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記憶的幼年的環境(4)

我所記憶的幼年的環境(4)

六十年代末北京修地鐵,沿著玉泉路修了一段鐵路用來運輸物資,上下學每天沿著鐵路走。這段有個人字形兩股鐵路交匯的地方,有個道岔。每每放學的時候就有調皮的孩子去搖那個道岔學李玉和的樣子,搖著搖著鐵路接口分開,去接到另一路。

小孩不知深淺,把道岔接錯了火車走錯了道出事故怎麽辦,這個他們不懂也不在乎。。

其實人生如何不如此,好好地沿著軌道走著被什麽人錯搬了道岔,於是誤入歧途。

文革以前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基本還是比較正常的,住在大院裏,樓一棟棟蓋起來,年輕的家庭搬入新居,生兒育女。孩子們能就近上學。院子大門出來,馬路對過有個玉泉商店,買個菜打個醬油都很方便,要更多些的東西,要去下一站的永定路商場,有郵局,儲蓄所,還有小飯館。。幹部管理製度也算正常,有正常的升遷,到外地休養,年紀大的不適於繼續工作開始有退休的安置,而從大學裏吸收文科的畢業生到軍校裏接替。總體上人事變動比較慢,建院的這批人,鄰居加同事十幾年都熟了多少年之後還有結親家的。。

比較熟悉的幾家,A年紀比較大了,業務水平不足,被派去當“婦女主任”,管理院裏的不工作的家屬們。這位老伯胖呼呼的脾氣很好,經常被一群小孩圍著,他拿個樹棍在沙土上教小孩寫字畫畫。我記得他教的“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專吃杜魯門。。”,然後想起來現在已經不是杜魯門了。。他跟那些建國之後結婚的家庭不同,孩子很大了,女婿是駐歐洲某國的海軍武官,把外孫女留給外公家照顧。這女孩子比我小幾歲是我小尾巴。大概是因為有外匯的關係,他們家居然有一台電視,在我所認識的人家是絕無僅有。他們一家是比較早地被打發退休去休養所(那時候不知道叫什麽正式的名目,跟現在的幹休所是一回事)。

第二家B有三個孩子,他家的大哥對我很嗬護,他家的小姐姐那會兒還是個沒怎麽長開的拖著鼻涕的小姑娘,經常到我家裏來玩。很多年以後,她對我說,我那時候羨慕你家書多老來泡你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拖鼻涕的小姐姐學業有成,是中國第一個中醫的博士,全國政協委員,出息了。B家的伯伯是我父親三八年加入八路陳錫聯補充團時就認識的幾十年的戰友,文革的時候被挖出來他原來是國軍軍官投了八路,算曆史問題限定時間打發回老家。這麽幾天家裏來不及收拾啊,全家人拿著東西東一家西一家地送,我還記得這小姐姐拿了一杆秤晚上來敲我家的門,問這個你們要麽,真是慘啊。

第三家的C叔叔很好玩,到了夏天剃個光頭,黑邊眼鏡,刮光的臉青色的胡茬子,不管大人小孩都叫他外號鬼子山田。他是東北學生投了八路,會日語,這個在改開之後還被他用來發揮了一趟餘熱,編譯了一些日文的研究著作到中國來。山田叔叔喜歡下象棋,有一副很大的棋子,經常跟鄰居擺開了在門口大戰,總是有小孩圍觀。他家也有三個孩子,兒子調皮經常挨揍,大女兒堂堂地是少先隊的大隊長。我跟他家小女兒關係不錯,後來大家都被分配到外地,我還跟家裏要了信封信紙郵票給她寫了封信。後來發現我媽打馬虎眼,給了我一個兩分錢的郵票貼上去,然後往哪兒一放根本沒寄。兩分錢能寄到哪裏啊,我那寄不出去的信。。。

這祥和世界被文革所打斷,院裏成立了若幹派造反,先遭殃的是院領導,然後往下被整的人越來越多。中將院領導的夫人,平時扛著少校肩章神氣活現地比較霸道,這時候也被拉來被一幫家屬來鬥。某一天幾個小孩抬頭一看,有人爬到樓頂上了,正要找大人,她大喊一聲沒聽清(在那個條件下比較大的概率喊的是毛主席萬歲。。)一躍而下從此一切解脫。。

平時的同事鄰居,此時反目成仇,今天A鬥B,明天B鬥C塵土飛揚。當塵埃落定大家停下來喘息,卻發現單位被撤銷了不管ABC大家都得滾蛋。。

政治學院成為軍大的一部分,黃永勝是名義的校長,但是他哪有工夫管,是他的夫人項輝芳實際在管,經常看到她的車在辦公樓下麵。多羅嗦幾句,項輝芳因為黃愛搞女人,後來跟他離了,一直是軍大和後來的國防大學管,最後住國防大學永定路的幹休所,喪事也是那裏給辦的。大部分人,年紀大的或者有問題的被退休了,剩下的大部分被分配到外地。少數人抱對了大腿留下得到高升,比如鄰居的D叔叔。不過好景不長,D叔叔被判定跟林彪有一腿,位置還沒高到跟四大金剛一起被審判,做了處理打回原形。D叔叔退休以後走火入魔,出門看見女人的提包就買回去,家裏放了一屋子。。他家的大姐,後來聽說也到美國了,因為文革沒怎麽念過書的,我不知道到國外她怎麽生活的,希望她還好。

很多年以後,這些人都沒脾氣退休了,回到北京,原來的院被新人占了,給安置在同一個幹休所,放棄前嫌繼續做鄰居,繼續在大樹下下棋。。。

人生就像鐵軌,被人搬錯了道岔,轉了一大圈,還好,能回到原處。。。但是有些不幸的人,是再也回不到原處了。。

2024年8月19日完成於美國,獻給我幼時的長輩,鄰居,和玩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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