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王錚執導,白宇帆和寧理演的古裝懸疑電視劇《繁城之下》?
簡單談幾句個人的看法。
《繁城之下》是該導演的第一部電視劇作品,其成片也充分體現出了新導演的集體特點。反類型化的野心,豐富的表達手法設計,對主題思想性的追求。以及“硬幣的反麵”---拿捏欠妥的觀感與設計平衡,堆砌過多而顯囉嗦的表意要素,投注心力但並不足新的設計點子,以及難以放長線去構建表達效果、對設計點過快“收鉤”,且添加直白解釋的急切與躁動,唯恐自己的表達無法被理解。
可以說,這部作品略顯青澀,但其內容含量還是值得一看。開頭的鏡頭語言值得一說,它在提升質感的同時,已然引出了劇集的標題所指。兩名捕快出現在麥田之中,麥穗原本象征著豐收的季節,即為“繁城”,但此時卻是一片肅殺凋敝之色,揭穿了“繁城”背後的破敗本質。而在極具莊稼地風格的稻草人中發現冷捕頭的屍體,更引出了“繁城”之下的“不堪真相”。
劇集將舞台放在了明朝,是文化藝術繁榮的時代,逐步揭露其內裏隱藏的種種黑暗之事。在第一集中,我們看到了作品對這一點的細化落地:嫌疑人被圈定在了“讀書人”的範圍中,在屍檢時更是討論了一番“吾道一以貫之”的線索。這個起手便引出了“高度文明時代”的扭曲變形,剝離文明之表而見黑暗之實---昌盛的文明之光隻是表麵,其包裝的卻是罪惡、凶殺、腐敗。
值得注意的是,兩名主角捕快在這裏的表現則是“無知”的,沒有人說出”吾道一以貫之”的含義。而當他進入對死去師傅的回憶時,他在劇集中的定位則進一步明確起來:他以“身在公門好修行”的信條,以直來直去的方式行使正義,碰壁後由師父指點,“案件不止這麽簡單”。顯然,他在以一種不融於大環境的耿直態度工作,而師父更了解環境規則,以其法去執行正義,很可能因接觸到統治係統內的巨大黑暗而身死人手,再由主角接力。
另一方麵,在追查師父的死亡時,我們也看到了主角對整個係統的直接對抗。麵對玩忽職守又態度囂張的上級,他據理力爭,卻終究敗下陣來。這種對抗便構成了劇集的主幹,主角擁有一種“不知環境”的原始,與其表麵的文明拉開距離,這對應著他“隻信正義”的耿直。而其對抗的統治係統則是複雜的,由文明進行表麵包裝,而又隱藏著諸多肮髒之事,這正是劇集中明朝大環境的定位。
以純樸而簡單的正義信念衝破統治係統的文明偽裝,主角求問“吾道一以貫之”的意義,卻始終無法弄懂,問出的一句“道理也能讓人殺人嗎?”則點出了關鍵:文明的道理並不能決定人心與社會在本質上的向善,反而會被犯人走上歪路後進行挑釁,因此其文明昌盛的表麵並不能代表內裏的光明,隻停留在表麵的包裝之中。一切問題都需要由主角獨立於“文明環境”的純樸正義感去解決,從而觸及到社會在文明之下的別樣實質。文化的“僅限於表象”,也在秀才的身上得到了表現:他先是以文人姿態出現,隨後回歸到更樸實的狀態大嚼大咽,再次高唱“吾道一以貫之”後又因對主角的同情而變化,他的文化形象顯然不對等於其本質的“食欲”與“同情“等天性,就像文明並不能消除社會本質的“貪欲”以及隨之出現的犯罪。
主角以其對“文明”的無知而獨立於文化鼎盛的大環境,同時也就離開了文明表麵之下的肮髒社會係統。他不懂聖人經典,也不懂官場規則與為官之道。絕對的“原始”和“純樸”才能與社會相抗衡。
可以發現,本劇中的真正反派並非殺死師父的凶手,而是統治係統。凶手挑釁了聖人經典,而主角同樣以“無知”對抗“文明昌盛”的明朝係統,二者在本質上其實是殊途同歸的。師父的死在秀才看來屬於“凶手判定的不忠不恕”,很可能是因為手上的冤假錯案,這與他教導弟子的態度有所區別,被迫的可能性很大。因此,師父成為了墮落係統的犧牲品,凶手用殺死他的方式宣戰係統,主角調查案件也需要與係統糾纏,而係統則會千方百計地掩蓋事實真相。
在主角展開查案的階段,他對師父行蹤的了解與其對係統的了解形成了同步。在回憶中的師父用不同的動物類比不同的官員,統治係統在文明之下的肮髒借此而出。作為一部電視劇,主角對案件與其背後的社會黑暗事實的掌握也會是循序漸進的,這種思想認知上的漸變過程對主題表達來說尤為重要,甚至值得讓案件本身的一部分真相為其讓步---第一集的結尾,當主角對師父被殺地點做出錯誤推理時,導演沒有試圖隱藏其真相,而是用閃回的方式同步給出了案件發生時的畫麵,由此強調了主角此刻的錯誤:他依然停留在表象的“繁城“之中。值得注意的是,在閃回中,師父死於一匹馬,被衝破牆壁拉進了一片荒涼的小院,暗示著其死於“繁城”之下的“原始真相”,而主角離開時忽視的“新塗抹修補的牆壁”被特寫鏡頭強調,作為第一集的最後一個鏡頭。主角的錯誤由此得到了定義,他認知不全的是師父的死因,更是其背後的“繁城之下的原始真相”,依舊困在“被修補完畢的繁城”之中。隨著劇集的發展,認知才會逐漸深入社會的本質。
從第二集開始,作品開始逐一引入“社會陰暗麵”的元素,如第二集開頭的“市井流氓”,以及其使用的誘騙、拐賣、高利貸。這些都是社會中確實存在的東西,又與表麵上的文明昌盛完全相反。師父為他們樹立了規矩,也死於這種堅守,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肮髒的管理者。在每個閃回中,他都表現出了對係統規則的某種了解與運用之“進步”,試圖在其中找到踐行自身正義的方式。
在第二集中,這種特質與主角的父親產生了暗合,由此產生了主角對師父和父親的同步繼承。回憶裏的父親身處在主角母親口中“眼瞎後持續三年的大夜”之中,作為打更人用手中的燈籠照亮黑夜,卻死於行俠仗義的救火。主角的兩個“父親”都死於“黑夜“的大環境,終究無法融入其中,除非他們完全放棄信念。主角繼承的則是二人的意誌,會以自己的方式摸索出實現目標的道路。
在摸索的過程中,主角在查案中對抗著這種大環境的現狀,與本身墮落而又與管理者勾結互助的社會渣滓進行較量。在逐一的接觸、消滅之中,他一方麵增加著對環境的了解,也在係統的碰壁之中愈發改變自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運用其規則去完成對抗。這是對師父的繼承,在他碰壁後怒毆犯人,與師父當年采取同一口吻的“拒捕”理由中得到了展現,被師父的幻影認可為“像個捕快了“。但是,這種對抗便意味著對絕對正邪的模糊,主角需要更透徹地理解“可改變”與“不可退讓”之事,在信念上不動搖,在行事上更靈活。唯有這樣,他才能實現自己的正義。作品也並沒有試圖模糊師父的正邪屬性,其對社會渣滓的製約,其女兒首次出場時的“雨止天晴”,都是相應的暗示。
而第二集的結尾,主角進入師傅家的地窖,首次接觸到了其人生之“繁城”下麵的真相:從未使用的銀子放在棺材中,代表著純粹正義的他自認的“死亡”,不曾使用則說明了他參與此冤案的非主動,這正是他的真相:以係統的規則執行正義,卻反而死於對其規則的被迫配合。主角逐漸探查到案件與環境的真相,從對師父與自身正邪觀的迷茫中逐漸清明,繼承師父未成功的事業,找到自己的方式,從而實現了“社會黑暗現象”的雙重揭露。
在第二集的結尾處,導演又回到了第一集的表達,說明了主角此刻對“繁城之下“的了解不足。“文明”對應的文化人露出了本質的非光明一麵,從輕度的教學先生偷梨,到硬核的王夫子被殺。在後者的段落中,“文明“作為偽裝的屬性被揭露,聖人名言再次成為了凶殺的要素,在本質的案件麵前被徹底撕開。凶手對它進行挑釁與對抗。而此時的主角則是茫然無知的,他沒有理解到教書先生的真實麵目,也以迷惑的狀態進入了王夫子的案件現場,無從了解其真相,停留在了“繁城”的層級。顯然,此刻的主角對此尚且缺乏了解,他沒意識到教學先生的偷竊,王夫子現場段落中代表“原始自然”的蟲子出現在第一個鏡頭,在其向主角的變焦中,由鏡頭邏輯而呈現出了被他的“無視”。這對應了第一集結尾對“塗抹牆壁”的無視,可能會在每一集的結尾反複出現,強化主角始終的“困於繁城之表”。
在第二集中,他以完全獨立於係統規則的姿態迷茫於師父的正邪,也看到了父親曾經打燈籠照亮的黑夜在當下的打更人手中改變,用蠟燭換錢滿足私欲,讓長夜持續下去。重新照亮長夜之時,便是劇集結局的一刻。
客觀地說,本片的觀感並不流暢,與傳統意義上的探案和曆史劇都不盡相同,可以說完全不夠類型化。在很多信息的提供與節奏的把握之上,本作都沒有遵循標準的做法,從而透露出了一種頓挫感,它的目的是“服務於自身主題”,而非完全貼合類型化標準。比如它始終暗沉的打光風格,讓觀感不夠舒適,卻對應了大環境的”長夜”。顯而易見的是,這樣的做法非常大膽。一旦作品在自身表達思路下的完成度不足,便必然會在“類型化”和“作者性”之中兩頭不討好。在前兩集的成片效果來看,也確實不夠完美。
哪怕拋開並非作品重點的觀感流暢度與探案懸疑性,僅就作者表達的方向而言,成片也有不少問題。導演一方麵給出了很多電影邏輯下的表意設計,一方麵卻又用各種白話的粗淺方式對其進行解釋,如“我始終處在黑夜中”和“我會讓它一直亮著”,這無疑削弱了他試圖創造的表意質感。同時,這些設計大部分也並不夠獨創性,如蟲子的運用顯然就過於“經典”,而“塗抹的牆”和“朗誦聖人名言後再行破功”等手法也非常生硬。最能說明導演問題的一處是,當他在第二集結尾試圖表現主角對“文明繁城”的內裏觸及無力時,先用教書先生作為前綴引導,隨後又瞬間“解扣”,推出了夫子案的“主菜”,既試圖給情節進行主題性的賦意,又顯得非常急切而挫傷了質感,隻讓前者變得非常刻意。
導演對手法的拿捏顯然還欠火候,過猶不及帶來的便是觀感上的不適與表達上的生硬。同時,他設計的案件本身其實並不複雜,隻是通過每一集的信息量控製來撐足時長。每一集中最多的內容並非探案,而是服務於“文明偽裝”“社會長夜”“城下黑暗”與“主角對社會真相/正義履行的認知與尋找過程”的內容,用它們對主題賦予、強化定義,形式也是非常“不通俗”的。由此一來,觀感上的不明所以,看上去的處處廢戲,探案節奏的過於緩慢,便都是不可避免的了。
但是,就像本文所寫,它拿出了很多反類型的個人化設計,包括其根本性的主題大方向都是如此。就這一點而言,後續的表現如何,還有怎樣的個人化設計,還是值得觀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