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國際專業學術會議在中國上海召開,舉辦方邀請了好幾年,有感於對方的盛情,不好再拒絕,今年終於同意前往參加。會議地點在陸家嘴“國際會議中心”,就是從外灘看對岸浦東那兩個印有世界地圖玻璃圓球的標誌性建築。下榻於和會議中心相連的“東方濱江大酒店”,入住五星級房間,立刻被窗外夜幕下那些燈火璀璨的林立巨型建築吸引住。這是我第一次踏上陸家嘴,於是決定到外麵走走,特別想到江邊走走,看看對岸浦西黃浦江的夜景。以前多是從外灘看浦東,那時憧憬,要是能從對岸回看外灘這邊有多好。今天終於得以如願,心中難抑興奮,帶上相機急急向江邊走去。
來到江邊沿江大道,熟悉的黃浦江水嘩嘩從眼前淌流而過,頓時倍感親切。河風強勁,對岸的英式老建築在五顏六彩的燈光烘托下,顯得神秘而遙遠,深沉而新潮。海關大樓的“東方紅”悠揚鍾聲隔河傳來,渡過暗夜裏波光粼粼的江水,仿佛在向老朋友敘說著上海曆史的變遷和輪回。我們隔江對望著,一艘艘輪船如梭往返,將我帶回了往昔,那並不算遙遠的過去。
記得一九七四年我第一次來到上海,就是乘著客輪由武漢沿江而下,從吳淞口進入黃浦江的。船艙裏乘客們相呼,“黃浦江到了”,於是大家一湧而出,麵臨黃沙滾滾的江水,全然不顧江裏泛著的難聞腐氣和漂白味,穿著背心短裙全靠著船舷旁站著,層層疊疊津津有味地看著愈來愈近的外灘和沿江高樓洋房,還有那從課本上讀到的“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袖珍型江邊公園。因為一船人都壓在一邊,廣播裏不得不提醒大家注意安全,避免翻船,就這樣一直到了十六鋪碼頭下船,一片嘈雜紊亂。
武漢雖然是個大都市,到了上海卻明顯感覺得到上海人的居高臨下和優渥閑適。炎熱的夏天舅舅帶我去離他家不遠的南京路第一百貨商店,沿途的商店門前有回廊走道遮陰不說,家家商家門前居然吹出了冷氣,像一座座清涼山,讓人裹足不前,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享受。雖然那時是文革,沿街的上海女人卻從骨子裏透出一股風情,殷殷作態,巧笑盼兮。特別是那聽不懂的上海話,像流鶯委婉,嬌滴滴,甜蜜蜜。舅舅和一位年輕美貌,儂仟得度的女子點點頭,擦身走過,卻突然回過頭來喊住,向那人介紹:“伊是XXX的小寧。”於是那位女子就一臉驚奇,剛才形同陌路的美豔麵容像一朵月季花綻開,細語款款地向舅舅問了我母親的一些近況,然後禮貌地再會走開。待那位女子走遠,舅舅告訴我她是你媽媽小學時的同學,解放前嫁給一個資本家做姨娘(小老婆)。
晚上我沿著南京路去人民公園白相,暝暝暮色之中,許多和我年齡一般大的中學女生們穿著時髦的超短裙,水藍色的那種。她們露著白皙的大腿口裏含著棒冰,笈著厚厚的木底拖鞋在馬路上溜達,美目流盼,旁若無人地打鬧飛語,讓人目不轉睛。那時保守,一切革命化。我的女同學們乃至全國的女同學們都穿著色彩單調的長衣長裙,梳一條大辮子,哪裏見過這種新潮的開放和前衛的穿著。驚訝歸驚訝,卻是羨慕得緊,特別是上海女生那種劉海短發緊貼著臉龐,烘托出清秀,透著少女的明豔,煞是好看。待夜幕來臨,南京路居然會有外地看不見的霓虹燈,雖然不多,且多為紅色的政治口號,但少女們那踢踏在霓虹閃耀路麵上的快活步伐和拖在後麵亦長亦短的影子,足以讓我想入非非,體驗書中出現過的十裏洋場和紙醉金迷。
那時上海的最高建築物是24層樓高的國際飯店大夏,在南京路上顯得鶴立雞群,是解放前名流薈萃的地方。據說那上麵有一家餐廳,一般人上不去。當然還有不遠處的大光明電影院,裏麵有冷氣,一邊吃著雪糕,一邊看電影“偵察兵”,享受享受,太享受了,不知這算不算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舅舅有錢,我去過不止一次。國際大夏對麵是人民公園,踅入其中,裏麵綠樹掩映,小徑曲幽,情侶雙雙,晚上好像還有燈籠懸掛。舅舅說這裏解放前是跑狗場。
我那時對上海男人的印象是洋洋自得且誇誇其談,上海老好,全國人民都要保上海,工資老高,同級別的同等工資要高好幾塊,言談語氣中流露出自尊自愛自我陶醉,有些娘娘腔。他們在和外地人交談的時候,不是不肖一顧,而是眼睛不斷撲捉你的眼神,看裏麵是否有羨慕恭維和敬仰。特別是我舅舅居住的黃浦區一帶,許多人家老少三代擠在一間狹小的屋裏,中間間隔,上下分層,如蟻穴蝸居,但絕對沾沾自喜,location,location,location,黃金地段,不願意搬到別處去。我那時驚訝地發現,舅舅的鄰居裏老姑娘特別多,三四十了還和父母擠住在一起,她們不願意離開那塊寶地。像我舅舅一人住在一大間由辦公樓改裝成的寬大房間裏(解放前是上海同濟大學校長的財產,解放初舅舅用金條購得),絕對絕無僅有,鳳毛麟角,讓所有的親眷和鄰居們羨慕得要死。許多人想和我舅舅結婚,這房子不能不說是一個因素。那時的上海人為能在市中心有一個居住的地方而自豪,他們連南市區都不理會瞧不起,貧民貧民,下隻角下隻角,更遑論一江之隔的浦東了。那時的浦東像個叫花子,破落荒蕪,孤零零的幾家工廠默默無言地看著黃浦江流向東海,誰要是在浦東工作,簡直比鄉下人還鄉下人。在去大酒店的路上和一個上了年紀的上海出租車司機交談,兩人一起回憶這並不遙遠的往事,都記憶猶新,感歎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我回過頭來仰看頭頂上空無限妖嬈的東方明珠電視台和我身邊晶瑩剔透的國際會議中心,想起當年在外灘上遙望這裏的一片黑暗,不由得感歎時代的進步和時光的飛逝。
記得那時的外灘江邊是情侶們積聚的地方,岸邊的牆旁擠滿了一對對談戀愛的青年男女,他們頭貼在一起,居然還摟著肩,磨鬢私語,江風會偶爾吹過來他們淺淺的軟笑和低低的甜蜜情話。在嘩嘩的黃浦江水中,在和浦東的星空對望中,小戀人們憧憬著未來,構築著自己小家庭的美好藍圖。到外灘去談戀愛是那時上海青年人的時尚。外灘的情侶牆並不長,永遠擠得滿滿的,一對挨著一對,卻各不幹擾,各對有各對的狹小私密空間。一對走了,另一對馬上就填補了上去。這時望著對岸外灘燈下依稀的憧憧人影,我忍不住回想起當年的情景和戀人們,不知他們現在生活得怎麽樣了?
一九八一年底我通過了美方舉辦的極其嚴格的筆試競爭考試通過初選,又一次乘船從武漢來到黃浦江邊在十六鋪碼頭下船,到複旦大學接受美國教授的口語考試,成為了改革開放第一批出國留學的七七級大學生,奠定了我現在的人生事業。出國留學後回國,除了第一次要到北京教育部報到住在當時的北京語言學院,我大多從上海進出海關,主要是因為舅舅和其他親戚在這裏的原因。每次回國都能感受到上海人的驕傲和自豪在改革開放的浪潮衝擊下慢慢銷蝕,上海人的自信和得天獨厚的優勢在動搖,言談中他們露出無奈和不甘心。首先是南方深圳的崛起,讓上海的前沿位置受到了挑戰。和鄰居們談天,都羨慕深圳的飛速發展和上海的因循守舊,於是有一個鄰居妹去了深圳,她父親談起來眉飛色舞,這不是上海人自戀的慣有做派。那時出國留學生享受許多優惠,但隻能在指定的南京路華僑大廈購買提貨。從裏麵出來時,馬上有一撥人圍上來要兌換外匯劵或美元,糾纏不休,有的還問我有沒有沒用完的回國購件指標。不講上海話了,他們都是講的帶有濃重口音的上海普通話,希望我能聽得懂。外地人都有一個體會,上海人聚在一起隻講上海話,怎麽聽不懂怎麽講給你聽。可是在物質利益麵前,在經濟大潮的衝擊下,他們不得不放棄這個底線。國際大夏也開放了,我想進去瞧瞧。舅舅攔住我,說裏麵隻對外國人開放,中國人是不得進去的。我想起了“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想碰碰運氣。在門口我和舅舅果然被攔住了,於是我掏出國外的學生證,上麵滿是英文,說我是回國留學生,然後指指身後,這是我娘舅。奇跡發生了,門衛謙恭地讓開了道,我和舅舅跨進了裏麵。其實裏麵當時隻賣少許的外國東西,有可樂,記得大概六塊錢人民幣一易拉罐,當時大部分人的月工資不到一百元人民幣。我買了一罐給舅舅,他喝了,說比汽水難喝,像中藥,但他還是勉強將可樂喝下去,因為舍不得那錢。這是上海比較失落的一個時期,像一個破落的富家公子沒有了往日的尊嚴。
這種狀況貫通八十年代持續了大概十來年,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鄧小平伸出一隻因帕金森綜合症而搖搖晃晃的指頭,神奇地將浦東點化為一塊寶地。沒想到這塊最被上海人瞧不起的地方,讓上海重新崛起,脫胎換骨,有了翻本的機會。再回國時,坐在舅舅家裏窗前喝茶聊天,已然看見了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在夜空裏習習閃光,分外耀眼。有一次全家回國,帶著自己的小孩登上了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塔頂,瞭望四周,換了人間,上海人終於又有了自己的驕傲。接下來聽到了許多口號,“一年一小變,三年一大變”,在浦東經貿區的帶動下,高樓如雨後春筍般豎立了起來,開了中國建築大工地的先河。舅舅告訴我,他們黃埔同學會組織他們參觀上海的最新成就,就是進去看這些樓盤,裏麵空空如也。於是開始聽到了鄰居們的抱怨,因為建築熱潮開始涉及到了他們的切身利益,不少人的親眷開始搬遷,離開市中心。後來回國,這種抱怨越來越多,上海人固守的引以為傲的城中地帶逐漸失守,大家紛紛遷往到以前的郊區,越搬越遠。街頭巷尾報刊雜誌還有網絡上出現了許多罵罵咧咧的文章,這並不是他們想要的那種上海四個現代化,要搞到浦東去搞好了,為什麽動我們的浦西黃金地帶。但是新加坡、香港、台灣和其它外資的資金更有說服力,他們來勢凶猛,似洪水一樣將這些吐沫衝得無蹤無影,比當年的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共和國們更不可阻擋,建起的高樓比往昔的英租界法租界更大更氣派。一切推倒從來,國家需要錢,國家需要建設,一部分人要先富起來。人民公園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人民廣場,博物館,歌劇院,市政府。南京路也成了步行街,比往日更時髦。奇跡中的奇跡,舅舅的樓房離南京路步行街雖然隻有幾步之遙,居然到現在還矗立在那裏,讓我有了憑吊的地方。前幾年還去過那裏,文革時見到的和我年齡相仿的妙齡女孩,現在都成了半老徐娘,有的還是單身一人,讓人唏噓。
當然更讓上海人沮喪的是大量外地人湧了進來,各種層次的都有,上海話被衝得七零八落。這些外地人居然將自己的子女也帶來了,小孩們開始說上海話,向別人介紹自己時說自己是上海人,在上海參加高考,進上海的大學,儼然以上海人自居。我實驗室就有上海來的學生,談吐做派和上海人無二。相問之下,父母有從山東來的,有從安徽來的。。。。。他們都是在上海念的小學中學和大學,回家過年卻是各回各地,但他們絕不說自己的出生地,都說自己是上海人。這些新上海人為上海注入了新鮮血液,享受著上海興起帶來的實惠和好處,讓上海原有的居民多少有點悻悻然。這次回國在芝加哥轉機,在候機室裏聽到了一段非常有趣的對話。一位中年婦女用上海話和一位老者聊得熱絡,她講了自己在上海的種種後,略帶優越感地問老者是哪裏人,老者回答:“我是蘇州人。”頓了一下,老者又說:“不過我的侄兒是上海人,在那裏工作。”那位上海中年婦女有點尷尬,哦了兩聲。
其實上海人和美國人一樣,都是外地人,隻不過有個先來後到罷了。兩地都隻有兩三百年的曆史。查了查,原來上海以前隻是個漁村,真正的上海人是漁民。上海人絕不承認自己的先人是漁民,就像美國人絕不承認自己的祖先是印第安人一樣。鴉片戰爭後五口通商,《南京條約》逼迫上海成為通商口岸,於是上海成了第一批半殖民地。大量的江浙人湧入,便有了第一批上海移民,和他們優越感極強的後代,也就是老上海人。記得以前在上海聽人們互相刨根問底,回答多種多樣,“阿拉紹興寧。”“阿拉寧波寧。”“阿拉蘇州寧。”等等。現在再回答這個問題,答案就不止這些了。我有許多上海朋友和同事,和他們交談,都搖頭歎息,以前的老上海沒啦,弄堂沒啦,風土人情沒啦,想回家過年都不知道去哪裏,一切都在彈指一揮間。雖然從前大家赤貧,但解放後上海人精神上是貴族,不像現在,滿地黃金宮殿林立,卻已經不再專屬於自己了,失去了歸屬感。說句老實話,連我心裏都跟著有些失落。但進一步想,這又何嚐不是一種時代的進步呢。一個以前的漁村不斷吐故納新,不斷自我更新,不斷反複創新,正說明了上海的旺盛生命力和年輕的容貌。
思潮如湧,第二天我按捺不住徒步參觀陸家嘴金融貿易區,迤邐而行來到高架環形人行道,到處彩旗飄揚,遊人如織。沿著人行道轉圈,抬頭四顧,隻見滿眼高樓互相攀比。“金茂大夏,”“上海環球金融中心”,和正在封頂的最高樓“上海中心”居高臨下俯視著近旁高高低低的小兄弟們,氣壯如牛。我最近在學習攝影,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快門忙得不亦樂乎。亦行亦駐,且觀且望,不知不覺進到“上海國際金融中心”,裏麵有個華麗無比的大商城,乳白銀灰,流光溢彩,氛圍高雅明亮。放眼望去,逛商店的都是倩男美女,除了我沒有一個超過四十歲的。到頂樓飲食城,一家一家生意紅火。本想選一家享用一番,發現裏麵高朋滿座也都是笑語喧嘩的二三十歲年青人。想想無趣,在外麵拍了幾張照片隻得作罷。晚上在海鷗舫,就是從外灘看那個海鷗形狀的建築,會議舉辦方舉行了歡迎晚宴。一個美國同行也發現了中國到處shopping的年青人,問我一個有趣的問題;“這些年青人的財富是哪裏來的?”
我笑答:“中國都是獨生子女,他/她們花的都是父母的錢。”
“他們的父母呢?”
“都在家裏呆著。”
“?!”
說這話時,我又想到了當年外灘的情侶們,結婚生子後,勤勞致富,甘當牛馬,換來了兒女們今日的風光和瀟灑。
出了商城,我繼續漫步,在高樓環抱裏發現了一方中心綠地,深秋裏荷塘剪柳,花紅草綠。有點累了,一個人坐下來喝了點水,靠在椅背上眯著眼享受著陽光沐浴和四周高樓的肅目禮。剛來的那天上海一片灰蒙蒙,天氣預報為重度汙染。昨晚起了風,將霧霾一吹而光,顯出了藍天白雲。雲彩在樓頂上像棉絮漂浮,在高大建築的玻璃牆麵上漂浮,在明淨的池塘裏漂浮,也在我心裏漂浮。雪白的雲彩為陸家嘴帶來了鮮活和靈動,一切顯得不那麽呆板和死氣沉沉。這麽美好的建築群隻有配上藍天白雲才好看呢。我想,上海就是上海,每一位上海人,不管是以前的還是現在的,都以她為榮。每一位中國人,不管是海內的還是海外的,也都以它為榮。
2013.11.18至11.20寫於武漢
2013.11.21改於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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