時被中國方麵當場抓獲,
隨後又和其它三名來接應的蘇聯使館人員一起被驅逐出境。中國報刊上曾對此事有
過詳細報導,甚至還有現場電影記錄。其實那是蘇聯情報官員對自己的能力過於自
信,落入中國反間諜部門圈套的結果。
後來才聽說,這個叫李洪樞的人於1967年在新疆叛逃,被蘇聯克格勃多次
派遣回中國,毫無失誤,深得蘇方信任。這次在中國東北大慶油田一個指定地點取
到重要情報後,他想從我們下遊黑河縣附近的江上走回蘇聯,便買了從北安到黑河
的第二天的客車票。其實中國公安人員早已跟蹤上他了,準備放長線吊大魚,抓和
他接頭的人,一舉破獲一個間諜網。第二天,推遲出發的客車裏坐的許多老百姓裝
束的男男女女都是公安人員,沿途還有不少公安人員偽裝上下旅客,但他毫無察覺。
到了黑河,公安人員發現根本不會有人和他接頭,,便把他暗中逮捕了。當時被蘇
聯派回來取情報的人,都是到一個指定地點拿有人早就放好的情報,一般不和其它
潛伏人員碰頭,這樣可避免長期隱蔽的間諜暴露。李被抓後便想戴罪立功,供認他
有個電波發射器,曾被告知必要時可用它和蘇聯大使館直接聯係。北京高層便策劃
了讓蘇聯外交間諜出醜的計劃。當時世界上不少國家都在驅逐蘇聯外交間諜,中國
當然不甘落後。誰知這計劃差點兒因一個偶發事件而泡湯,黑龍江省的公安方麵已
把李洪樞和上月另外一個被抓住的派遣特務的消息通報到下麵的縣級公安局去了,
在這同時,我縣某公社的派出所所長又帶了一個上海女知青跑到蘇聯去了。北京方
麵幾次給我縣直接來電話追問那叛逃的所長是否知道這個通報,在確認那所長最近
根本不可能聽到這個通報時,北京方麵便放心地讓李洪樞和蘇聯駐中國大使館暗中
聯絡,約定在北京近郊的一座橋下碰頭。
當時人民日報的報導說,從蘇聯大使館開出的一輛小汽車在一座橋上放下
兩人便開走了,下來的倆人是套著中國老百姓棉襖的蘇聯外交官,他們在橋下見到
李洪樞後,拍拍他的肩,用“阿麟”的愛稱叫喚他。交接完情報後,中國軍民馬上
從四處冒出來。兩名蘇聯外交官在李洪樞的帶領下,企圖逃出包圍圈未逞,被當場
抓獲。過了一會,那輛小汽車又開回來接人,也被中國方麵截下來,人贓具在,鐵
證如山,這五名蘇聯外交官被驅逐出境。人民日報當然不會講李已被捕過,這是個
擺好的圈套,等著蘇聯人鑽。但從報紙上我們還是可以找到破綻,第一是報紙上講
蘇聯使館的汽車從一出門就始終處在中國人的監視下。第二是透露了接頭地點四處
都有電影攝像機監視。蘇聯外交官被李洪樞帶得四處亂逃的狼狽形像都被拍了下來,
公布於世,想賴也賴不掉。
蘇聯方麵受此大辱,也咽不下這口氣,當然要尋機馬上報複。四天之後,
1月19日,中國駐蘇聯大使館的一個關姓工作人員坐國際列車回國時,途中被蘇聯邊
境衛生檢疫人員叫下車,和一批旅客呆在一個房間裏等待檢查,有名蘇聯女旅客硬
塞給關一本畫報,邊上具有高度警惕性的蘇聯旅客便一擁而上,將關扭送到警察那
裏。畫報裏據說有重要情報,於是關則作為從事間諜活動的外交官受到蘇方審訊,
最後也被驅逐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