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歐遊記:馬德裏畫中遊——理解戈雅

本文作者:@HUX(逍遙白鶴夫君)

浩瀚星空群星璀璨。從十七世紀到二十世紀三百多年間,西班牙藝術史上出現過多位享譽世界的天才。他們用不朽的作品築起座座豐碑,讓後人景仰。駕馭時代風雲的弗朗西斯科·戈雅 (Francisco Goya, 1746-1828) 即是其中的一位。

      時勢造英雄。戈雅推動了從傳統繪畫到現代藝術的曆史性轉折。他奇異多變的畫風獨樹一幟,終結了十八世紀末歐洲流行的洛可可(後巴洛克)風格,孕育出了具有奇特魅力的現代藝術萌芽。不僅同時代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受到他的影響,後世的印象主義和表現主義諸流派也受其熏陶。戈雅堪稱傳統藝術最後一位大師和現代藝術首位先驅。名垂青史。

圖1:戈雅 (by Vicente López Portaña, 1826)

      近水樓台先得月。馬德裏的普拉多國家藝術博物館從二百年前建館伊始,就開始收藏戈雅的作品。此後該館更是將他幾乎所有的繪畫精品都收入囊中。加上無數的其他藝術珍寶,今日的普拉多早已成為了藝術家以及繪畫藝術愛好者和欣賞者的必謁之地。

      若幹年前我剛來美國時,曾搜集了一些印有戈雅繪畫的郵票。雖然寥寥無幾,也算是對他作品的最初接觸 (來美前僅見過少數幾張黑白印刷的戈雅畫)。直到今春我才有幸拜訪了普拉多,對天才狂人戈雅的生平和作品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和理解。閑暇之餘,特留此文為記。

圖2:當年搜集的戈雅郵票

圖3:普拉多國家藝術館北門前的戈雅銅像

圖4:《赤裸的瑪哈》雕像,普拉多藝術館一角

      戈雅出生於西班牙東北部阿拉貢自治區的一個金匠家庭。少時的戈雅不喜讀書,常邀約同伴一起逃學,遛狗打獵。他十四歲時開始學畫,十七歲時投到馬德裏宮廷畫師安東·拉斐爾·孟斯帳下繼續學習。隨後他兩次報考聖·費爾南多皇家藝術學院,但都名落孫山。據說他的參試作品連分數都未能得到。一氣之下,二十出頭的戈雅隻身離家,與江湖鬥牛士為伍,一路打工去了當時的歐洲文化中心羅馬。

      意大利自費遊學四年讓戈雅眼界大開。頗有心計的戈雅在此期間還選擇性地參加了多次繪畫比賽。功夫不負有心人。1771年他在北部城市帕爾瑪的一次競賽中嶄露頭角,以作品《征服者漢尼拔》奪得二等獎。漢尼拔·巴卡(前247年-前183年)是北非古迦太基王國的著名軍事家,曾率裝備有大量戰象的大軍從比利牛斯半島出發,翻越阿爾卑斯山進攻古羅馬。此畫兼有倫勃朗之遺風和佛洛倫薩畫派的影響。但取材和命名卻表達了同樣是從半島而來的戈雅之雄心。

圖5:征服者漢尼拔 Hannibal the Conqueror (1770)。有點好奇的是畫中竟然沒有大象。

      獲獎後的戈雅隨即打包回了家鄉。記得楚漢相爭時,率義軍拿下鹹陽的西楚霸王項羽曾說過,“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雖然離富貴還有些距離,小有成就感的戈雅或許也有類似的想法。嗬嗬。留洋歸來。戈雅很快就被同鄉好友弗朗西斯科·巴耶烏 (Francisco Bayeu) 說服去了馬德裏,為他承接的皇家項目打工。躊躇滿誌的戈雅亦將巴耶烏漂亮的妹妹娶來為妻。

圖6:戈雅自畫像 Self-portrait by Goya (1771-1775)

圖7:戈雅之妻 Josefa Bayeu (1800)

      戈雅分攤到的工作是為皇家壁毯工場的大型藝術壁毯繪製畫稿。織成的壁毯則用於裝飾當時馬德裏新建的大皇宮。戈雅本欲按意大利和法蘭西風格來繪製畫稿。但老國王卡洛斯三世卻自有主張,要求他用反映西班牙民俗風采的生活畫麵來製作壁毯。

圖8:馬德裏大皇宮前的廣場

圖9:皇家騎兵衛隊

圖10:皇宮衛兵換崗

      對於從小就喜歡遊山玩水的戈雅來說,這活兒無異於公費旅遊,真是求之不得。於是,在山川田園、幽穀林泉、溪流湖畔,情感豐富的年輕戈雅創作了大量色彩鮮明,氣氛歡樂,動感強烈,具有洛可可風格的畫稿。他的畫少了些法蘭西式的纖巧精致,多了點西班牙的圓渾粗放,生動如實地反映了十八世紀西班牙各階層人士的日常生活,頗得老國王讚許。戈雅有關打獵的作品,也深受酷愛遊獵的王儲 (即後來的國王卡洛斯四世) 喜愛。這為他們日後的友情埋下了伏筆。雖說為壁毯作畫稿掙錢不算多,名氣也不夠大,但這一經曆為戈雅日後大展宏圖做足了鋪墊。

圖11:陽傘 The Parasol(1777)壁毯係列畫之一。

圖12:聖·安東尼奧, 佛羅裏達的舞者 El baile de San Antonio de la Florida (1776-1777)

圖13:葡萄豐收 La vendimia (1786-1787)

圖14:玩偶遊戲 El pelele (1791-1792)

    光陰似箭。戈雅這一畫就是近二十年。由於他創作的《基督受難圖》受到西班牙畫界的讚許,他被聘為聖·費爾南多皇家美術院成員。今非昔比。當年就是這座學院拒絕給予哥雅獎學金,逼得他憋著一口氣去了意大利。1785年,人到中年的戈雅又被推選為該院的副院長。藝術家的職業生涯開始一帆風順。1788年,曾經的王儲加冕登基。戈雅很快就被新國王卡洛斯四世正式任命為宮廷畫師。此時的大皇宮已布置完畢,他的主要工作變為替國王及家人繪製肖像畫。戈雅這一時期的作品多受委拉斯凱茲和倫勃朗的影響,但其個人風格也開始逐漸形成。誌得意滿的戈雅此時放出豪言:“世上僅有委拉斯凱茲,倫勃朗,和大自然堪稱吾師“。

圖15:基督受難圖 Crucified Christ(1780)

圖16:卡洛斯四世 (1748/11/11-1819/1/20), 波旁王朝的西班牙國王 (1788年-1808年在位)。

圖17:馬背上的皇後瑪麗亞·路易莎 Queen Maria Luisa, on Horseback (1799)

圖18:卡洛斯四世一家 Charles IV of Spain and His Family (1800-1801)。這幅畫深受委拉斯凱茲《宮娥》一畫的影響。甚至哥雅在畫中所站的位置(左後),也幾乎和委拉斯凱茲一樣。但哥雅在此畫中並未將國王一家美化,反而好像有一點嘲諷的意思。有評論家認為,畫中的人物缺少皇家貴胄之氣度,反而像是買彩票中獎的雜貨店老板一家。

      錢多不壓身。兼有宮廷畫師和海歸學者雙重身份的戈雅也替許多朝中權貴、教會人士、以及民間殷實人家繪製肖像。既然是宮廷畫師,收費標準自然不俗。定價除了依畫幅尺寸大小外,還要視人數多少,是否畫手而定 (需知手是很不容易畫好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何樂而不為?此時的戈雅是春風得意,名利雙收。

圖19:María Ramona de Barbachano (1787-1788)

圖20:Family of the Duke of Osuna (1788)

圖21:Portrait of Mariana Waldstein (1792)

圖22:Portrait of the Matador Pedro Romero (1795-1798) 鬥牛士彼得·羅米諾

圖23:Portrait of Doña Isabel de Porcel (1805)

圖24:Doña Antonia Zárate (1811)

圖25:陽台上的女子 Majas on a Balcony (1810-1812) 愛德華·馬奈後來也畫有一幅非常相似的作品。

      但福兮禍所伏。1793年初,鄰國的法蘭西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並處於激進的雅各賓黨人“恐怖統治“的前夜。此時的戈雅突患重病,持續地高熱幾乎使他喪生。雖然他最終僥幸地逃離死神,蘇醒後的戈雅卻發現自己幾乎完全失聰。不過,聽覺的喪失並未阻擋藝術家才華的迸發和職位提拔。三年後,五十歲的戈雅升任皇家藝術學院院長。1799年,他被依然喜愛打獵的國王任命為皇家首席畫師。這也是當年委拉斯凱茲曾經獲得的最高藝術職稱。作為職業畫家,戈雅的藝術聲望此時達到了頂峯。

      寂靜的世界也讓戈雅的繪畫達到了一種新意境。與順利的仕途和體麵的社會地位相反,此時的戈雅卻產生了明顯的悲觀厭世之情。畫風亦隨之突變。往日寧靜、美好、歡快的畫麵一掃而空。大批擁有黑暗色調的作品開始出現。

      舉世皆濁我獨清。失聰的戈雅開始用冷眼來看世界。他以畸變的人物麵貌和形體、希奇古怪的動物、女巫、巨人等為代表,用帶有晦澀幽默感的繪畫方式,來挖苦諷刺天主教會的虛偽、貴族生活的荒唐、當政者的無能和政治腐敗、民眾因缺乏教育而產生的渾噩迷信和愚昧無知、以及理性淪落等各種社會現象。雖然這突變的畫風是隨著戈雅的身體和精神健康狀況惡化而出現的,但其中的根本原因,即使在kou被學者專家們研討了許多年後的今天,也尚未被世人所完全理解。

     為了更深刻地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哥雅采用了當時流行的新型繪畫方式和印刷技術,並嚐試著成為一個印刷出版商。三位一體,肥水不流外人田。在1797至1798年間,他創作了八十幅銅版蝕刻畫,並將其印製成一部《狂想 Los Caprichos》係列。他把這些畫描述為“在任何文明社會都能夠見到的各種小毛病和愚昧現象;習慣,無知,或私利已將偏見和欺詐行為變為人們的日常生活”。

圖26:理智的睡眠產生怪物 The Sleep of Reason Produces Monsters (1797)

圖27:瘋人院 Yard with Lunatics (1793-1794)

圖28:女巫飛翔 Witches' Flight (1797-1798)

圖29:蠢驢的家譜 And so was his grandfather (1797-1798)。圖中左側下方的族徽暗諷貴族們炫耀自己的家世。

圖30:女巫的安息日 Witches Sabbath (1798)

圖31:巨人 The Colossus (1802-1812)

圖32:魔鬼的油燈 The Devil's Lamp (1797-1798)

      但僅僅讓人感覺沮喪驚恐的畫作是無論如何賣不出好價的。購買《狂想》係列的人寥寥無幾。這讓新生出版商戈雅很頭疼。更可怕的是,這些畫引起了天主教會的強烈反感,被認為有攻擊教會和宣傳邪教之嫌。以專製殘暴著稱於世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開始介入。他們搜集證據,羅織“惡攻“罪名,準備嚴懲戈雅。霎時間雷鳴電閃,大災難要臨頭了。

      不過,禍兮福所倚。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多半都有些化險為夷的才能。戈雅雖然失聰,卻依舊巧舌如簧。他不僅極力為自己的黑畫係列聲辯洗刷,還請出國王和王後為自己說情。更為精彩的是,他居然說服了國王來替自己付賬,連印版帶畫冊一起買去作為皇家收藏。戈雅從青年時代開始就與王子建立起的交情如今起了大作用。靠著這頂皇家保護傘罩著,戈雅總算是躲過了一場迫在眉睫的宗教迫害。

      憤世嫉俗並不意味著停止對於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戈雅在一次去安達盧西亞的旅途中,新結交了塞維利亞的阿爾巴公爵夫人(Duchess of Alba)。此後公爵夫人請戈雅替自己繪製了好幾幅肖像畫。其中最吸引大家眼球的,可能得算那兩幅夫人分別著白裙和黑裙的畫了。尤其是那幅舉世聞名的戈雅一廂情願之作。畫中新寡的公爵夫人身段玲瓏婀娜多姿,比喪夫前著白裙的她更多出了些許嫵媚。她身著黑裙,腰纏紅巾;左手叉腰,右手指地。地上書有 “戈雅獨有 (Goya Only)” 幾個大字。

      此畫一反他病後的晦暗沮喪悲情,顯露出戈雅與性格自由狂放的阿爾巴公爵夫人結識交往後所產生的歡悅之情。畫中的留言更是揭示了他雖然仰慕,但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複雜心態。戈雅此舉在藝術史上可算是開天辟地。帶動了後世無數的街頭小青年們有樣學樣地在大馬路上和路邊牆上用噴漆刷出“xxxx, I love you”的字樣。

      不幸的是,交往甚廣的公爵夫人在一次聚會中突然神秘地去世。因當局懷疑她是被人謀殺,一時間搞得參加聚會的諸位客人都成了嫌疑犯,包括戈雅。結果據說是因王後吃醋,不滿公爵夫人與當朝宰相曼努埃爾·戈多伊 (Manuel Godoy) 的親密關係,派人下毒將她戕害。此案最後也就不了了之。公爵夫人的去世讓戈雅很是傷心。“不思量,自難忘 ...... 夜來幽夢忽還鄉……“。多年以後,去國的戈雅在法國波爾多時還依然對她念念不忘。

圖33:白衣的阿爾巴公爵夫人 The White Duchess (1795。瑪麗亞·卡耶塔娜是第十三世塞維利亞公爵夫人 (María Cayetana de Silva, 13th Duchess of Alba)。畫中夫人右手指的是戈雅在畫中的簽名。 "A la duquesa de Alba Fr. de Goya 1795".

圖34:黑衣的阿爾巴公爵夫人 - The Black Duchess (1797~)。她食指所指處有戈雅的畫中留言:戈雅獨有 (西語為:Solo Goya)。據說這幅畫被戈雅慢慢悠悠地畫了好些年。而公爵夫人至死也從未見過這幅畫。

      無獨有偶。戈雅還有另外兩幅驚豔世界的孿生作品:《赤裸的瑪哈 The Naked Maja》和《著衣的瑪哈The Clothed Maja》。西語中的“瑪哈” 為年輕女子之意。畫中女子是首相戈多伊的情婦帕碧塔·圖朵 (Pepita Tudo)。彼時的西班牙因為宗教原因,無人膽敢繪製和收藏女性裸體作品。戈多伊自恃勢大,砸重金讓戈雅替他繪了情婦的裸畫。但他畢竟有些心虛,於是又讓戈雅畫了幅穿衣的瑪哈。戈多伊將兩幅畫裝上滑輪藏在府中。單獨在家時放下裸瑪哈細賞;如遇客人來訪則趕緊拉起裸畫,放下衣瑪哈。天衣無縫。如此她上你下地藏貓貓了好幾年。直到他政壇失勢後被抄家,這場雙簧才算收場。

圖35:赤裸的瑪哈 La maja desnuda - The Naked Maja (1800)。畫中人應為帕碧塔·圖朵 (Pepita Tudo)。但戈雅從未說明該畫的模特究竟是阿爾巴公爵夫人還是帕碧塔。直到現在這也還是一個不解之謎。

圖36:著衣的瑪哈 La maja vestida - The Clothed Maja

      私下偷畫裸瑪哈後果很嚴重。教會很憤怒!戈雅因此第二次遭到宗教裁判所傳訊。情況危急。但吉人自有天相。遇險的戈雅這次又有國王出麵來替他說情。當年他替王子畫遊獵圖時結下的交情,如今再度發揮重要作用。否則這一次他也許真地是逃不過火刑柱了。幸運的戈雅不僅再次全身而退,還歪打正著地拿了個世界第一。《赤裸的瑪哈》被認為是西方藝術史中第一幅不假寓言和神話傳說之虛名,完全描繪世俗真人大小的女性裸體畫。

圖37:宗教裁判所特別法庭 The Inquisition Tribunal (1812-1819)。當時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特別法庭殘酷無比。可以隨意地將所謂“異教徒”、“女巫”和他們認為違反教會規則的人處以火刑。圖中被判火刑的犯人頭戴錐形高帽,身穿畫有地獄烈火的馬甲,正在接受判決。

圖38:犯人們被戴上高帽子,遭鞭笞遊街羞辱。Déjà Vu.

      十八世紀末期法國發生的大革命對戈雅產生了很大影響。他曾經希望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能夠傳播到西班牙,促進封建社會的改革和進步。但事與願違。他的這一幻想很快就破滅了。1808年,拿破侖指令法軍入侵西班牙,占領皇都馬德裏。西班牙軍隊和民眾奮起反抗,但遭到法軍的血腥鎮壓和屠殺。西人寡不敵眾,遂發明了不對稱的新式戰法與法軍對抗。舉世聞名的“遊擊戰“ (guerrilla war) 從此誕生。西班牙獨立戰爭 (亦稱半島戰爭) 也因此成為了“人民戰爭”的鼻祖。半島戰爭一直堅持到1814年英國統帥威靈頓公爵率軍將法國人逐出西班牙後才算結束。

      戰爭時期戈雅留在了馬德裏。他親眼目睹了戰爭給國家和民眾所帶來的巨大創傷和苦難。他的妻子也在戰爭期間(1812年)離世。戈雅雖然從未公開發表過任何對時局的見解,但他用類似於二十世紀戰地新聞攝影的形式創作了《戰爭的災難 The Disasters of War》係列畫,用以表達他對半島戰爭及五月起義 (Dos de Mayo Uprising) 的感受和看法。這些畫最初顯示的憤怒是明顯針對法國入侵者的,但到後來則似乎變為對殘酷戰爭本身的批判和鞭笞。而這在後世引起了不少的爭議。戈雅當時就意識到這一題材的敏感性和危險性。他不僅將係列畫中凶殘的法軍描繪得貌似沙俄的哥薩克騎兵,而且還將這些作品深藏不露。直到戰爭結束多年以後,這些畫作才得以問世。而此時戈雅已經逝世多年。

圖39:1808年五月二日 The Second of May 1808 (The Charge of the Mamelukes)。五月起義的第一天。反對占領的馬德裏民眾向法軍的馬木留克騎兵發起進攻。馬木留克騎兵是拿破侖時代法軍中的埃及雇傭軍。勇武凶殘,經常被拿破侖用於在戰鬥中打頭陣。

圖40:1808年五月三日 The Third of May 1808。起義的第二天。反抗的西班牙民眾和士兵遭到法軍的殘酷鎮壓和血腥屠殺。

圖41:西班牙民眾以血還血 - The Same《戰爭的災難》係列畫之一。圖中的法軍士兵被描繪成像沙俄哥薩克士兵一樣的外形。

圖42:占領軍的“英雄”業績 A heroic feat! With dead men! 《戰爭的災難》係列畫之一。

      眾人皆醉我獨醒。19世紀初西班牙所麵臨的困境讓戈雅異常苦惱。戰爭雖然已經結束,但社會並未向前發展,甚至出現了倒退。在法國占領時期就已經開始實施的1812年憲法,被複辟後的西班牙國王斐迪南七世徹底廢除。麵對絕對的封建專製,天才狂人再次拿起刀筆針砭時弊。1815至1823年,戈雅完成了另一部驚世駭俗的蝕刻版畫集《夢囈 Los Disparates》,再次揭露了當時西班牙存在的腐敗、虛偽、荒唐、愚昧等社會現象。當然,這一切也還是悄悄地幹的。戈雅非常清楚,這些畫麵一旦暴露,他必然有大禍臨頭,而這次不會再有皇家保護傘替他遮擋了。所以,這一組畫也是在他去世近四十年後,才得見天日。

圖43:妄飛 (A way of flying) -《夢囈》係列畫之一。

圖44:愚樂 (Merry folly) -《夢囈》係列畫之一。

圖45:被馬綁架的婦人 (Kidnapping horse) -《夢囈》係列畫之一。

      此時的戈雅感覺更加的悲觀壓抑和孤獨無望。1819至1823年,幾乎與世隔絕的戈雅在馬德裏郊外他那座被稱為 “聾人寓所“ (the Quinta del Sordo, House of the Deaf Man) 的牆壁上,繪了十四幅以寓意戰爭,疾病,絕望和死亡的壁畫。這些畫顯示出他對社會命運和自己身體及精神健康狀況的憂慮。衰老的戈雅並未賦予這些壁畫任何名稱。他或許根本就無意將這些畫作示人。在他去世之後,這些壁畫被後人稱為《黑色繪畫 Black Paintings》。

圖46:農神噬子 (Saturn Devouring His Son, 1819-1823)。《黑色繪畫》係列之一,也是該係列中最令人驚駭的一幅。羅馬神話中的農神聽信先知的預言,為防止他的兒子奪取他的權力而將他們逐一吞噬。

圖47:絕望小狗 (El perro, The Dog 1819–1823)。《黑色繪畫》係列之一。

圖48:女巫們的安息日 (The Great He-Goat or Witches Sabbath, 1821-1823)。《黑色繪畫》係列之一。

圖49:棍鬥 (Duelo a garrotazos, Fight with Cudgels, 1819–1823)。《黑色繪畫》係列之一。

圖50:兩位喝湯老者 (Dos viejos comiendo sopa, Two Old Men Eating Soup, 1819–1823)。《黑色繪畫》係列之一。

圖51:麗娥卡迪婭 (Una manola/La Leocadia, Leocadia, 1819–1823) 陪伴哥雅最後時光的女子。《黑色繪畫》係列之一。

      終身生活在封建專製製度下的戈雅被認為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法國大革命啟發了他對自由平等社會的想往。但他一生都受雇並依附於王室,從未公開發表過任何對於時政的見解。獨立戰爭期間他還曾效忠於新國王約瑟夫·波拿巴特 (法國皇帝拿破侖·波拿巴特一世的胞兄) 和占領軍。拿破侖戰敗後,西班牙王朝複辟。戈雅由於在戰爭期間的“合作者”行為受到質疑和批評。盡管他曾經支持和協助約瑟夫·波拿巴特對委拉斯凱茲的繪畫作品加以保護,並且對民眾公開展出;而且還為複辟後的國王斐迪南七世和英軍統帥威靈頓公爵等人作過肖像畫,但垂垂老矣的戈雅此時已不再受重用。有趣的是,他對複辟的國王和戰爭的勝利者似乎並無阿諛諂媚之意,反倒在他的畫中對二人流露出一絲絲不易覺察的譏諷。這不禁讓人回憶起他在早年創作國王卡洛斯四世全家福時所具有的幽默感。

圖52:複辟後的斐迪南七世 (Fernando VII,1784/10/14-1833/9/29)。西班牙國王,卡洛斯四世之子。他曾經兩次即位。分別為1808年3月至1808年5月(登基僅兩個月就被拿破侖廢黜), 和1814年至1833年 (拿破侖戰敗後複辟)。

圖53:威靈頓公爵 (Portrait of the Duke of Wellington 1814)

      1824年,七十八歲的戈雅放棄了他在馬德裏的寓所,自我流放去了法國。同行的有比他年輕許多的女傭麗娥卡迪婭及她的女兒(亦有人認為是戈雅的情婦和他/她們的女兒)。此時戈雅的妻子已去世多年。在移居波爾多期間,年暮體衰的戈雅依然筆耕不綴。留下了《鬥牛士係列》和《擠牛奶的少女》等晚期作品。

圖54:著鬥牛士裝的戈雅自畫像 (Self - portrait, 1790 - 1795)。帽簷上的蠟燭是用於晚間繪畫時增加光亮所用。

圖55:薩拉戈薩鬥牛場內的莽漢馬丁喬 (Temerity of Martincho in Zaragoza's plaza)。鬥牛係列畫的圖注均由戈雅所著。

圖56:標槍刺牛 (El Cid spearing another bull)

圖57:騎牛鬥牛 (The same Ceballos, riding another bull, breaks the "rejones" in Madrid's Plaza)

圖58:阿瑞塔大夫與戈雅 Self-portrait with Dr. Arrieta (1820)。

圖59. 時光老人和老嫗 Time and the old women (1810) 圖中兩位遲暮的老嫗一位身著當時流行的法蘭西摩登時裝,另一位則身穿西班牙傳統女服。她們身後的時光老人手拿掃帚,正要將二位掃地出門。

圖60:波爾多賣牛奶的女子 (The Milkmaid of Bordeaux, 1825-1827)。這是戈雅一生中最後一幅作品。

      此時的戈雅因中風而導致右側肢體癱瘓。同時還由於視力衰退影響他繼續繪畫,因而感覺更加抑鬱苦悶。1828年4月15日,八十二歲的戈雅在法國波爾多去世。一代藝術巨星悄然殞落。

      戈雅的遺體直到1900年才被運回西班牙。他被安葬於馬德裏郊外的聖·安東尼皇家小教堂。這座教堂的壁畫都是他年輕時所作。蹊蹺的是,移葬時人們發現哥雅的頭骨居然失蹤了!西班牙領事急電上司,詢問如何處理。上司立馬發回一個著名電報,“送回戈雅,無論有頭無頭 (Send Goya. With or without head)”。

      戈雅是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初期最重要最傑出的西班牙畫家,同時又是一位具有高度個人色彩的藝術大師。此外,他還陰差陽錯地擔任了那個時代的“政治評論家“和“編年史學家”。盡管他從未發表過任何評論時政的文章,他的《狂想》、《夢囈》、《戰爭的災難》、和《黑色繪畫》係列作品幾乎起到了新聞報道和紀實檔案的作用。這些畫同時也是他的呐喊,是他的《狂人日記》和《離騷》。戈雅不屬於任何傳統藝術流派,也從未建立過自己的門派。但作為史無前例的當代藝術先驅,他對後世的浪漫主義、印象主義、現實主義、表現主義繪畫都產生了巨大影響。他的畫風不僅啟發了愛德華·馬奈、文森特·梵高、也影響了薩爾瓦多·達利、以及帕勃羅·畢加索等許多世界著名畫家。同時,戈雅還作為一位偉大的現代肖像畫家受到後人的尊重和推崇。

      二十世紀著名的意大利美術史學家利奧內羅· 文圖瑞 (Lionello Venturi) 如此評價戈雅:“他是一個在理想和技法方麵完全打破了十八世紀傳統的畫家,一個新傳統的創造者。…… 正如古代希臘羅馬的詩歌是從荷馬開始的一樣,現代繪畫始於戈雅”。

      馬德裏的普拉多國家藝術館收藏有弗朗西斯科·戈雅的一百五十二幅油畫,六百多張素描,一百二十三件手稿和信件,以及部分版畫印刷品。

 

——2019年10月10日,後記於芝加哥

p.s. 本文中所有的畫作 (除圖1外) 均出自戈雅之手,並且都來自網絡。有興趣的朋友們還可以在空閑之時觀看有關戈雅的三部電影: 《Goya’s Ghosts》; 《Goya in Bordeaux》; and 《Volavérunt (The Naked Maja)》。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