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夜晚的漫長旅程
吐槽特朗普,幻想康納利,爆料戛納電影節
在此之前我一直拒絕寫作,我不想隔離初期的感受被文字記錄下來。這可能是因為我發現,比較起來,疫情隔離和我的日常生活沒有太大不同,我依然是獨自一個人,始終保持著警惕心。這並不是一個讓人開心的發現。
隔離的最初九天我拒絕寫下任何文字。直到今天早上,一則新聞看起來就像是黑色幽默雜誌的頭條:馬德裏著名的溜冰場成為了臨時停屍房。
溜冰場成了臨時停屍房
聽起來就像是意大利鉛黃電影,但卻是發生在西班牙馬德裏。這隻是每日不幸新聞之一。
今天是我隔離的第11天,我從3月13日星期五開始自我隔離。從那時起,我就開始適應了獨自麵對夜晚和黑暗,因為我就像個野人,按照日光照進窗戶和陽台的節奏生活。
我開始不再看時鍾,除非當我需要知道自己在家裏的走廊走了多少步的時候,就是《痛苦與榮耀》中胡麗葉塔·塞拉諾告訴安東尼奧·班德拉斯他不是一個好兒子的那個走廊,其實說的就是我。
《痛苦與榮耀》中,阿莫多瓦家裏的走廊
窗外的黑暗意味著夜晚的降臨,但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都是沒有日程安排的時段。我並沒有什麽需要著急要做的事。而就在今天,3月23日,我感覺白晝變得更長了,而我也更喜歡日照時光。
我還沒有足夠的興致開始創作新劇本,不過我已經能想到各種情節點,其中一些是關於親密關係的:我相信當疫情結束後會爆發嬰兒潮,但我也相信會有很多分離——因為薩特曾說過,他人即地獄,而有很多戀人或夫妻甚至會同時麵臨這兩個情況,分離,以及一個新的生命來到這個嶄新的破碎家庭。
如今把現實當作幻想虛構故事來看或許更容易理解,而不是現實主義故事。這全球化的病毒疫情就像來自50年代冷戰時期的科幻故事。
那時的恐怖片有很原始的反共政治宣傳,比如那些美國B級片,大多都很出色,尤其是根據李察·麥森小說改編的,《不可思議的收縮人》《地球最後一人》《迷離時空》等等,盡管製片人有著邪惡意圖。
除了提到的這幾部外,我還想到了《地球停轉之日》《死亡旋渦》《禁忌星球》、《天外魔花》以及任何一部火星人電影。
《地球最後一人》
在這些電影中,邪惡勢力總是來自外部(共產主義者、難民、火星人),並用作以煽動民粹主義的借口(不過我仍然強烈推薦這些電影,非常讓人印象深刻)。實際上,特朗普正在確保我們像在50年代恐怖片中一樣遭受磨難,他將新冠病毒稱為“中國病毒”。
特朗普,我們這個時代的另一個巨型病毒。
特朗普(中)
我決定要娛樂放鬆一下。通常我都是臨時決定具體做什麽(但這並不隻是周末,而是隔離中的孤獨日子),如今我專門規劃了電影時間、電視新聞時間、以及不同的閱讀時間。
我的家就是一個機構,我是唯一一個住客。最近我還規劃了一些在家的體能鍛煉,但我實在太沒精神,所以唯一鍛煉就是在家裏的長廊上走來走去,就是《痛苦與榮耀》裏胡麗葉塔·塞拉諾和安東尼奧·班德拉斯走的那個長廊。
下午的電影時間我選擇了梅爾維爾的《大黎明》,一個安全的選擇。
梅爾維爾的最後一部作品《大黎明》
晚上的電影時間,我很驚訝自己選擇了一部邦德電影,《金手指》。在這樣的日子,最好的就是純粹的娛樂,純粹的逃避。
《金手指》
在看《金手指》時,我很慶幸自己選擇了這部電影。與其說是我選擇了這部電影,更像是這部電影選擇了我。
我在戛納見過肖恩·康納利,我們當時坐在一起吃晚飯,我很驚訝於他對電影的了解,更驚訝於他竟然對我的電影感興趣。他當時已經沒住在馬貝拉了,但仍然深愛著西班牙。我們當時以友相識,交換了電話號碼,但我當時確信我們並不會給對方打電話。
《金手指》中的肖恩·康納利
但幾個月之後,那是2001/2002年的時候,他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他剛剛看了《對她說》。
我並不搞偶像崇拜和狂熱粉絲那一套,但聽到他聊我的電影讓我太開心了。而且聽著電話那頭他的聲音,低沉的聲音,來自一個優秀的演員和一個魅力四射的男人。晚上看《金手指》時我腦中全是這些回憶。
《對她說》
隔離的日子,看電影的夜晚,肖恩·康納利和我。
在看這兩部之間的空閑時間,我打開電視看新聞,發現露西婭·波塞被這病毒奪去了生命,我流下了今天的第一滴眼淚。
露西婭·波塞
露西婭·波塞,作為演員和作為普通人,都讓我著迷。我記得她在安東尼奧尼《某種愛的記錄》中,散發著著前所未見的稀有美麗,而她那走路的姿態,如此中性且充滿了野性。
《某種愛的記錄》中的露西婭·波塞
這也是米蓋爾·波塞從他母親身上繼承下來的優點之一。
我明天一定要看一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
在米蓋爾·波塞的朋友之中,我隻是折服於他母親永恒魅力的其中之一。和讓娜·莫羅、查維拉、皮娜·鮑什、勞倫·白考爾一起,露西婭·波塞是現代獨立自由女性的殿堂級人物之一,她們比圍繞在她們身邊的那些男人都更有男子氣概。抱歉提了一大堆名字,但我很幸運能夠認識她們,和她們有過親密的交流時刻。
露西婭·波塞
被獨自困在家中真是糟糕,完全陷入了追憶過往的思緒之中。
我給米蓋爾打了電話,他在墨西哥,我們聊了很久。我們已經好多年沒有通過話了,盡管這個時機不是特別合適,但我還是感謝了他,過去三十年每年我的生日,他都會寄給我白蘭花。無論我身在何處,每年9月25日,我都會收到一盆白蘭花,以及一張留名為“MB”的生日賀卡。
米蓋爾·波塞
隔離時期沒有日程安排的一個好處是,終於不用趕時間了。壓力也消失了,而體內的焦慮則從未如此之少。是的,我知道窗外的現實世界是如此的可怕和不穩定,但也正是如此我才驚訝於自己的輕鬆,而我打算緊緊抓住這戰勝了恐懼和妄想的嶄新感受。我不再想著死亡和死去的人。
我還有了一個全新的習慣用來轉移注意力。因為我以前總是不愛回信息,或者回複很少幾句話。而現在我仔細回複所有關心我和我家人的信息。因為語言終於不再隻是無聊的慣例,文字有了意義。我認真用心地回複每一條信息,並在每晚用固定時間來問候家人和朋友的情況。
當窗外不再有日光,我開始觀看《金手指》。
《金手指》
我著迷於雪莉·貝希演唱的主題曲,也著迷於另一個“雪莉”,雪莉·伊頓,在片中的短暫出演。當她全身都塗滿了黃金,趴在床上,沒有一寸肌膚能夠呼吸,對我來說這仍然是整個係列中最具力量,成功捕捉到欲望、貪婪和性欲的影像之一,當然還有想要摧毀世界的瘋狂反派。
《金手指》中被全身塗金的雪莉·伊頓
我姐姐打來電話,讓我不得不暫停電影。她讓我趕緊打開電視看二台的一個紀錄片,她說她看到了我。當我打開二台時,紀錄片已經開始很久了,是凱瑟琳·岡德和達雷沙·姬拍攝的,關於查維拉(Chavela)的紀錄片。
紀錄片《查維拉》
我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把我感動得淚流滿麵。它讓我完全措手不及,盡管我已經看過這部紀錄片了。但此時此刻的情景和以往不同,我沒法作出比較。我隻知道我在自我隔離,但同時我也在逃避,我越來越少看新聞,我試圖將恐慌和悲痛關在門外。我通過毫不無聊的娛樂消遣來逃避。
年輕時的查維拉
然而查維拉的這部紀錄片,雖然我已經看過了,但卻在我心中掀起了情緒大浪,我不能也不想抑製。我一直哭到影片結束。當時我每晚在Sala Caracol和Albéniz劇院登台介紹她的回憶占據了我的大腦。
(她第一次以歌手,身份登台時,可惡的墨西哥大男子主義不準她穿褲子,說穿褲子的女人不是真的女人)
阿莫多瓦和查維拉
我後來在巴黎的Olympia劇院為她捧場。那天早上在試音時,查維拉問法國的工作人員,伊迪絲·琵雅芙(Édith Piaf)曾經在這個舞台上歌唱時穿的什麽。後來查維拉就在同一個舞台歌唱。從那一夜開始,查維拉就是我心目中的琵雅芙,而我以此發展出一個儀式,就是在我登台介紹查維拉時,我會先親吻舞台的地麵。
阿莫多瓦和查維拉同台唱歌
從娛樂性十足的邦德電影,突然到這部紀錄片,我完全沒準備好再次聽到薩滿大師查維拉的聲音,無論是歌唱還是說話,我也沒準備好看到紀錄片中的自己跟她一起唱,以及和她一起在馬德裏和墨西哥共度的時光。
我記得她在2007年聖誕節從摩洛哥丹吉爾給我打來電話,她的聲音,以及說出的那些話的語調,讓我很警惕。查維拉的諸多優點之一,就是她西班牙語發音的方式,她口中的語句聽起來如此飽滿完整,絕不會吞音咬字。但在那次電話中,她隻完整說出了“我很愛你”以及“時過境遷”。我當時非常擔心她的身體狀況。
阿莫多瓦與查維拉
兩周後我就去了墨西哥的特波茲特蘭,一個年輕的朋友接待了我。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知道就在我抵達的三天前她進了醫院。但當她知道我會去看她時,她就要求在我抵達的前一晚出院。
沒人能夠拒絕查維拉的要求。
所以她出現在了我麵前,在她特波茲特蘭的小房前迎接歡迎我,就像墨西哥一品紅似的,散發著榮光,充滿了生命力,以及在我拜訪她的那三個小時中從未斷過的滔滔不絕充滿魅力的聲音。
我們下午就離開了,剩下她獨自一個人在家,但查維拉拒絕雇傭醫護來陪她過夜。我母親在去世前也是這樣,不知道為何,強勢的女性在晚年變得固執且蠻不講理,根本沒法說服她們黑夜有多麽漫長,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可能。但她們總是有著超人般的堅強意誌力。
阿莫多瓦和查維拉
我跟她聊到了疾病和死亡,作為一個優秀的薩滿她告訴我:“我不懼怕死亡,佩德羅,薩滿不會死,隻會超越。”我毫不懷疑她說的這句話。“我很平靜”,她接著說,“某個晚上我會一點點逐漸消失,獨自一個人,而我會享受其中。”
阿莫多瓦與查維拉
第二天她又充滿活力地接待我們,讓我們帶她去吃東西。查維拉是一個美食專家,在身體康複之後,她帶著我們吃遍了特波茲特蘭。首先第一站就是迪坡斯德科山丘,就在她住的農場對麵,約翰·斯特奇斯在那裏拍攝過《豪勇七蛟龍》。
《豪勇七蛟龍》
查維拉告訴我,根據傳說,當下一個末日來臨時,山丘的巨石和灌木叢之中會出現隱藏之門,隻有進門躲藏的人能夠幸免於難,我非常著迷的看著她。她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為下一個末日做準備了,而我不禁聯想到我們今時今日正在經曆的末日。
臉頰依然還是濕潤的,我打算休息一下,然後繼續看詹姆斯·邦德。
但二台今晚的節目真是太厲害了,在《查維拉》之後,他們放了另一部片名本身自帶光環的紀錄片:《安東尼奧之光》。這部紀錄片講的是馬德裏畫家安東尼奧·洛佩斯,他眼中的光就是他的妻子瑪麗亞·莫雷諾,一個總是處於邊緣的現實主義畫家,躲在安東尼奧和那群50年代現實主義巨匠畫家的身後。
安東尼奧·洛佩斯和妻子瑪麗亞·莫雷諾
我強烈推薦這部紀錄片,二台的節目真是太優秀了。
瑪麗亞·莫雷諾在幾周前去世了。我記得她就像天使一樣,和查維拉的性格完全不同,她在繪畫中展示出友好、愉快又神秘的氛圍,和安東尼奧·洛佩斯的畫作也完全不同,但兩者又有一些共通的主題。
瑪麗亞·莫雷諾的畫作
這部紀錄片也提到了瑪麗亞·莫雷諾臨時擔任製片人的作品,維克多·艾裏斯的《榅桲樹陽光》,絕對的傑作,關於自然光照射在構成我們整個世界的物體上成就的奇跡。一年中不同季節交替下的光,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的光。
《榅桲樹陽光》
在維克多·艾裏斯的這部大師之作中,我們能看到安東尼奧·洛佩斯準備工作時的樣子,那是如此神聖般的珍貴儀式。
安東尼奧拿著一杯紅酒走出家門,我們看到他全神貫注地觀察一棵瘦弱的榅桲樹上的黃色果實。這些黃色的果實被深綠色的葉子包裹著。那是早上,安東尼奧繞著樹觀察果實的粗燥紋理,一副著迷、屈服的神態。
《榅桲樹陽光》
然後他決定要把這棵樹和這些果實畫下來,盡管他知道,他眼前注視的景象,不可能被完整移植到畫布上,因為果實是有生命的,它們會隨著日子而變化,每天的光也會變化。
這部電影講述這個藝術家與榅桲樹上的自然光線做鬥爭,一場注定會失敗的戰役。
《榅桲樹陽光》
1992年這部電影入選了戛納電影節,我在那屆平庸至極的競賽單元擔任評委。《榅桲樹陽光》最終收獲了評委會特別獎,為了這個獎我差點跟評委會主席熱拉爾·德帕迪約動手打起來,他非常不喜歡這部片,還稱之為紀錄片。幸運的是評委會的其它成員都支持我。
92年的戛納評委會
我關掉二台後發現已經很晚了,但這並無所謂,隔離時的時間是個圓圈。
我不想在詹姆斯·邦德麵前丟臉,我也不想在看到肖恩·康納利成功阻礙邪惡反派的計劃並拯救我們所有人之前就上床睡覺。
文章來源丨陀螺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