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雜談:幹柴烈火同氣相求

曾經有人煞有介事地說毛澤東之所以“戰無不勝”,因為他深通命理之學、會推算滄桑之變。用現代語言說,大約相當於他能看準社會潮流、曆史規律,因勢利導、順水推舟吧。老毛這方麵能力到底如何,人見人殊,發動文革正逢其時,則有星火燎原般的史實為證。

 
現在稱之為“權力之爭”的黨內高層鬥爭,那時的用詞是“路線鬥爭”,意思是一樣的。路線也者有兩條: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從時間上看,1966年的中國,離基本屬於資本主義製度的民國、北洋時期不遠,前清遺老遺少健在的也不少。那時的中國是個什麽情景,中年以上的人記憶猶新,連製度的受益者都說那樣的社會乏善可陳。至少,1949年之後的中國,貧富差距大為縮小、社會麵貌比較新鮮、經濟建設頗有成就、文化生活比較健康,國際地位大為上升-----不為人忌是庸才,被人圍堵說明受到重視。所以,社會主義為稱作“陽關道”,資本主義則是深淵上的“獨木橋”,人們避之唯恐不及。整個社會的道德觀念、價值取向、行為方式,均以社會主義為標準。個人思想與之有所偏差的,不免極力修正、掩飾。
 
現在有人說,毛澤東欺騙甚或逼迫全國軍民執行他的旨意,幹下那些不可思議的暴行的隻是一小撮人,其實不確。過來人心知肚明,我們都曾爭當毛主席的革命戰士、與封資修堅決鬥爭來著。就像歐洲地理大發現時代,白人殖民主義者以奴役亞非拉土著為榮;希特勒治下的德國人,以殺戮猶太人為己任;種族歧視的美國,有色人種長期遭受社會意識迫害;斯大林的清洗,日本鬼子侵略……,無一不是背景厚重社會主流、理直氣壯的正義事業。一如延續到後來的冷戰雙方;纏鬥到今天的文明衝突,前赴後繼、義無反顧。因其出於信仰,絕非一般犯糊塗、幹壞事可以比擬。故“正義之師”的戰鬥力之強,常常令人瞠目。 
 
也許物質與精神的關係不僅是互相轉變、還能相互替代、總數持平吧?與目前的中國大體相反,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的中國,物質生活非常枯燥,精神生活卻十分活躍。用現在的眼光看文革前後政治與生活的關係,有點像青藏高原上的喇嘛教之於牧民,沒有期許未來的精神寄托來轉移注意力,遊牧生活簡直打熬不下去。看似毛澤東認為,豐富的物質生活會消磨人們的革命意誌,“窮則思變”,才能保證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廣大民眾,則因服膺於毛澤東、共產黨那時所取得的社會改造成就,“見賢思齊”似地,以緊跟不悖、深刻領會、堅決執行毛主席的教導等,為最高準則與境界。並沾沾自喜於有所發明、有所創作呢。
 
比如,林彪提出“四個偉大”(偉大的導師、統帥、領袖、舵手),民間就說“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而且“永遠不落”;林彪說:“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百姓就說還是“糧食、武器、方向盤”;林彪說:“毛澤東思想是馬列主義的頂峰”,下麵接道“一天不學問題多,兩天不學走下坡,三天不學沒法活”;不一而足。全社會有了“毛主席熱愛我熱愛,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指示我照辦,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共識,毛澤東想打倒誰、想做什麽,不就是一句話的事了嗎。這是開展文革最堅實的社會基礎。當然,這個鋪墊解放前就開始了,源頭則不遠於延安的窯洞。
 
獨立思考的概念本不出自中國;多元、多樣化等意識西方直到近年才清晰起來。過去,國人隻知道“齊心合力、萬眾一心”。毛澤東深知統一意誌是成功的前提,政治掛帥就成了他的常規武器,事無巨細地用了起來。正好,中國文化中有企盼聖主 明 君的傳統、百姓普遍謙卑的民情,推行個人崇拜、劃一價值觀念既順理成章又水到渠成。或許是從眾心理與奉獻精神同時發作吧,普通民眾常常會因覺悟不夠高、表現不夠好而自責,進而積極主動地向黨表衷心、為革命做貢獻雲雲。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是在這麽堅實的基礎上,大展宏圖的。也有民主和自由:黨的一元化集中領導下的民主,歌頌黨和毛主席、社會主義的自由,對那個時代的人們,這些已經足夠。現在叫畫地為牢、作繭自縛,那時的人卻以此自期、樂此不疲呢。
 
其實,人民大眾崇拜的,說到底隻是毛澤東頭頂上的真理和正義,而不是那個“兼具虎氣和猴氣”的人。心甘情願一致皈依,是希望聚散沙為鐵塔,撐起民族背脊、合力振興中華。而共產黨的宣傳、教化確與先前的宗教、主義不同。在百年積弱、屈辱、落後、彷徨的曆史進程中,社會主義製度、共產主義理想,對那時的中國人,有過柳暗花明、振聾發聵的刺激。其宣教、組織、行為,對各自為政的小農散戶,拔高了他們的境界,提升他們的價值,寄他們以重托。一時間,不論虎頭山上耕種,還是鑽井台上采油,好像都關係著祖國的前途、人類的命運。而使命感最能催人負起責任、做出犧牲。當億萬人民滿懷崇高理想尋求貢獻的機會之際,毛澤東給了他們施展的舞台——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與目前的社會氣氛相反,那時,政治敏感度極高,一切的標準為是否有利革命事業。一旦有人指出:某某公款吃喝、某某宣揚封資修、一旦複辟將三餐不繼、流離失所等等,能不一哄而上,“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打翻在地再踏上千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群眾的政治興奮點低得像是散落在地的幹柴,毛澤東的啟動令便是烈火,頓成烽火燎原之勢理所當然。所以,文革初期才呈現出“無產階級司令部”發號施令,“億萬革命群眾”推波助瀾的轟轟烈烈。一時間,革命群眾的主動性、創造性,使革命運動迅速高漲,革命手法推陳出新,紅色恐怖無遠弗屆,打擊力度史上空前。一派上下呼應、誌有一同、互相啟發、各取所需的因緣際會。運動之興雖然不是自發,勢頭之猛卻超出了毛等的預期和需要。
 
現在看來,那時的情形非常戲劇性。無論什麽地位、身份、職業的人,都可被以革命的名義剝奪尊嚴。貴為國家主席的劉少奇,低著頭任中南海的工勤人員批鬥,罔論省軍部地市縣局科處,大大小小的走資派。可笑或曰可悲的是,遵循同一政治標準,受到衝擊批判的人,也都自責確曾違規,辯解僅限“錯誤的程度和性質”。同在“牛鬼蛇神”之列,還要互相攀比:他們是真的反動,而我罪不至此。如毛澤東的“大警衛員”羅長子瑞卿,曾經對女兒道:“不應該把我和彭德懷關在一起,他還是做過幾件反對毛主席的事情的,我拿什麽和他比?”疑惑乃至質疑現行政策者也曾有過,則無一逾越“真假馬列主義、執行政策、理解毛主席指示正確與否”的境界。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無人能夠超越時代。
 
心理學上有一則定律:真正的愛與迷戀首先在深度上是不同的,淺深的標準在於持續時間。群眾政治信仰與此類似。狂熱的往往短暫,因為,維持政治信念需要利益澆灌。但是,暴力革命不是雨露甘霖,“紅太陽”隻能把禾苗烘烤成幹柴。幹柴易燃,易燼也易折。平民百姓獻身精神畢竟有限,沒有收獲就不再付出了。“林彪事件”恰似兜頭一瓢冷水,政治熱情逐漸冷卻。文革中期及後,任毛澤東、四人幫如何煽風點火,運動日漸氣息奄奄。人們的興趣慢慢轉到安排日常生活、搏取物質利益上去了。“改革開放”以來,社會性的信仰危機、紙醉金迷,實乃肇始於文革後期。
 
民間缺乏革命熱情,中央就煽動不起政治運動。文革之後,清除精神汙染、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等等都無甚可觀,也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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