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英國的人,最難適應的東西之一,大概是英國的燈光。特別是留學生,夏末時候來,一個月之後,到了10月份最後一個星期天,就改成了冬令時。六點鍾,天就暗了,以後暗的越來越早。這個時候,回宿舍路上,看到住家的燈光,就會覺得溫暖。這燈光起初是召喚,當你凝視越久,卻發現離你越遠,分明是一種客氣的拒絕,連一絲誘惑都沒有。
這個感受,我曾經有一次在西南部坐車時候體驗過。那還是初夏,英國夏天晚間溫度低。我和朋友開車去海邊,中間經過的是薩姆賽特郡和多塞特郡的鄉間小路。所謂小路,等到天亮了,你就會嚇一跳,剛好兩輛車寬度,而且還是小排量的汽車。交匯時候,遠遠地就會看到一輪暖色的光,錯過之後,又是在漫漫暗色中前行。那天,車上有個朋友不舒服,臨時停下來,透口氣。傍邊就是一戶住家,老房子,是喬治亞時代的房子。門口是一盞感應燈,我們走近了就亮了。我們不敢靠得太近,隻是看到窗戶前空地上有一張長椅,也不敢坐下。
等到感應燈暗了,我才看到那房子的客廳裏,漏出一點光。英國很多人家,都喜歡掛大窗簾,房間裏也許是燈火通明的朋友聚會,或者老友談心,在外麵看過去,毫無聲跡,卻如最後一槌暮鼓般地宣布,夜色降臨,你要回去自己的地方。
那漏出的燈光,把我曾經在北京的一段經驗給點亮了。我在北京讀書的時候,就已經到處跑,從海澱到亞運村,在當時已經算是遠的了。我打車時候,看到當年亞運村裏的燈火,常常感到某種難以名狀的距離感:北京的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屬於我的,而且我也相信任何一扇門,自己都敲不開,連做客的資格都沒有的。每每想到這樣經曆,我看到國內報紙上常常算租房的經濟帳,就覺得好笑。租房是比買房子便宜,但擁有一座房子或者公寓,不單單是經濟問題,還有著心理價值,代表著你和一個地方的交往的程度。
曾幾何時,那樣溫暖的燈光,我隻想過坐在客廳裏,慢慢地翻閱報紙,為一句有趣的評論,獨自發笑,一口一口地嘬飲著英國啤酒,就好像澆花一樣地,給自己心裏某個念頭潤一潤,是何等愜意的時刻。
如今才慢慢明白,擁有這樣一盞燈光,並讓它一直點亮下去,是多麽辛苦的事情,它的存在,就好像心跳一樣,需要一刻都不停地勞作來維持下去,支付房租或者房貸,忍受著每日的通勤,應對周邊的人事,事業也好,工作也罷,其實都是要來把這盞燈給點下去的。
因為對英國的燈光,習慣了,熟悉了,我才有信心和經驗向國內朋友家人,解釋自己現在沒有應酬和夜生活的日子。在英國,飯局偶爾是有的。餐廳裏的,燈光也不如國內亮,有時候還是燭光,並非是刻意的浪漫,而是這樣的色調,會讓我們有秉燭夜談,或者守著篝火相聚的氣氛。在這樣的亮度裏生活久了,你就多少會喜歡上了木地板或者厚地毯、棕色的皮鞋,巴伯(Barbour)外套,薄片的西班牙或者意大利火腿,配上一點紅酒,或者英國苦啤酒,它們都是與亮度契合的,連湯都是稠的,與中餐的清湯大大不同,好像配合著這流轉不動的昏黃的燈光。
沒有飯局的日子是多數,是正常的。你在家裏,隻想守住這燈光。燈亮著,就好像,這個人世間是一個無比漫長的隧道,你要靠它走完,走到下一個出口。而這個時候,我也會把窗簾拉起來,讓這個家像是深海的潛水艇,緩緩地前進,讓外麵的人不知道裏麵的動靜。而我猜想,也許窗外,也有一個十年前的我一樣的少年,或者青年,在好奇那偶爾泄露出來的英國燈光裏,有著怎麽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