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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間》原作者梁曉聲也在追劇:不提供成功的童話 致普通年輕人
“孝順分兩種:養口體和養心智。養口體是伺候在父母身邊,照顧衣食住行;養心智是遠走高飛有所成就,讓父母以此為榮……”這是正在熱播的電視劇《人世間》裏的一句台詞,配上過年闔家團聚的氛圍,在微博和豆瓣引發了無盡的討論。
歲末年初,根據梁曉聲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同名小說改編,王海鴒編劇、李路執導的《人世間》,開播後創下央視一套3年來收視新高,豆瓣8.1分。
《人世間》的故事從1969年講起,圍繞生活在東北小城的周家人展開。
周父是半輩子紮根在大三線上的工人,大哥周秉義下鄉到建設兵團最後考上北大當了幹部,二姐周蓉因為愛情去了貴州後來也考上北大,小弟周秉昆則留在父母身邊照顧。
不同的價值觀帶來不同的選擇,延伸出不同的命運,牽扯出各種人物關係,繼而呈現出中國社會半個世紀來,從物質到精神、從生活形態到文化層麵發生的巨大變遷。
這樣一部年代劇,沒有使用流量明星,沒有設置狗血話題,更沒有鋪天蓋地的營銷,有的是行雲流水的情節、淺淡溫潤的畫麵,以及教科書級別的表演勾勒出的最平凡也最不俗的群像。
生活的質感,樸實的煙火味,親情、愛情、友情以及舊時鄰裏間特有的溫情,在《人世間》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大的時代背景貫穿其中,成為人物命運發展的線索與底色,與觀眾的審美需求達成了某種共振。
平台播出時,彈幕裏每一集都有人在“報數”:“這年我爸媽結婚”“我1歲了”“還有20年我就出生了”……年長的觀眾說,這個劇濃縮了他的整個青春時代;年輕的網友則因為喜歡某個角色,開始理解自己的長輩。
在編輯部,從一周選題會到日常討論,從70後到95後,都陷入沉浸式追劇狀態。在我們大多數人的成長過程中,並沒有親身經曆過這些,隻從父輩們隻言片語的回憶與懷緬中,窺見過舊日時光的雪泥鴻爪,這一次的觀劇,則讓每個人或多或少找到身邊人和自己家庭的影子,有了不一樣的感觸。
原作者梁曉聲也在追劇
這是他寫給普通年輕人的故事
《人世間》開播,梁曉聲每天也在追劇,撥通電話後,他從鋪天蓋地的邀約中,特地劃出一個時間段接受專訪。
去年,他的新書《我和我的命》出版時,我們曾經有過一次對話。那時他說,自己的寫作都是從自己的經曆開始,寫《年輪》,寫《今夜有暴風雪》,寫《人世間》,都是寫知識青年,“知青返城,我就寫他們返城,他們40多歲,我就寫他們40多歲,《人世間》實際上也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感受青年一代。”
對好人的尊重,對普通人命運的關注,一直貫穿在他的作品中。這一次采訪,也可以說是我們話題的延續。
角色身上的影子
記者:聽說您自己也在看劇,感覺如何?
梁曉聲:播出之前,導演請我看過一個版本,有68集。現在是58集,很多橋段都重新編輯過了,跟第一次看還是有很大不同。我覺得這部劇的導演、編劇和演員都是懷著對“民間”很深厚的感情去創作的。我說的“民間”主要指那些最平凡、最普通,走在馬路上沒有回頭率的勞動大眾,但是依舊可以看到他們身上那種堅韌的精神,這是中國人的主要精神之一。
記者:聽說這部作品很多都取材於您自己的生活,很多角色都有原型是嗎?
梁曉聲:我父親就是大三線建設的工人,和周父一樣。有記憶以後,我與父親真正相處的時間,全部加起來也就隻有兩年左右。我的小弟弟是醬油廠工人,和周秉昆(雷佳音飾)一樣,所以我對醬油廠特別熟悉,對於那些哥哥姐姐下鄉、自己留城的小青年特別熟悉,我就特別想給他們寫一部書。
在我們家,是我和大弟弟下鄉,小弟弟留城,他在家承受的壓力比周秉昆更大,因為還要照顧一個患精神病的哥哥。而我的小弟弟和同事的關係,像極了“六小君子”,他不少同事都是我媽的幹兒子、幹女兒。母親過世,我從北京回去參加喪事,發現有很多比我小的青年我都不認識,都在幫忙,他們給我母親的暖意遠超過我這個親生兒子。
但我的家庭沒有那樣複雜,比如秉昆和鄭娟(殷桃飾)這樣的愛情關係是沒有的。我們所有人都是互相體諒,爭著要承擔家庭責任。比如我下鄉的時候,就省吃儉用,把大部分錢寄回家,我大弟弟也是。
還有,雜誌主編邵敬文出於對秉昆人品的看重和信任,不遺餘力地在事業上幫助他。這樣的人,我也遇到過很多。可以說,我們全家人都受到過這樣的幫助。
去年,我的小弟弟去世。我把我母親的照片和他的照片放在我的寫字桌上。寫作的時候,可以看著他們,通過文字把他們的人生記錄下來。
記者:周秉昆覺得父親更喜歡考上北大的哥哥姐姐,對自己不滿意,因此父子之間有幾年的心結,這也來源於您的生活嗎?
梁曉聲:正是因為跟父親相處得少,所以我們會更加珍惜,相處得也很貼心。我記得父親來北京看我,就睡我辦公室,住了三四個月,再回老家。後來又來住了一次。第三次來,就是看病,然後就在北京去世了。這是難得的我們之間的長時間相處。
我們沒有過那樣的誤解。父親是典型的老工人,他經常會義務打掃公共廁所、走廊,不僅我,鄰居們也都很尊敬他。
記者:這部作品裏的哪些人物,有您的影子?
梁曉聲:周秉昆和他的發小身上,有我下鄉之前的影子,就是本能地知道,不管多麽貧困,一定不能墮落,要恪守做人的原則。周蓉(小宋佳飾)身上有我成為作家之後的影子,主要體現在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秉義(辛柏青飾)身上有我50多歲以後的一些影子,看問題更全麵,逐漸沒有棱角。
“我很喜歡周蓉”
記者:很多網友認為,周蓉作為唯一的女兒太自私了,十幾歲為了愛情跑去貴州,後來又把女兒留給父母,還連累弟弟入獄,您怎麽看?
梁曉聲:原著中,周蓉代表了80年代初期新型青年的形象。我在小說中的筆墨更加集中一些。她有著獨立思考的能力和突出的教學能力,以及和導師之間不功利的師生關係,這些都非常難得,我是很喜歡周蓉的。電視劇因為篇幅限製,改編的時候對人物會有取舍,秉昆秉義不能舍,那隻有舍周蓉,可能因此令觀眾對她產生一些偏見。我覺得看原著的人會很喜歡周蓉。
記者:電視劇有哪些改動令你印象比較深刻?
梁曉聲:原著中其實多次寫到秉義、周蓉給家裏的經濟支持,而且送錢是非常主動的。但是劇裏對這一塊沒有呈現。我看劇的時候就在想,這可能是一個忽略。
還有原著中,郝冬梅的父親是一早就去世的,她的母親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幹部,因此去“光字片”客觀上就有困難,兩家也是盡量通過兒女進行問候。劇裏麵做了改動,我也在想,郝父表現出那樣態度的邏輯是什麽?後來我想,他可能也是為了周家人考慮。兩家人如果走動多了,在街坊四鄰中傳開,那麽就會不停有人來托他們幫忙。長此以往,對周家更是一個消耗。所以郝父可能會想,幹脆由他來承受這一切,避免更多的一些尷尬。
觀眾看劇的時候,好像更看中家庭關係,父子、妯娌、親家之間。但其實我更關注的是更大群體的命運。
記者:觀眾都在誇演員的演技,您怎麽看?
梁曉聲:演員都很棒,有些微表情我覺得都是有教學意義的。
最令我驚訝的是那些配角,比如“六小君子”,他們過年聚在一起邊吃喝邊議論的那些戲,我很驚訝地問導演他們是演員嗎?這不是我質疑,恰恰是我給出的很高評價,他們完美地詮釋那樣一個年代普通工人的形象。
“我不提供成功的童話”
記者:《人世間》塑造了很多普通人,比如肖國慶,他下崗了,房子也沒了,您上次和我說,一個人隻要努力工作有原則,做一個好同事、好鄰居,就能成為令人尊敬的人。這個基礎還存在嗎?
梁曉聲:肖國慶當門衛不是當得很好嗎?那麽恪守原則,不畏強權。假如曆史往前推,戰爭年代,他會是什麽樣的人?他會不會衝在一線?我想一定會。如果曆史後延,我們再遇到什麽坎的時候,他還是會與國家共克時艱。那些對國家有貢獻的人,就誕生於許許多多普通家庭。如果社會沒有尊重這些人,那麽不是他們出了問題,是我們的社會文化出了問題。
我認為這個社會文化的基礎還是存在的,這取決於人們有沒有從自我做起,就是懷有一種為別人著想的善良。如果我們都不叩問自己,隻是要求他者,那麽就很難。如今社會形態發生了變化,情感的鏈接方式也變了,如果放回到那個特殊情境,我相信還是能回到過去的。
記者:“養心智還是養口體”也是網友熱議的話題,周家三個孩子到底誰更出息?您一直反對用普世意義上的“成功”去評價一個人,為什麽?
梁曉聲:“成功”好像一個卡尺,如果用它去評判14億人,我覺得本身就是很混帳的事。比如蘋果,樹上結出的優質果子,隻有萬分之幾,剩下的難道就不是蘋果?我們怎麽能用這樣的標準去評判下一代甚至下幾代的孩子?
如果我的孩子讀了博士,做了大學教授,我會為他感到驕傲。但如果他沒有繼續讀書,他選擇去開一家麵包店,努力地把店經營好,踏實上進,我同樣也會為他感到驕傲。
秉昆就是普通人。我是不會讓秉昆最後變成所謂的成功人士的,我不提供這種童話。這樣的故事也許現實中有,但是不多。大部分人,是平凡者,是普通者,是有著自我要求的生活者。但是普通人又怎麽了?這影響他做一個好人嗎?不影響。
99%的普通人才是社會最重要的部分。當今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都是依靠普通人。平凡普通,追求善好,盡量努力地完成工作和生活,那麽他就應該得到尊重。
(原標題《原著者梁曉聲也在追劇 這是他寫給普通年輕人的故事 我不提供成功的“童話”》。編輯王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