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念念好幾年,泰山之旅終於在今年秋天成行。
我們一行四人,胡老板是秘書長,劉教授是領隊。數學教授的隱藏身份是泰山護林員,因為他的足跡遍布泰山的每一條溝壑,對每一道山梁和地形地貌都了如指掌,自製的泰山三維立體路線圖比官方的還詳細、專業。
教授和老板顧慮到我和另一位同伴是第一次拜訪泰山,就選了相對容易的經典帝王線上山,而且時間太緊,略過岱廟。至於下山途徑,到時候看體力情況再說。
上山
早九點半,我們先去山腳紅門遊客中心,一人買了一根登山杖,十元一根。教授是泰山學者,不僅自己免門票而且有一位同行人也可享受同等待遇,我有榮幸借了這個光。
步道全程都是平坦的石階,間隔不遠就有廟宇和商販,一路不斷,怪不得教授這樣大俠級別的登山友,說登泰山“就像逛街一樣”。雖然已經過了十一長假,而且是周一早晨,遊客還是不少。我和同伴雖然不算爬山小白,但也隻限於走走住家周邊的低矮野山,但凡樹上有個顏色標記,就算是好步道,哪裏走過這種設施完善、熱熱鬧鬧的,所以看啥都新鮮,像劉姥姥一樣,導致起步太慢,耽誤了不少時間。
雖然泰山的海拔並不數第一,論曆史和文化地位卻有萬仞之高,除了道家與儒家兩派加持,還有帝王封禪。古人登臨泰山,不僅“一覽眾山小”,甚至認為是“直通帝座”的天堂,乃神山也。所以有人說,遊泰山,是百姓的信仰之遊。
在臨近中天門的雲步梯,地勢驅陡,大家的腳步都緩下來,登山杖開始發揮作用。在人群中,我們遇到來自濰坊的一家三口,第一次登泰山,兒子兒媳攙扶著老太太,一步一台階。我目測大娘,身高也就一米五,體重不超八十斤,氣定神閑,問一下高壽,八十三,周圍人都咂舌稱讚。
位於半山腰的中天門是個交通中轉站。從山腳紅門 走到中天門,在垂直海拔上走了三分之一,從這裏能看到著名的十八盤。有些人選擇乘大巴到達,隻走至南天門 “最值得爬”的部分;而另一些人徒步至此,轉乘索道直達山頂。我們是第三種人,——繼續徒步上山。
沿著規劃得幾乎完美的道路走,隻感到海拔的升高,難以領略泰山的雄偉壯麗,但卻有更多機會觀察泰山人的故事。
穿過中山門牌坊,往北走有一段在修路。時近中午,修路工們在路邊休息吃飯,多數是中年男人,一身土,自己啃饅頭或煎餅。隻有這幾位,聚在一起,把各人帶的菜擺在地上,好像野餐一樣,哈啤酒吃蠶蛹,好不快活。可能他們看出我羨慕的樣子,一個勁請我吃煎餅卷大蔥。我擔心吃了嘴裏有生蔥味,被同伴們嫌棄,到登頂的時候沒人拉我,婉拒了。後來知道,這段路竟然叫“快活三裏”。
登泰山之前,我有點擔心自己的體力,等進了山門,發現真正堪憂的是文化水平。步道沿途,從山腳到山頂,到處都是摩崖石刻,真草隸篆,洋洋大觀。可憐我胸無點墨,不認識的字好多,當然也因為時間緊迫,不能仔細一一辨認,真真正正做到“有眼不識泰山”,算是此次泰山遊的一大遺憾吧。
《雨中登泰山》中描寫了不少瀑布。隻是我們遇到的唯一瀑布。
埋頭爬一陣,台階無窮無盡,偶一抬頭想找找希望,哪想看到了一幅白雲深處有人家的動態人物山水畫。
前方台階往山崖方向伸出一個平台,一位壯碩的農婦,正在案板上嫻熟地揉麵、擀皮兒,好像蘇東坡筆下“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的重現。更妙的是,她頭頂白雲,背靠青山,俯瞰懸崖,當然還有底下一眾吭哧帶喘的遊客們。這個露天廚房根本就是一個私家觀景台。美景加美食,我愣生生看餓了。
大爺把攤位設在靠近路邊的位置,待售的熟餡餅並沒有與路過的其他家有何不同。泰山嚴禁煙火,所以沒有嫋嫋炊煙,隻有電餅鐺。看農婦往麵皮裏一大勺接一大勺揣餡兒的本事,讓我想起婆家二姑,特別親切。上前一問價,十塊錢兩個。大爺給我白菜餡和韭菜餡各拿一個,又看在我嘴甜的份上,特地把餅加熱,還多刷了一層黑乎乎的油。青山如畫,雲深處,天邊淨土,世外桃源
同伴咬了兩口餅,皺起眉,“怎麽沒餡兒。”此人說話一向誇張,他牙上明明沾了一片韭菜葉子! 我拿起另一個,外殼硬邦邦,溫熱,咬一口,中間一坨濕潤的麵芯,黏附著依稀可辨的菜筋梗,證明曾有爛白菜到此一遊,比四十年前學校食堂的還爛。
我轉身問農婦,剛才看見的有餡的餅哪去了。“這種有肉,包給自己家吃的呀。”實話讓人無言以對,卻也胃口全無。
沒想到,自作多情踩的坑,很快就被一位來自臨沂的90後姑娘填平了。她畢業於山東某地區醫學院,工作幾年又回到父母身邊,這是第一次自己出門旅行,甚至是第一次乘高鐵,不知道高鐵要對號入座。至於以前離家上學,都是搭乘大巴往返。我覺得她不是來自臨沂,而是山裏。她掏出家鄉特產,一種叫“烤牌”的發麵餅,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請我們吃,特別淳樸、熱情。
泰山真是個神奇的地方,看似與世無爭、閑暇恬淡的餡餅老婦其實是精明的商人;而年輕的姑娘卻好像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吃烤牌的時候我忽然想到,既然在山裏做生意這麽珍惜蔬菜,不如放棄複雜且容易被詬病的餡餅,另辟賽道,比如經營法棍麵包或德國堿水麵包,原料和做法簡單,易保存,還能在眾多攤販中獨樹一幟。
登頂
“拔地五千丈,衝霄十八盤” ,十八盤是泰山官道中最著名的一段路,數字本身並沒有典故,隻是按傳統習慣,以九 或九的倍數表示“多”。《笑傲江湖》中,泰山派劍法之一也用這個名字,此劍法一步高一步,越轉越狠辣,如同回旋曲折的地勢。
隨著坡度變大,台階越發密集,整體速度慢下來,步道顯得越發擁擠。很多人走三五步就要靠邊喘一喘,如果別人喘,自己跟著喘,反而越歇越累,尤其有些人的喘氣聲特別大,聽著就替他累得慌,不如保持自己的節奏。
對我來說,台階寬度放不下一腳,高度則是一步嫌小兩步嫌大。如果一手撐登山杖,斜著一步跨兩個台階,左右兩個方向輪著來,這樣用上了手臂和大腿的力量,不僅速度加快,而且利於在路邊人牆搶占空隙,溜邊喘氣。
上去以後,往下望,全是密密麻麻的人頭。我曾無端享受臨沂姑娘的饋贈卻無以回報,本想多陪她走一段路,或者幫忙照幾張相,但同行一路的幾個夥伴們都走散了,隻能山頂見。我略等片刻,想起下山還要將近四小時,隻能懷著遺憾和不安先走了。當時沒料到的是,後山沒有商家,我全靠著那幾大口來自陌生人彼此毫無戒心的簡單碳水,支撐到了山腳。
從熙熙攘攘的南天門到玉皇頂的路上,路過一片小樹林。林子裏,一位工作人員在清理樹上掛的泰山祈福紅絲帶;在另一邊,兩位工作人員把小山包似的垃圾袋挨個放進壓縮機壓癟。我想起在上山路上確實看到下山的挑夫挑著同樣顏色的大袋子,原來裏麵裝的是垃圾。因為有索道和大巴,需要人力搬運的路程縮短很多。聽說最近新出了一款機械狗當泰山“挑夫” ,希望早日量產。
其實如果對遊人稍做要求,比如自己垃圾自己帶走,多數人是可以做到的。快餐店也是如此,自己收拾殘渣,托盤放回固定位置,都是順手的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實在應該是一種習慣,而不是美德。
教授一路用“登頂就請吃板麵”鼓勵我們,等終於跌跌撞撞闖進南天門,來到天街,才發現原來兩家熟悉的板麵店都已經不在了。教授說,沒關係,往後山走,那邊還有另外兩家。
下山
就這樣,我們在玉皇頂稍做逗留,就開始了下山尋板麵之行。等下到山底時,才發覺幸虧有教授幫我們掌控時間,不然夜奔是小事,力竭才事大,難不成真的要嘰裏咕嚕滾下來。
如果說前山多名勝古跡,後山則是巍峨雄厚的峰巒疊嶂,還有幽穀深壑等自然風光。山崖上有一條幹涸瀑布的痕跡,若逢下大雨,會是壯觀的一幕。
下山的路上,我們遇到懷抱大捧鮮花往山上走的。她們說今天非常好運,在山上接到了奶奶饋贈的鮮花、蘋果和棗,意味著錦上添花、平平安安和早生貴子。我們幾個傳統文化盲聽了一頭霧水,誰的奶奶?奶奶在哪?為什麽送花?既然從山上接到的花,為什麽要帶花下山後,再重返山頂?徒步在泰山已經不易,究竟是什麽精神支柱讓她們有體力這樣來來回回?
回家後,我補習了一點泰山傳說,大概猜出是什麽樣的祭拜過程。
《封神演義》中,薑子牙給眾神封地,黃飛虎,和他的妹妹黃妃也都想要。薑太公提議,比賽誰先爬到山頂,泰山就給誰,但不允許使用法術。黃妃知道自己肯定比不過,就在前一晚把自己的鞋先放到了山頂;也有一說是她偷偷施了法術。比賽開始後,黃飛虎健步如飛穩操勝券。等黃妃後趕上來,說她其實早到了,但沒找到哥哥,隻好返回山下,重新登頂,證據就是山頂的那隻鞋。
黃妃成功得到泰山後,成為道教著名女神,被供奉在山頂,主宰生兒育女,尊為泰山奶奶。後山有個元君廟,據說是她最早修煉成仙的道場。信眾們不僅拜祭兩處,還要上上下下,我猜是因為奶奶當年為了圓謊,假說下山尋人,信眾們要重複聖人路線。
哥哥泰山神東嶽大帝被供奉在山底岱廟,又稱泰山爺爺。據說“求爺爺、告奶奶”,就是指這兄妹倆。
這讓我想起聖經《舊約·創世記》裏有個非常類似的故事。以色列的祖先叫雅各。雅各有個哥哥,叫以掃。他們的父親本應傳遞神的賜福給長子以掃,但雅各用一些小手段,先用一碗紅豆湯騙得哥哥的長子身份,進而又假冒哥哥,趁他爹老眼昏花,連騙帶哄,騙得神的祝福,得到土地、財富和權勢。後來,他生了十二個兒子,成為以色列的十二支派,救世主耶穌就是以色列人。獵人以掃的後代則是半遊牧民族。
從中西兩個故事看來,踏踏實實、講究公平正義是做人的標準,所以留在山底。要想與神親近,得到青睞,需要更高的道行(技巧),神機妙算(偷奸耍滑),才能登頂。
人都是要有點精神的。上山八十三大娘,下山折返跑的姑娘們,自有她們信仰的力量。支撐我們一天徒步泰山全程的,是教授給我們畫的板麵。板麵,最終也沒吃到,因為煙火管製政策,板麵業在泰山景區被全麵取消。借問板麵何處有,山民遙指落日處。
徒步下山沒有回頭路,一路經龍脊、好漢坡、吊橋,四小時後到達封禪大典廣場。出天燭勝景牌坊,走到山下。秘書長開車,直接帶我們去了一家早就聯係好的農家樂,自家現宰現燉小公雞、自磨豆腐、煎餅,還有大包子。完美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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