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記】第三個夏威夷(5):深穀

深穀

 

繞過幾個彎道,柏油路消失了。

 

我們的車沿著黃色土路緩緩盤旋上山。快到山頂時,湯姆把車停在路邊。

 

沿著一條沒有標記的路,我們穿過一片已經荒蕪的甘蔗地,進入密林中的一條小徑。清晨稀薄的光線從茂盛的葉子間疏漏下來,輕輕地落在我們的身上和地上的厚重落葉中,四周安靜無聲。

 

走在前麵的妻子發出小聲驚叫。我快速向前,然後突然停住腳步。

 

 

我們站在一個懸崖的邊緣。咫尺之外是個巨大的峽穀。

 

清晨的太陽剛從對麵的山峰升起,透過雲的縫隙,照入在一個寬廣的大地裂縫。峽穀由磅礴的懸崖峭壁連成一麵麵萬丈石屏,百萬年歲月滄桑、風雨剝蝕的岩層裸露出讓人驚異的鮮紅、深紅、橘黃、褐黃、紅黃,鑲嵌著鮮豔欲滴的蔥綠植被和深綠的古樹。

 

隔夜陣雨後的天空高遠湛藍,如絲綢般的浮雲環繞在奇形山峰之間。幽深的穀底懸有透明的霧浪,緩緩地拍打著紅、綠、藍、灰、紫的顏色上。

 

正對麵的的懸崖上,有一條白練般的瀑布,緩緩下落。

 

湯姆指著瀑布:你們想去瀑布的上方還是下方?

 

我和妻子對望了一眼。

 

上方。妻子說。

 

湯姆點頭。然後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我正經曆著人生的一個重大危機。

 

叢林

 

湯姆是是我們徒步威美亞峽穀(Waimea Canyon)的向導。

 

15分鍾前,我們第一次見麵。他走下車,摘去墨鏡,露出帶著強烈陽光痕跡的微笑和誠實的藍色眼睛。

 

我們握手。我看到他把我們的名字用筆寫在虎口上。他有一個很典型的意大利姓名。

 

可愛島(Kaui)是夏威夷群島最古老的島嶼。四百萬年前,正在噴發的火山島西部突然大麵積崩塌。形成了這個長22公裏,寬1.6公裏,深達1公裏的峽穀。

 

Waimea在夏威夷語中是紅水的意思,夏日滂沱的雨落在紅色的懸崖岩石上,如血般地殷紅傾瀉,奔流。

 

我們進入叢林,沿著一條羊腸小道向前走去。

 

昨晚的暴雨把林中參天大樹的寬大樹葉衝刷得翠綠欲滴。小道兩邊鬱鬱蔥蔥地生長著茂密的土著植物。過去百萬年間,由候鳥在遷移路途中帶過的種子花粉,長成帶著銀劍般的枝葉,纏繞伸展的藤曼,嬌嫩鮮豔的花朵,也有為了改良水土從澳洲和加州遷移來的桉樹和紅杉。不知什麽地方有一隻鳥在婉轉地吟唱。

 

什麽危機呢?我好奇地問湯姆。

 

 

剛過去的聖誕節,湯姆收到女兒送給他的一個禮物:基因測量器。一滴口水可以知道你的種族成分,祖先來源。

 

兩天前,結果出來了。

 

湯姆的基因來自東歐,現在波蘭北部的一個小村莊。看到結果,他很高興:他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血緣來源。但同時有個揮之不去的疑惑:他身體裏沒有一滴意大利血液。

但是,他父親是純種意大利西西裏人。

 

你可能是被你爸媽領養的?我跟著他的腳步,一邊推測道。

 

開始我也這麽想。湯姆說道:但我父母卻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事……他們現在也已去世了。

 

湯姆臉上有一種迷惑的表情,說道:看到結果後,我再想一想我們兄弟四個。我最小,我二哥和三哥都是意大利人的黑發黑目,但是我和我大哥卻很奇怪地是一模一樣的金發藍目。

 

這……我停下腳步,好像事情變得有些複雜了。

 

 

峽穀

 

小路向右轉過一個彎。前方傳來潺潺水聲。

 

走過一片夏威夷女子用來做花環的莫基哈納樹,前麵有一條小溪,晶瑩的水珠在陽光下蹦跳、閃爍。湯姆看了一下並不寬的水麵,彎下腰,從邊上抱起一塊岩石,搖搖晃晃地地踩著水麵上的石頭過溪流。快到對麵時,他把懷中的石頭放在水中央,正好填補了被水衝走的一個缺口。然後他示意我們過去。

 

過了小溪後,步道變得狹窄而泥濘。

 

這是我第一次用步行杖。以前步行和爬山我都不屑用手杖。剛才出發前,湯姆堅持要我們帶著。

 

你會發現很有用。他說道。

 

步道開始往下傾斜,黃色的泥土在雨水中變得粘稠而溜滑。手杖的尖頭紮入泥中,有力地抓住立足點。在潮濕的岩石和泥濘中,我們向前走去。

 

氣溫開始上升,我脫了夾克。叢林裏蒸騰著濕氣,在陽光下緩緩上升。

 

半個小時後,我們離開步道向右。轉過一塊巨大的岩石。威美亞峽穀再次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們麵前。

 

我們看到了瀑布,非常驚詫地發現離我們近了許多。

 

 

坐在岩石上,我們喝著水,看著紅色的石崖,翠綠的植被,白色的瀑布,藍色的海。

 

 

湯姆接著說過去兩天發生的事情。

 

帶著迷惑和些微的恐懼,湯姆試探著給他母親生前的一個好友打電話。當他問起自己的身世和可能的父親,母親的朋友很久沒有說話。有段時間他以為電話斷了。

 

有一個男人。母親的朋友說道:你母親和他很要好。

 

他是不是金發藍目呢?湯姆問道。

 

是不是金發我不知道,母親的朋友說道:因為他是個禿頭。至於是不是藍眼睛……我想不起來了。

 

那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嗎?湯姆急切的問道,生怕老太太每分鍾衰退的記憶力。

 

我記得。母親的朋友說。

 

看著那個寫在紙上的男人名字,湯姆一時不知道怎麽做。他突然想起以前父母家的那個老鄰居,於是給她打了個電話,問了同樣的問題。

 

鄰居很久沒有說話。有段時間湯姆以為電話斷了。

 

有兩個男人。母親的朋友說道:你母親和他們很要好。

 

啊?!湯姆大吃一驚:其中一個是不是叫……他讀了紙上的那個名字。

 

這是誰?鄰居奇怪地問道。

 

 

瀑布

 

我們又回到了叢林。

 

山路開始往上。我們開始了不斷的攀沿。道路變得越來越泥濘和狹窄。叢林中樹木巨大的根像活物一樣,粗壯野蠻地伸展到步道的中間,不時有粗大的根橫在路當中。我們必須時刻看著腳下的路,從麵前樹根的上方或下方跨過或鑽過。

 

由岩石和泥土合成的台階變得逐漸陡峭。有時得用步行杖支撐,再拉著樹木的根才能上去。汗水從臉上流下來,我的T恤的背上已經濕透,步行靴變成異樣沉重,身上沾滿了紅色的爛泥,妻子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們在度假。我提醒著她。

 

這是一整塊像半個籃球場般大的紅色岩石,在一棵孤獨的樹的下方。

 

站在石麵上,風吹著潮濕的皮膚,清涼而幹爽。前方宏偉的山崖和深穀似乎近在咫尺,可以清晰地看到岩石上百萬年的形成岩石的紋理和皺褶,在明亮的陽光下纖毫畢現。各種不同層次的綠,從油亮的墨色到嬰兒的柔嫩,溫柔地鑲嵌在猛莽的山崖之間……

 

 

瀑布的頂點出乎意料的安靜。

 

從這裏看不到就在腳下的250米著名威波奧瀑布(Waipo'o Falls)。隻有眼前的涓涓細流和下方遠處水流撞擊岩石發出的轟鳴。

 

我們在懸崖邊坐下,眼前是藍色的天空,金色的陽光,紅色的岩石,綠色的植被,峽穀對麵是我們早晨曾經站立的地方……

 

湯姆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塑料盒。打開,裏麵是荔枝,紅毛丹,和切成小段的蘋果香蕉。

 

我們分吃著湯姆的水果,新鮮而甘甜。

 

你愛你母親嗎?妻子問道。

 

湯姆點點頭:非常!他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現在想起來,好像她對我和大哥更好一些。但是她卻從來沒有和我們說起過任何事……

 

我想她有她的理由吧。我說道。

 

湯姆點頭,然後說:不過這倒解釋了為什麽我一直很喜歡吃波蘭香腸。

 

我們笑了。微風中的陽光溫暖明亮。

 

 

我指著前方的峽穀和群山,問湯姆:你到過這裏的大部分地方嗎?

 

他點點頭。環看著前方的綿延峽穀:我常常獨自一人在峽穀和山裏步行、野營。人真是奇怪、充滿探險精神的動物啊……有時我走到峽穀的最深處,山脈的最遠處,興奮地想我是來到這裏的第一個人類。但是最後,我總是會發現以前有人來過的痕跡,無一例外……

 

不知為什麽,此刻我想到了湯姆的母親。

 

半個世紀前,在這莽莽群山中的某個地方,一個女子一的感情,和她留下生命的痕跡。

 

 

後記

 

回家後,我給湯姆發了感謝email。最後問他:我是否能和朋友們講他的故事?

 

他沒有回答。

 

幾天後,他回了信,說他出去野營剛回來。沒有問題。他說,謝謝我們那天傾聽他的訴說。他還在試圖尋找那個父親到底是誰的答案……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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