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中怯懦著的英雄 (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觀評)

 恕我孤陋寡聞,在我心中,《我的團長我的團》是所有國劇(而不僅僅是戰爭劇)出凡入聖的天花板,《大宅門》也不錯,能讓人看到真實社會的人情百態,但抖聰明的機詐、等級社會間的趨奉、傲慢、歧視、冷漠之類的真實,雖然戲劇性很強,但無從感人。

《團長》演繹給我們的是另一類真實, 它決不僅僅是一部戰爭劇, 而是中國飲食男女全裸的自拍, 在他們那樣的歲月中,不, 是在中國人幾乎所有的歲月中, 我們都那樣活著。 我們活得精明, 每天從一睜眼就開始用盡心機挑肥揀瘦占便宜;我們活得麻木, 麻木到能冷對一切的生死、卑微而皆無所感;我們活得屈辱而無奈,隻能默默地忍受命運的欺淩,憤怒起來至多也隻會像阿Q,在土祠的破榻上默念幾句自己是誰誰的祖宗來覓求一點心理安慰;我們活得浮躁,在不知所之的生命追逐中一次次迷失、一次次淪陷、一次次枯槁和死滅。

從古至今, 我們就這樣在困惑與無謂的塵埃中踟躕前行。

然而《團長》讓我們知道真實感人的英雄就活在塵埃之中,團長龍文章(龍文章外號死啦死啦,聽著親切,後麵行文以死啦死啦代稱龍團長)是那個苦難時代醒過來的孤獨的靈魂,他走遍天下看過太多的死亡,用他的話說, 這些死人都是”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的中國鬼“ 。他的不同在於,他並沒有像許多聰明人那樣因此變得冷血而失去人性的溫情, —— 人類總有這種天性的“傻子“是值得慶幸的事,—— 對這些活在卑微、屈辱和麻木中的苦難生命, 他選擇成為其中的一員去擔當, 這是讓他的一生注定要在焦慮悲恐 中熬活的選擇,而最後他在幻滅的絕望中毫無留戀地自戕。(——死啦死啦自殺是小說中的情節, 感謝電視編劇慈悲, 給了我們一個還不算黑暗壓抑至極的結局,因此,我勸大家去看電視劇而不要看小說,如此就不必與死啦死啦一同承受那份絕望。)

段奕宏真是一個好演員, 他用他的演技, 確切的說是用他的眼神,把燃燒在死啦死啦靈魂中的那種焦灼、無奈、孤獨的苦痛演活了,他表達那種眼神的劇情並不多, 且都是一閃而過,但看過此劇的人如果在腦海中再現死啦死啦,看到的卻差不多都是這樣:他髒兮兮汗淋淋的站在你眼前, 眼珠子燃燒著混合了希冀和絕望的苦痛之火, 給人一種眼珠好像要奪眶而出的錯覺,再配上他剛性而亂糟糟的胡渣子,真的讓人印象非常深刻。

段奕宏的表演還改變了我心目中定義英雄的內核, 看虞嘯卿做張做勢槍斃死啦死啦時,死啦死啦那一幅怕死的慫樣,一點都沒有砍頭不過風吹帽的英勇和瀟灑,  讓我知道英雄也是活在對死亡恐懼中的人, —— 也許,那才是生活中真實的英雄。

其實不應該單單挑出段奕宏來誇讚, 劇中人物, 沒有一個是隻會演出浮滑皮相的壞演員,冰雪般通透並充滿哀怨的孟煩了, 灑脫、直爽而霸蠻的迷龍, 溫厚而悲情的獸醫, 看似書呆子而實則義勇非凡的阿譯,人畜無害永遠笑著的不辣,憨憨純厚的豆餅,為生存淪為暗娼而仍葆純情的小醉, 以及高傲自雄的虞嘯卿,還有那位修成老妖怪的唐基副師座, 都是紛繁世界中演繹著複雜人性的活人,而不是非黑即白的簡單的標簽符號,老妖怪唐副師座這個深藏不露的官場老油子, 哭倒在獸醫墳前說的那一習話, 同樣會因內涵的真情觸動你心底的柔軟。 甚至連出場不多就謝幕的康丫、 要麻,以及偶爾出場幾分鍾的那些客串演員們演得都很拚, 能讓我們看一眼就一直熟記,這是我 看其他國劇從來沒有的感覺。

戰爭劇當然要有十足的淚點才感人,康丫臨死前唯一的奢求是照一下鏡子,而不得;南天門上團長違令棄守,用腳踢著一群沒緩過神來的炮灰去逃命的那場出人意料的反轉; 孟煩了當逃兵後奄奄將被餓斃時,與他的團長動情的一擁一泣;獸醫的失智與無謂的死;孟凡了含淚調侃他極品頑固又極品聰明的理科父親的那段少年回憶;孟凡了不敢觸碰小醉向他伸出的手 的那個瞬間;被兩次打得鼻青臉腫卻在心理上征服了死啦死啦的不知死的小書蟲…..都讓我這個並不愛落淚的人每看一次都落淚,而這部劇我看了至少有7、8次。

劇中的笑點如同淚點一樣多,如果不是更多!聰明絕頂腹笥甚豐的 瘸子孟凡了(影帝張譯飾演),是個眼風一掃就能找到最辣、最損、或者最唬人的言辭來調侃他人的極品, 偏偏遇到了嘴比他還損十分的死啦死啦, 兩人多次充滿聰明的鬥口, 足夠鍛煉你的智商,也很能讓你笑岔了氣, 最後還是小太爺(孟凡了自稱)落了下風:子彈穿過肩膀的疼痛, 終於讓他無法再說損話,這讓死啦死啦終於抓住了時機,各種蝕骨冷語一擁而上, 搞得小太爺隻好 懇求死啦死啦“你別說這樣的話!“, 而死啦死啦回的是:”你的嘴忒損, 在你變成一塊臭肉前,你就得聽著。“(——最後龍文章為把這塊昏迷的”臭肉“從戰地拖回團部, 重傷幾死。)另一個爆笑點是把炮灰團弟兄欺負慣了的迷龍被執行槍決的那場戲,極逗也極生活,這裏不細說, 留點懸念讓你笑。在炮灰團弟兄們幫迷龍搬建新家那場戲中, 孟凡了乘機要挾迷龍向炮灰們叫爹, 迷龍就一個響頭磕在地上叫“你們都是我親爹”,但轉過臉來, 迷龍就一肚子壞水地把一心想蹭自己一頓美食的這些”爹“們騙出大院、在一片叫罵聲中自顧自與愛妻快活了;至於死啦死啦飲酒時的滑頭至極的故作慷慨,迷龍飲酒時令人眼暈乍舌的實在,等等場景, 舉不勝舉, 無一不令人笑至捧腹。

不多劇透了。 要說的是, 《團長》這部劇是一部讓人看了就很難走出來的好劇, 據說拍這部劇時曾兩次出了致人傷亡的事故, 對國劇而言他真正是一部血劇, 它能拍的如此感人如此真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屬於那個可以被自由批評的時代,不需要給人物戴上紙糊的桂冠, 比如同一班演員拍的《士兵突擊》中的官兵們,就都成了有點小毛病的無私聖人了,還得佩服這幫人的演技,那麽假的事也能演得有幾分像真。  與之相比, 《團長》重現的都是塵埃巷陌裏充滿凡情和自私、怯懦的小人物, 戰火與生死會在某一瞬間激蕩他們靈魂閃爍出美麗神聖的星火,這是真實的,也是感人的。

 此劇的唯一缺點, 在我看來就是劇中人物從頭到尾穿的都是同一套破舊油膩的軍服。 展現那個年代的困苦沒錯兒, 但油膩破舊也可以換換花樣嘛!

 無論如何, 《團長》在我心中是封聖的好劇, 隻可惜我的拙筆難表其精彩於萬一, 其實, 聖境風光本就非筆墨所可描繪,  要意會達芬奇筆下的蒙娜麗莎,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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