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衛兵(紀實文學-少年往事)

來源: 美國嚴教授 2011-08-13 07:31:3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977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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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隨縣,我進了當時城關鎮唯一的一所中學,隨縣一中(現隨州市一中)。學校坐落在護城河邊,清水環繞。土堆的古城牆上樹木蔥蘢,青翠無比,樹幹上刻滿了明清和民國的故事。那一片片樹葉如同一張張嘴,風中清唱微吟。城牆外是一片開闊的田野,水稻和油菜花一隴一隴,隨風搖擺,蝶飛蜂舞。校舍在城牆內,青磚瓦房錯落有致,小道旁齊腰高的冬青樹修剪得很整齊,筆直延伸,道兩旁夾竹桃樹影婆娑,是一個讀書的好去處。文革前,這裏是湖北省的重點高中。

這所學校由解放前湖北省主席何成浚1934年秋所創建。據網絡記載,何成浚,字雪竹,1882年六月生於隨州曆山鎮何家畈,請末秀才,1904年由張之洞選派官費留學日本,次年由黃興介紹加入同盟會,1908年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第五期。1911年參加辛亥革命,任南京臨時政府陸軍部副部長,1929年任湖北省國民政府主席,1934年授陸軍上將軍銜,1939年任軍委會軍法部執行總監,1961年病逝台北。建校時,張學良、何應欽、閻錫山等當時的社會名流曾捐資。抗戰爆發前夕,著名翻譯家(《安徒生童話全集》的中文翻譯者)、文學家葉君健先生曾在此任教,著名戲劇家洪琛先生曾來學校雪公堂演出抗戰名劇《放下你的鞭子》。

初來乍到,我被分到了初二三班,班主任叫餘永喜。班裏的同學有三個來源,當地城關鎮的子弟,外麵遷來的廠礦子弟,城郊菜農的子弟。另外還有幾個部隊子弟和醫院子弟。除了當地的土話,有操武漢口音的,鄭州口音的,上海口音的。解放後為了社會主義建設,東西南北中全國大轉移,全都從我們班上體現出來。

 

當時珍寶島事件不久,擔心蘇聯入侵,全國籠罩在一片濃厚的軍事氣氛之中,大街上“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大幅標語異常醒目。中央台晚間新聞和報紙聯播節目成篇累牘地播放著反修防修的社論。為了戰備需要,全城關鎮的房子都漆成了深灰色,玻璃貼上米字條。當時全民皆兵,學校也實現軍事化,年級叫連,班級叫排,小組叫班。班長叫排長,小組長叫班長。我們每天早上五點鍾到學校操場集合軍訓,報數點完名後,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前看,齊步走,吆喝聲此起彼伏。晨曦中各班各排列隊正步走,然後一二三四,塵土飛揚。高年級的練投彈,刺殺。訓練我們的是駐當地解放軍八二二八部隊派來的軍人。

軍訓完後回家趕快吃早飯,然後匆匆忙忙趕回到學校上課,開始天天讀。首先全班起立,手舉紅本毛主席語錄,一揮一舞,在排長(班長)的帶領下麵向正麵牆上毛主席的彩色畫像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副主席身體健康。坐下後班主任老師宣布翻到毛主席語錄第幾頁,接著前一天沒讀完的章節繼續往下念。天天讀每天半小時,雷打不動。許多字和詞,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從毛主席語錄裏學會的。

那時全國都在進行野營拉練,隨縣地處山區丘陵地帶,許多部隊都經過我們這裏,大都夜間銜枚疾走,車馬不驚。也有少數部隊留下來過夜。學校因為地方寬敞,自然是部隊宿營的好地方。為了配合當前形勢,學校經常組織擁軍愛民活動,慰勞解放軍。一當有部隊來到學校,馬上派人通知,大家都集合到學校慰勞部隊。

篝火旁,我們獻上茶水和雞蛋,向解放軍說:“向解放軍叔叔學習。”

當兵的馬上回答:“為人民服務。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除了水,其它東西不收,紀律嚴明。

為了體現軍民魚水情,聯歡會是必不可少的。各排各連都有自己的文藝宣傳隊,篝火旁大家載歌載舞,又跳又唱,歡笑聲掌聲一片。那情景讓人熱血沸騰,每到這時,我那冰冷的心就融化了,忘記了在醫院受到的歧視,融入到集體中來。

記得有天晚上一個解放軍班長和我在校舍旁大樹下聊天。他問我是不是紅衛兵,我慚愧地搖頭說不是。他於是向我灌輸革命理想,鼓勵我要積極加入紅衛兵,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這時的紅衛兵已經不是文革初期意義上的紅衛兵了,它暫時取代了代表屬於修正主義路線的共青團。入紅衛兵,有點像文革前的入團,代表青少年中的先進積極分子。我至今還記得他那方方正正的臉膛和和藹可親的笑容,在篝火的映照下,有點像電影中演洪常青的王心剛。他的鼓舞讓我激情澎湃。

為了防蘇修的原子彈,當時全國都在挖防空洞。環繞我們學校的城牆,是一個絕好的防空洞掩體。於是學校統一規劃,各連各排分片包幹,像地道戰中的民兵一樣挖開了。下了課我們排(班級)輪流合作,男生在裏麵挖,女生在外麵運土。大家都覺得要打仗了。隨著洞越挖越深,裏麵牽起了臨時電線照明。我們像一群耗子在這明城牆裏打洞。有一天,餘老師正領著我們挖,一個農村同學一不少心,揮舞鋤頭時將電燈線掛住了,啪地一聲電燈泡隨著鋤頭砸在地上碎了,洞裏頓時一片漆黑。大家當時不過十三四歲,大一點的才十五歲,一個個嚇得不行,黑暗中一動都不敢動,怕觸電。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可能是當時報子上廣播裏英雄事跡聽多了,也可能是那個解放軍班長的鼓勵起了作用,我大聲嚷著大家都不要動,我來,有點小英雄人物的感覺。我在黑暗中慢慢摸到了電線,一寸一寸往前移,直到摸到那個燈泡的底座。黑暗中我大聲說話,讓大家不要靠近我。在餘老師的指揮下,其餘的人慢慢都摸出了幾十米長的防空洞。出去後,餘老師拿著手電筒又折回來,把我領了出去。這時外麵擠滿了人,還有學校的領導,軍宣隊,工宣隊,貧宣隊。看見我出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突然一個女生大叫了一聲:“血!”原來我的手被燈泡碎片劃破了。

我還真的成了英雄人物,被全校通報表揚,說我關鍵時刻能挺身而出,不怕犧牲。走在校園裏,女生們的回頭率都多了幾分。

餘老師很欣慰,找我談話,鼓勵我寫申請書,趁熱打鐵,加入紅衛兵。那個解放軍班長在篝火旁的一番話在我腦子裏留下了深深烙印,我時時記得他的鼓勵教誨,有一種衝動,為了革命理想,當一名紅衛兵,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於是我工工整整地寫了一份申請書交了上去。

過了一段時間,班上其他寫申請書的人發了表讓填寫政治麵貌,意味著組織上已經在考慮接受他們了,卻沒有我。餘老師皺著眉頭,不解地到學校去了一趟,回來時默不作聲。看著落落寡歡的我,玩得好的幾個同學都安慰我,說可能是我剛轉學不久的緣故,鼓勵我繼續努力。我也這麽想。這是我第一次申請加入紅衛兵。

 

學校那時也學解放軍搞野營拉練。背包捆得方方正正,背包帶橫三豎二,外麵別一雙解放鞋,水壺手電筒兩邊一掛,連夜急行軍二十裏。一路上你幫我,我幫你,不許一個人掉隊。一群中學生跑一陣,走一陣。有時路邊還來一個宣傳隊,一麵打快板,一麵念打油詩,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鼓動大家堅持就是勝利,電影上戰爭年代的東西學得還蠻像那麽一回事。到了一個村莊,就地宿營,學習解放軍,不擾民,睡在稻草鋪的倉庫地上。

第二天一早起床,幫助老鄉家幹活,挑水掃院子。大家都想好好表現表現,爭取早日加入紅衛兵。吃過早飯後,下地幹農活,插雙季稻。插著插著,撲通,一個部隊女生栽倒在水田裏。原來來了月經,冷浸田一泡,暈倒了。扶上岸休息了一會,睜開眼,堅持還要下水田,口中嚷道輕傷不下火線。她和我一樣,還沒有入紅衛兵,想爭取火線加入紅衛兵。和現在的孩子們比起來,單純無比。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那發烏發紫直打哆嗦的嘴唇。

我的想法和她有點差不多,想表現好一點,超額完成任務。稻田裏我們排成一排,將一顆顆秧苗插入水中,看誰插得多,插得好。班級和班級,個人和個人之間開展勞動競賽。我插完了,趕快幫助落後的同學插。終於,我們班在全年級得了第一。班上有一個女生宣傳委員,寫了許多我的表揚稿,在田頭用一個紙喇叭廣播。學校貧宣隊代表老遠地看著我,滿意地問那個秧插得快的同學是誰?我很累,但心情很愉快,微風中直了直腰,望一眼身後的水田,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插。生產隊的老農們挺高興,看著一幫娃娃幫他們插水稻,盡管歪歪倒倒,倒也省了他們許多事。農民們講實惠,抽著水煙管笑眯眯地看著我們,還時不時地享受著我們一口一個貧下中農好的尊敬稱呼。

回到學校搞評比總結,我被同學們一致推薦為勞動積極分子。餘老師鼓勵我再寫紅衛兵申請書,他估計這回差不多了。班上其他在勞動中自我感覺好一點的同學也都寫了申請書。其實那時入紅衛兵已經流於形式,隻要寫,都能入。我有點猶豫地寫了一份申請書。

過不久,政治表格又發下來了,每個人都有一份,除了我。

盡管我在醫院裏一個朋友也沒有,但在學校裏,在三班,我很有人緣,朋友多,李金三,白冰,陳濤,錢向宇,孫其芳,鄭祖驥,周忠信,王福建,史青山,黃漢忠,楊利民 。。。。。 多少年後,我還能記得住他們的姓名。這時大家都圍著我嚷嚷,說這不公平。有人到學校去問,說比我表現差得多的人都能入紅衛兵,為什麽我不能。得到的回答是我還需要考驗。這是我第二次申請加入紅衛兵。

 

下課了,大家一擁而出跑到教室外的操場上去踢毽子。我一個人則坐在窗前,悶悶不樂。平時我也和他們一起踢毽子,比誰踢的數量多,花樣多。錢向宇後腦殼平,他將毽子踢起來後,可以將毽子穩穩地停在後腦勺上,絲紋不動。陳濤可以高高躍起,一隻腿抬起,另一隻腿從下將毽子高高彈起,二三十下沒有問題。我的絕活是兩腿前麵一交叉,毽子就隨著腳尖上了天空,又高又飄。班上有一個女生踢毽子,右腳一抬一抬,毽子不高不低,到了睫毛處落下,上下翻飛,就是不落地。有的男生做些誇張的動作引她發笑,她笑歸笑,毽子照踢不誤,兩頰緋紅,粗黑的辮子一晃一晃,氣死人了。課間十分鍾,她一口氣也沒有歇,一個人踢,一個人表演,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再以後,大家都不和她比了。這時她一個人在楊樹旁踢著,毽子一上一下,永不停息。我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歡聲笑語,好像這個世界不屬於我。

那時全國學清華,學校進駐了軍宣隊,工宣隊和貧宣隊,對上層領域實行改造。他們招了一批工人農民到我們學校,充實教師隊伍,培養無產階級合格的接班人。徐愛勤原來是一個鄉村民辦女教師,剛調到我們班教語文,和教數學的餘老師搭配,任一正一副班主任。餘老師家庭成份不過硬,許多事不肯出頭,政治上聽徐愛勤的。這時徐愛勤老師悄悄走到我身邊,在我身旁坐下。她問我:“為什麽不出去玩?你一直很活躍,喜歡踢毽子的。”

我苦笑地搖搖頭,沒回答她。

“是不是有思想包袱?”她嘴唇有點厚,臉頰粗糙幹紅,幹農活太陽曬多了的緣故。在鄉下,民辦教師除了代課,還要時不時地下地幹活掙口糧。

“出生不由自己,表現靠個人。”她說。我聽了心裏為之一震,心結打開,突然明白了,原來是家庭影響了我。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她那黑黑的瞳孔正盯著我,裏麵充滿了關懷,憐惜和掩藏不住的擔憂。

“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是經得起考驗的。不能被一點點挫折打倒。隻要聽毛主席的話,好好表現自己,遲早是會加入紅衛兵的。”她的話裏帶著真誠和鼓勵。

其實班上同學平時都瞧不起她,因為她的文化水平實在太低。講課講不清楚,特別是古文。我是一個例外,很同情她。所以有時上課之前她不恥下問向我求教,一起備課。我給她的印象一直很好。勞動好,學習好,又聽話。這時聽了她的一番話,我心裏有一股暖流通過。

“答應我,振作起來。”說這話時她的短發直搖,生怕我掉下懸崖。

我點點頭。我要從新開始,爭取加入紅衛兵。

 

學校當時經常組織各班到社會上服務。我們班一些積極要求進步的男女同學相邀晚上到火車站執勤,幫助維持交通秩序。大家舉著語錄牌來到縣城火車站,站長見了我們高興得不行。當時治安不好,人手不夠。從襄樊來的火車一到,我們幫助維持秩序,幾個人負責一節車廂,扶老攜幼,查票驗票,一切井井有序。

送走了這趟列車,離下一班漢口來的班車還有一個多小時。站在冷清的站台上,大家開始無聊。冰冷的鐵軌在月光下向遠處延伸,兩旁堆滿了貨物。

“要不我們躲迷藏吧?”有人提議。

大家正值懵懵懂懂的青春期,於是開始了女生追男生,滿鐵路亂跑,很快大家都消失在鐵路兩旁的貨物中,隻有我一個人舉著毛主席畫像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我沒有加入他們,因為我還不是紅衛兵,我要接受考驗。看著清冷的月台,我想起不久前和母親弟弟從武漢到這裏下車的情形。夜幕下,遠處不時傳來男女生的驚叫聲和打鬧聲,還夾雜著狗吠聲。

漢口來的列車快進站了,站長來到我身旁,問其他人呢?我指了指黑暗中的貨物場,站長立刻明白了。

旅客們驗票進站後,一窩蜂地湧到月台上,有挑擔子的,有抱小孩的,秩序大亂,都想搶先擠上車。這樣很危險,萬一列車進站,有人被擠下月台就糟了。站長急得不行,讓我趕快把同學們都找來,但時間來不及了。

我急中生智,將毛主席的畫像一舉,高聲喊道:“毛主席在這裏,都到這裏集合。”

那年月,毛主席是神,威力無比。經此一喊,旅客們都到毛主席畫像前站隊。這時列車冒著滾滾白煙進了站。我對兩個當兵的說:“解放軍叔叔,麻煩你們維持一下秩序。我去那邊。”說完我就跑向了靠站的列車。

下車的旅客又是一窩蜂,沒票的可以乘機溜走。我又把手中的毛主席畫像一舉:“今天晚上毛主席發表了最新指示,大家到這裏集合,出了站一起到車站聽傳達。”

那年月經常發表最新指示,人人一定要洗耳恭聽,然後報喜慶祝,要不然大帽子伺候著,政治立場有問題。不疑有詐,旅客們誠惶誠恐地都到我麵前毛主席畫像前排好隊,畢恭畢敬。我把他們領到出站口,一個個檢票,結果有幾個偷票的被抓住了。要上車的旅客們看著這邊直樂,也不戳穿,隻顧笑。站長也忘了維持秩序,捂著嘴看我的把戲。

直到列車快開走時,我的同伴們才氣喘籲籲地趕到。

對我來說,這不是什麽新招。在武漢航空路小學上學時,我們經常到航空路口10路車公共汽車站去維持秩序。前麵我們舉著毛主席畫像,後麵要上車的人規規矩矩地排著,誰有不敬,革命群眾一定扭送法辦。前些年回國,看見很多出租車前都掛一個毛澤東畫像飾物,問司機是怎麽回事,司機說辟邪,掛了他,壞人不敢搶劫,安全不少。人都死了這麽多年了還這麽有威力,更何況他當時還活著。難怪現在薄熙來要大力唱紅歌,看來他深得其中之妙味。

我那時有個怪毛病,不大和女生講話。女生們看著我,我目不斜視,正眼也不看他們一眼。女生們有意無意弄點事讓我注意,我卻偏偏不理。平時她們就對我很有成見,現在更有意見了。在回家的路上,幾個女生對我頗有微詞,怪我沒有和她們一起捉迷藏,個人表現,走在後麵喊我“陰肚”。

過不久,學校收到一份熱情洋溢的表揚信,站長把我那天晚上的表現告訴了學校。徐愛勤老師知道後跑來告訴我,一臉欣慰表情,讓我趕快寫申請書。說這次一定行。看著她那期待的眼神,我不忍讓她失望,寫了申請書,交給了她,她如獲至寶。這是我第三次申請加入紅衛兵。

現實是殘酷的,這次又沒有批下來,餘老師徐老師滿臉失望。這次全班剩下沒有入紅衛兵的同學都報上去了,他們原來的打算是全班一片紅。

 

南城郊有個烈士塔,高高地聳立在一個山崗上,巍巍然,俯視著整個縣城。這裏埋有解放戰爭中犧牲的解放軍官兵。官最大的一位是旅長,死時37歲。這裏曾經是中原解放軍李先念的地盤。清明節,學校安排掃烈士墓。學校要在清明節舉行紅衛兵入隊宣誓儀式。掃墓的前幾天,晚上我們都趕到學校加班。女生們負責紮花,巧手一捏一捏,帶皺的花朵就成了,栩栩如生。大的,小的,紅的,黃的,粉的,擺滿了教室的課桌上。男生們則負責到城郊折來翠綠的柏樹枝,紮成花圈。大家有說有笑地將花朵一顆一顆細心地綴在花圈上,將花圈打扮得漂漂亮亮,真可謂花枝招展。就我一人,沉默地做著一切。餘老師和徐老師話也出奇的少,我能感覺得到他們時不時地觀察我。

清明節這天,春寒料峭,全校的師生列隊來到烈士塔。大家分年級列隊一排排整齊地站好,各年級的花圈圍在紀念碑旁,寒風中印有紅衛兵的紅旗獵獵作響,藍天白雲下格外耀眼。軍宣隊,工宣隊,貧宣隊和校長江光甫例行公事地講了話。無非是繼承先烈遺誌,做革命的接班人。然後舉行入隊儀式。看著這最後一批隊員緊握拳頭舉在肩上向紅旗宣誓,我的眼前浮現了自己在小學加入紅領巾的場景。一九六六年我上小學三年級,也是最後一批加入。那是因為我六歲上的小學,班上最小,頑皮不懂事,各方麵比同班的同學都滯後一些。那天在武漢地質學院大禮堂,紅旗前導,鼓隊號隊緊隨,儀仗隊從後麵威儀走向前台。男生清一色藍褲白襯衫,女生清一色白襯衫花裙子。在紅領巾隊歌中我走上講台,肩上戴有三條杠的一個大隊委為我係上了紅旗的一角,我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我將手舉過頭頂,四指並攏,拇指彎曲,向這個漂亮的大姐姐行了一個隊禮。她笑容滿麵,也以同樣的姿勢向我回了一個隊禮。我們是祖國的花朵,共產主義的接班人。

回到眼前,物是人非,我孤零零地被排斥在外。鬆濤伴著山風,藍天合著白雲,身旁的同學們這時都不敢看我。

其實我早就是一個紅衛兵了。文革初期,滿街都是大字報,大辯論。戴紅袖章的串聯紅衛兵學生到處都是,手一揮,傳單像雪片滿天飛舞,紛紛揚揚。我們小學裏成立了紅小兵,成分好就可以加入。班主任戴老師讓我回家問家長是什麽成分。我問父親,他抽著煙默不作聲,說以後再告訴我。不得其解,回到學校,碰到一個六年級高班的同學正在招兵買馬,說他也成立了一個紅小兵司令部,想加入的都可以,不唯成分論,學校成立的那個屬於修正主義。他以前是學校紅領巾的大隊長,我入紅領巾那天舉隊旗的就是他。我一聽很高興,馬上報名參加。於是大家一人交了兩毛錢買紅袖章。我們沿著航空路新華路一路走去,一家一戶問有沒有紅小兵的袖章賣。結果都沒有,需求量太大,售罄。一直走到中山路,有一家說紅小兵袖章沒有,紅衛兵袖章倒是有,不多了。那個高年級同學說買,成立紅衛兵司令部算了。於是我們一人買了一個紅衛兵袖章帶上,一群小學生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大街上,加入到滾滾的革命洪流之中,看大字報,喊口號,幫助中學紅衛兵們在航空路口設卡,剪喇叭褲,剪長辮子,破舊立新。

 

受時局影響,學校和年級經常開會,開完會後作為先進集體的紅衛兵都要留下繼續開紅衛兵會,以示區別。先前紅衛兵少,大部分人離開,後來離開的人越來越少。到了最後,尷尬的一幕就出現了。有個剛從北京八三四一部隊複員的營長到我們縣工作,作為軍宣隊代表到我們學校蹲點(我有一點一直不明白,他不是複原了嗎?)。有一次傳達文件,完了後他又常套宣布紅衛兵繼續開會。黑壓壓的人群裏就我一個人站了起來,形單影隻地向會場外走去。全場死一般地寂靜,所有的人都目送著我離開。經過徐愛勤老師身邊時,我看見她眼裏噙滿了淚水,牙齒咬著下嘴唇,悲傷無比。餘永喜老師則埋下了頭。

走了一半,身後喇叭裏想起了軍代表的聲音:“那位同學怎麽擅自離開,下麵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傳達。”大概有人向他解釋,他哦哦了兩聲。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年級大會和班級小會上。那時的會又特別多,於是這尷尬的一幕反複重複,成了大家的一塊心病。我也習慣成自然,在大家苦不堪言學習討論時,我一個人離開,享受清閑。有時為了避免難堪,餘老師或徐老師在班級開會時就宣布一般會和紅衛兵會一起開,不讓我走,體現了他們的良苦用心。

據說阻擋我入紅衛兵的主要是貧宣隊代表,是個獨眼龍,平時看見我老笑。

對這不人道的政治歧視,徐愛勤老師備受折磨,她受不了這個,跑到學校去大鬧,跟貧宣隊代表拍桌子說:“這麽好的學生為什麽不讓人家入紅衛兵。你有什麽權利阻止?”

“他家社會關係複雜。外調時醫院說要限製使用。”

“他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表現優秀!”

“那也不行。”對於徐愛勤老師的咄咄逼人,貧宣隊代表有點惱羞成怒,衝著徐愛勤老師質問:“你算老幾,老子是貧農。怎麽跟無產階級說話?”這鄉巴佬有點政治資本,有點愚昧,想教訓徐愛勤。

這話讓徐愛勤老師大怒,桌子又一拍:“你家幾代貧農?”

“三代!” 貧宣隊代表自豪地說。

“那算個球,老子祖宗八代都是貧農!”

“我不信。有什麽證據。”

“我弟弟是八三四一部隊當兵的。”

據說貧宣隊代表聽到這句話後就軟了,因為想進北京的禦林軍,政審非常嚴格,下麵招兵時家庭成份一定要三代貧農,我們縣掌握的尺寸是五代。在毛主席身邊當兵,那還了得。貧宣隊代表終於讓步,同意我加入紅衛兵了,不再從中作梗。軍宣隊代表也認為對我的處理不妥,同意我加入紅衛兵。在這個具有時代特色的根正苗紅較量中,徐愛勤老師取得了勝利。她興奮得連夜趕到我家告訴了這個好消息,並一五一十地將她和貧宣隊代表爭吵的過程學給我們聽,向我慶祝。

餘永喜老師最開心,他的一塊心病終於解決了。大家讓我趕快寫申請書。

我拒絕寫!

在烈士塔時,大家在前麵宣誓,我在後麵宣誓,永遠不再寫申請書。

這時我已經開始傾心讀書了,從書本裏懂得了許多的道理。做人要有誌氣。中國曆朝曆代都有株連九族一說,一人犯錯,全家斬首。我已經隱隱懂得了發生在我身上政治生命中的株連九族。當時讓讀的都是一些革命書籍,這裏麵有不少好書,寫得很精彩,回腸蕩氣,我常常為那些出生剝削家庭的革命者而感動,他們同樣拋頭顱,灑熱血。《紅岩》中有一副挽聯:是七尺男兒生能舍己; 作千秋雄鬼死不還家。

在烈士塔的那一刻,我樹立了更高的理想,要做一個七尺男兒!

不久後發生了林彪叛逃事件。中國的政治格局發生了巨變,從農村來的政治過硬的民辦教師給退回了原單位。徐愛勤老師走了,我戀戀不舍。臨走時她還念念不忘地叮囑我不要放棄。我很慶幸自己遇上了徐愛勤老師。可能她不是一個好的語文老師,人長得也不美麗。但她有一個善良美麗的心靈,她用自己樸實無華的行動在我心目中樹立了一座豐碑。她是一個典範的德育老師,為人耿直,正義感強。她的行為,深深地影響了我一生的做人標準,要正氣浩然,扶持弱小。在那孤苦無助的日子裏,她讓我深深體會到了人間還有真情在,世界很美好。一直到今天和母親談起她來,我們都還充滿了敬仰和懷戀。她是我一生遇到的第一個貴人,她是一個合格的人類靈魂工程師。我心中對她永遠懷有一個歉疚,就是沒有成為她所希望的紅衛兵。但她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她的學生沒有放棄,站在了科學的巔峰。

 

多年後我又重回烈士塔,這裏已經麵目全非。當我和小弟爬上山坡時,一個中年婦女在這裏看守兼賣水。她知道了我們的來意後,連連稱道:“世道變了。現在已經沒有人來了,都不信了。隻有一些烈士的後人還記得寄點錢來修墓。還是你們這些美國的老革命好,還記得這些先烈,來拜訪。”弄得我們哭笑不得。我們給了她一點錢修墓。望著烈士塔,幾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寫這篇文章時,我查了一下網絡,據載:“隨州市曾都區烈士陵園 湖北省國防教育基地,建於1957年。。。。。。烈士陵園建園48年來,共接待前來瞻仰英烈和接受教育的青年學生、解放軍官兵、社會團體和各界人士310餘萬人次,有35萬人次在這裏舉行了入隊、入團和入黨宣誓”。盡管這個烈士陵園和我同歲,這35萬人次裏不包括我。但四十年前,我在這裏化蛹為蝶。

 

 

 

二零一一年七月三十日至八月七日初稿

二零一一年八月十二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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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教授的故事娓娓動聽,值得一看。 -investfun- 給 investfu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3/2011 postreply 08:13:57

    好文,歧視是最傷人的,有時會毀人一生的 -commonsense888- 給 commonsense888 發送悄悄話 (510 bytes) () 08/13/2011 postreply 13:01:41

    有人受歧視後性格就扭曲le, 冤冤就是這麽相生的。幸虧作者很堅強,很成功。 -commonsense888- 給 commonsense88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3/2011 postreply 13:14:46

    所幸我遇到了許多好老師,好同學,好書本,好父母,才沒有走上歧途。 -美國嚴教授- 給 美國嚴教授 發送悄悄話 美國嚴教授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3/2011 postreply 16:15:16

    嚴教授還是太遲鈍了一些, 被拒加入紅衛兵竟然那樣遲才知道原因. -美洲獅- 給 美洲獅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3/2011 postreply 21:42:19

    A middle school had Army represetative? I doubt. -riding_on_tiger- 給 riding_on_tige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14/2011 postreply 18:38:20

    Yes. At that time China was under military. You could see army r -passby- 給 passb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15/2011 postreply 06:56:32

    Yes. At that time China was actually under military rule. -passby- 給 passby 發送悄悄話 (133 bytes) () 12/15/2011 postreply 06:59:52

    我和嚴教授有類似經曆。不過我是申請入紅小兵受阻。 -passby- 給 passby 發送悄悄話 (265 bytes) () 12/15/2011 postreply 07:07:20

    很好的文章,難得的紀實文學。那個年代可愛又可恨, -一碗麥片粥- 給 一碗麥片粥 發送悄悄話 一碗麥片粥 的博客首頁 (16 bytes) () 12/15/2011 postreply 08:24:22

    Good article. Enjoyed it -李狗媽媽- 給 李狗媽媽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15/2011 postreply 12: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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