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弘毅這個形象,不同於高秉燭等自帶大量前史信息的人,他的初始狀態似乎呈現出一覽無餘的透明感。此外,他是個矜貴公子木石之心的天才,這個形象大家在自己的腦海中勾勒時大致都能想象出來。但問題是,該怎麽演——如何選擇具體的表演神態。這裏要注意人物設定和表演神態之間的區別與聯係。
我們列舉幾種可能的方法來表現上述百裏弘毅的“初始狀態”:第一種:憨厚木訥,用濁化發音和眼眶發力的方式體現癡憨和單純。但是這樣一來並不能很好地平衡聰穎和不諳世事之間的關係,反而會演成一個過於淺白的傻子。第二種:翩翩公子,且“帥而自知”,這種表演方式的優點是,演員會被引導的更加顧及上鏡是否夠好看、演出一種精神小夥的喜慶感,缺陷是容易演得油膩、更像千篇一律的霸總、暴發戶,而非名門貴族。第三種:冷靜理性、非常清醒自持的“神探範兒”,輔之以較為大段的台詞輸出和分析手勢,看起來似乎比較對路,也容易讓觀眾入戲,但從整體效果上很難塑造一個擁有後期成長空間的“圓形人物”,越看越死板無趣。
既然都行不通,那麽王一博是通過什麽樣的表演神態來塑造百裏弘毅的出場的呢?
乍一聽有點點可笑,但我認為其實是最為準確的表演策略:那就是近乎半帶“睡意”或倦意、尚未蘇醒的神態。王爾德曾經寫過,真正的貴族氣,就是欲望被滿足之後的疲倦感。這句話用來形容百裏弘毅前幾集的整體觀感再合適不過了。理由有三:第一,倦意符合人物的行為動機。初始狀態的百裏弘毅,籠罩在深深的(但對全局而言又是小小的)苦惱之中:不願成婚。這讓本來對人情世故就無半點興趣的他,更是看什麽都覺得倦倦的,胸中懷揣著由好教養壓抑的、滿滿的憤懣。因此,演員轉變角色狀態的戲,都集中在憤懣情緒的爆發上,這是他唯一關切的事情。第二,服務於角色在本階段的自我性認知以及認知的局限。“尚未蘇醒”體現在百裏弘毅對周身黑雲壓境的背景尚不夠能完全理解,時刻保持著困惑(一種眉心微蹙的思慮狀態),很多台詞是嘟嘟囔囔說給自己聽的,近似一種“癡兒夢囈”,他的困惑並不能訴諸一種明朗的情緒直給,或者快意的殺伐逃遁。從整體的戲劇結構來看,這條人物線索的展開需要依靠相對“鈍感”的戲劇節奏,也緩解觀眾太過緊繃的神經。第三,也是最有趣的一點,我認為前幾集的百裏弘毅實際上是一個“被觀看”的角色,他越是在市井遊走品鑒,實際上越凸顯他才是被品鑒觀看的對象,我們對他的內心世界知之甚少,都是通過他人的目光、他人的言語、他的家世出身、他的婚娶八卦來得知他。也就是說,他的被動性是他在初始階段的第一屬性。但是,如何在被動中仍然體現一種塑造意願上的“主動”而不至於讓戲劇結構失衡呢?王一博選擇的方法極其精準:那就是不露聲色地賦予百裏弘毅一種“格格不入”的腔調。而他打破初始形態的爆發點,來源於對自我身份的重新認知。接下來我通過一個片段的對比分析,來說明他強化這個爆發點所借助的手法和對角色的控製能力。
第三集第四集的劇情由大喜轉入大悲,也是讓百裏弘毅因為阿爺的突然離世開始轉變心態。在這裏,一套喜服和一套喪服,不再隻是衣物道具,它們被演員賦予了新的功用。穿著喜服的百裏弘毅,無論迎親還是婚禮,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喜色,王一博有意控製自己的麵部表情和眼神,而且如果細致觀察,那身華美製服有點不合體,就像架在他身上(並不是尺寸不合身,是他故意不把它穿好看,模特訓練的重要課程,小王這個衣服架子完全知道正確做法是什麽),他連妝容都近乎沒畫,甚至滿堂燭光照過來的時候麵帶菜色,結過婚的朋友都知道,越是華麗婚服,越要有明豔妝容和燦爛笑容相襯,不然就會非常奇怪。婚禮的場麵色彩還尤其絢麗,和他形成的衝突就更明顯。這裏,就是要動用全部元素,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寫滿“我不樂意”。而這種不樂意,不僅僅是因為不接納這門親事本身,“衣服”和“我”相互排斥的場麵還隱喻著百裏弘毅對於自身職責的一種“沉睡”和不認可。結果跪了一夜之後、換上孝服,百裏弘毅看著阿爺,想到最後與阿爺的相處竟然是在爭吵中度過的,有溫度的表情開始爬上他蒼白的臉頰,身著喪服的百裏第一次流下眼淚,眼神裏也有了更多的內容和堅定,一同蘇醒的還有對凡世情感的反饋。孝服第一次讓他意識到身上肩負的責任和人情冷暖,他不可再與“衣”相分離、置身事外。這造型與他之間突然有了呼應感。因此有效塑造角色的意識貫穿始終,並不是簡單交付“帥”和“不帥”的評判。連外貌呈現的合適度都在有意控製的演員,時刻都在角色裏。
綜合塑造百裏弘毅的“初始狀態”的表現,讓人明顯感受到王一博在取舍中體現的、作為演員的筋骨和魄力。麵對以往一些別有用心的非難,他並非不知情,但是舍棄更能迎合演技期待或者更利於視覺呈現的表演策略、依然勇敢地選擇了正確的刻畫角色的表演方式:就是用略帶倦意和“睡意”的初始神態,以“被觀看者”的形象精準控製“合適感”出現的場景,從而為角色後期能夠迸發出巨大張力而積蓄力量、預留出足夠的成長空間。在承認王一博的表演技術仍有提升空間的前提下(如情緒轉換的流暢度、部分台詞的斷句可以更符合文言白話體的語感等),我首先想說的是,所有願為角色而非自我讓路的演員值得恰切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