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輪渡到達奶奶家,已是夜裏十一點半,折合多倫多時間,也就是淩晨兩點半。雖說這一路我們的時差是被慢慢調整的,十一點半對我來講也已是很晚了。我把熟睡的女兒抱到床上,匆匆洗了個澡,就跟婆婆道晚安,上樓睡覺了。蔣先生和兒子還在樓下和婆婆暢聊,我最後一眼看手機,已過午夜十二點,樓下還是一派歡聲笑語。夜貓子家族啊。
蔣小詩淩晨兩點醒了一次,說她渾身癢癢,讓我給她撓。我摸了一下,隻覺得她皮膚幹燥得厲害,似乎還有些腫。我不敢撓得太狠,隻是用手指肚輕輕給她扒拉了幾下,讓她趕緊睡,說睡著了就不癢啦。她很生氣,說不要跟我睡了,大半夜要離家出走。
蔣小詩的“離家出走”,我早已聽出老繭,大多數時候我都懶得搭理,她愛咋咋地。隻是,這是在婆婆家,她要鬧起來,大半夜把老人家吵醒了就不太好。我耐著性子,繼續給她撓癢癢,她也很快就睡過去了。
早上醒來,看到蔣小詩的臉,我嚇了一跳。她整張臉腫脹了一圈,像隻發麵饅頭,再加上還發著燒,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全無往日的跋扈。婆婆家有一隻長毛狗和長毛貓,家裏又多為地毯,散發著淡淡的貓狗混合的味道。看來蔣小詩完美繼承了她爹對動物毛發過敏的體質,且一觸即發。
這也是為什麽蔣先生無法在自己娘家久待的原因(之一)。那些看似細小的毛發,讓哮喘體質的他輕則皮膚紅腫,重則呼吸不暢。偏偏婆家貓狗不斷,而且永遠是長毛。他說,從小他一直腫著一張臉,等到上大學可以住宿舍了,感覺像重生。
我笑問:“你是親生的嗎?”他說,他父母一向認為養貓養狗與養小孩並不衝突,家裏有寵物,隻會促進孩子們對世界的大愛。他出生時,家裏的貓貓狗狗已經養了好幾年,感情深厚,自然舍不得棄養或送人,全家漸漸習慣了貓狗與小蔣先生過敏並存的狀態。寵物一代代老去,專一的父母總是找了同類品種的貓狗來填補家庭的空缺。他們也知道動物長長的毛發可能是導致小蔣先生過敏的原因,但就像抽煙的人明知吸煙有害,總還一支接一支,停不下來。大概在他們心目中,培養小朋友對世界的仁愛之心,比身體遭受些小痛小癢重要得多。
這種“愛”的教育,還是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蔣先生的人生。哪怕從小被貓狗折磨得夠嗆,他還是愛貓如命,家裏的貓養了一隻接一隻,幾無間斷。隻是他從來隻敢養短毛貓,甚至那種看起來像是外星人的無毛貓。這是他對自己的過敏體質經過常年的壓力測試之後,探得的平衡。
蔣大核起床後,陪狗狗在地毯上打了幾個滾兒,小臉很快也紅腫一片。婆婆拿出沙發座椅旁的一盒白色小藥膏,熟門熟路地給他在紅腫處塗上,說:“這是過敏,沒事兒。”我和蔣先生相視一笑。那一刻,仿佛時光倒流,蔣大核的小臉,幻化成了蔣先生的童年。
婆婆家的狗狗Monty,對小朋友很親善。蔣大核尤其喜歡和Monty親親抱抱。得益於我的稀釋,他對狗狗的過敏程度比他爹要輕得多,塗過藥膏之後,很快就消了腫。蔣小詩則繼承了她爹太多的基因,足足花了三天才恢複正常。
貓小姐Suki,天生一張驚詫臉,超級可愛。隻是她膽小,總是躲著兩個張牙舞爪的小朋友,我們一天難得見她幾麵。
婆婆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尤其是對於孩子們來說。她一點也不介意小朋友把家裏弄得髒亂差,說孩子們的任務就是探索新世界,如果這也不許,那也不行,小朋友的樂趣會大打折扣。雖然自己的孩子早已成家立業,她還保留著他們小時候的玩具,放在一隻大桶裏,現在搬出來給孫輩玩,看他們嘩啦一聲全部掀倒在桌上,臉上寫滿回味舊時光的滿足。孩子們遇見如此放任他們的大人,自然是心花怒放,左右膩歪著圍繞在奶奶身邊。與他們臉上歡欣的神采相比,那些腫癢也就不再紮眼,倒像是為了見奶奶,特意化了個妝。
蔣先生饒有興致地把玩自己小時候的玩具:Movie viewer.
今天的行程是:休息。出門十幾天,天天趕長途,不要說小娃,我們也累了。我和蔣先生商定,今天要過個無所事事的一天,補補元氣。畢竟,未來還長。我是說,行程還未過半。
上午,婆婆帶著蔣先生去超市采購。我在家狂洗衣服,出門十幾天,髒衣服堆積如山,感覺分裝三箱都洗不完。說到這裏,我得見縫插針地表揚自己一下:這一路,幾乎用上了我給家人準備的每一件衣服,大到棉襖,小到內衣褲。昨晚到婆婆家,洗澡前我還跟她借了一件睡衣,實在是沒有幹淨衣服穿了。
婆婆一回到家就催著我出門,說剛才路過藍狐狸(Blue Fox Cafe),餐廳門前排隊的人很少,讓蔣先生帶了我去吃早午餐。她說,她會伺候孩子們午餐。
孩子們對食物不感興趣,以前帶他們去吃自助餐,他們隻取烤麵包和玉米粒兒,還上躥下跳,吵到我倆沒法好好吃飯。婆婆這樣安排,實在貼心。她也是一路全職媽媽當過來的,自然懂得我的辛苦。她時常告訴我,不要為了孩子們而忽略與蔣先生的兩人世界,因為孩子們會長大,但是夫妻要相伴到老。她甚至提出要給我們支付請鍾點保姆的費用,被我婉拒了。我全天在家,再請個保姆過來,我會找不到自己的定位。雖然婆婆說我可以尋求一點自己的興趣愛好,譬如畫畫寫作縫紉,以我和蔣先生的財力和心境,我沒法安然坐著啃老,等人贍養。所以,很多時候,帶娃的辛苦反倒是一種心理安慰,讓我幾乎物化般地看到了自己的價值。
藍狐狸是我們每次來維多利亞的必到之地。作為早午餐的鼻祖,藍狐狸深受當地人的喜愛,平常的日子都是顧客盈門,門前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伍。據說,在旅遊旺季,藍狐狸被遊客擠爆,當地人也還願意早起,跟遊客們搶著排長隊。我與蔣先生到達時,果然如婆婆所言,門前隻有六七個人,排了不到十分鍾就入座了。不像上次去,排隊的人一直站到後麵的街區,我們足足等了四十五分鍾。
取名藍狐狸,當然得有出處。餐廳紅磚主牆的壁爐之上,懸掛著一隻隨時躍出畫麵的藍狐油畫。維多利亞遍地藝術家,能夠在一眾畫家之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家非常成功的餐廳的鎮山之作,也是了不起的成就啊。不知這張畫作的主人,是否享有終身在此地免費用餐的VIP待遇。
我點了餐廳的招牌菜:Fox Grills。這樣一大盤,才$19,吃一頓,撐一天,關鍵是味道還很正,每樣吃到嘴裏都是心中期待的滋味。
蔣先生點了Bennies,班尼蛋,他也讚不絕口。當然,我替他吃了所有的水果。
吃完回到家,婆婆上樓午睡。孩子們鬧鬧嚷嚷,給了他們電子產品也沒法讓他們安靜下來。我們怕吵到奶奶休息,決定帶他們出門散步。蔣大核玩Minecraft正玩得歡暢,自然是一百個不樂意,幾乎是被我們強行推出了門。
七月下旬的維多利亞,氣溫隻得十幾度,我穿了件無袖連衣裙,被冷風吹得直哆嗦,就跑回去拿了件外套。等重新在馬路邊追上他們時,蔣大核正凝凍著一張仇恨全世界的臉,各種不配合。
蔣先生坐在花壇旁,耐心跟他低聲交談。看樣子,熊娃的頻道根本就跑到了外太空,估計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等蔣先生催他繼續往前走時,他直接著地躺倒,說不走了。蔣先生氣結,一把把他揪了起來,問:”你究竟想要怎樣?“
蔣大核閉緊嘴巴不說話,還是拚了命要往地上躺。這孩子,一旦鑽進牛角尖,是牛也拉不回來的倔強。蔣先生直接把他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蔣大核一路掙紮。眼見掙脫不得,突然安靜下來,說了聲:“I’m leaving!”
所以,被妹妹耳濡目染,蔣大核也玩起了”離家出走“的時髦把戲?
蔣先生笑了,把他放了下來,問:”你要去哪裏?“
”回到我們的家,在安大略的家!“他一臉倔強地說,近乎挑恤,“如果我現在回家會怎樣?如果我現在回家會怎樣?(What if I go home right now?)”
我反問:“我們距家千裏,你怎麽回家?”
他並不回答我的問題,隻是埋頭苦走,每隔幾秒就複讀機般重複:“我現在回家會怎樣?”不管我們怎樣轉移話題,他的問題不變,顯然揣著一顆打不滅的想要回家的雄心。大概他覺得,千辛萬苦來到了奶奶家,還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過不下去了。
走到距離奶奶家很近的藝術中心門口,蔣先生被他嘮叨得不勝其煩,決定耳不聞為淨,拉著蔣小詩先行走了回去。我按住蔣大核,母子倆一起在藝術中心門口的石階上坐了下來。我打算用慈母的愛心來融化這塊榆木疙瘩。我說,爺爺去世了,過去一年多來,奶奶一直很孤單。好不容易見到我們,她很開心,所以我們要多陪陪她,讓她開心久一點。我從中國的孝道,講到西方的家庭倫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自以為藝術中心門口那塊石頭雕塑都要滴下淚來,蔣大核一梗脖子,說:“如果我現在回家會怎樣?“
對著那個冥頑不靈的孩子,我真是說不出的泄氣,腦門一熱,威脅道:”你有本事現在就回去,自己找路!“
原以為生性保守的蔣大核會一把抱住我的腿,淚汪汪地說:”媽媽我不走了,我們一起回家陪奶奶。“ 可如意算盤就是用來落空的,蔣大核轉身就走,不帶走一絲雲彩般的決絕。
我隻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又不敢離他太近,怕他失控跑到大馬路上。
蔣先生終究是不放心,開了車過來找我們。蔣大核拒絕上車,自己埋頭行走。俗話說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我深有體會:蔣小詩鬧了情緒,隻需轉移注意力,或順毛捋一捋,就過去了。蔣大核這一身逆鱗,一旦炸起,便油鹽不進,非得等他自己慢慢平歇下來。所以,此刻就算我們硬拉了他回家,他照樣會開門跑出去。我們隻能開著車慢慢跟在他的身後。
蔣大核走到街角,麵臨十字路口,沒過馬路,往右轉了個身繼續走。走到下一個十字路口,他繼續右轉。就這樣兜轉了一大圈,最後又回到了藝術中心的門口。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隻是帶著革命尚未成功的毅然決然,繼續努力前行。就這樣繞了兩圈,我們倒是稍微鬆了一口氣:這生性保守的孩子,認為過馬路比較危險,所以他選擇右轉右轉地轉圈圈,大概認為隻要意誌堅定,就能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成語“南轅北轍”,他正以身詮釋。
蔣先生讓我和蔣小詩先走回家,他開車陪著兒子繞圈。我在家也是坐立難安,等了將近兩個小時,才終於見到父子倆回了家。蔣大核已是笑容滿麵。
我悄悄問蔣先生:“你怎麽讓他回心轉意的?”
蔣先生說,他開車跟了很久,兒子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最後他停了車,陪著兒子一起走,跟兒子聊了很多。大部分時間,蔣大核都無動於衷,多說一句話都不願意。後來他們經過一座建築,蔣先生開玩笑說,這很像大核在Minecraft裏麵蓋的一棟房子啊,這才打開了局麵。這之後,父子倆大談Minecraft,怎樣有效搭建堡壘,給骷髏們修建監獄的注意事項,打造一套完美電路的可行性方案,等等。如此這般,終於成功轉移了蔣大核對“離家出走”的注意力。
蔣先生說,他得到的經驗教訓是:想要把兒子從牛角尖撈出來,不能硬拽,得先把自己也擠進那隻牛角尖,再陪著兒子一起,慢慢走出來。
活到老,學到老啊。與孩子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修行。於我,今天的Key learings就是:輕易不要對孩子下通牒。威脅一時爽,過後還得自己收拾爛攤子。如果不是蔣先生碰巧下對了藥,以熊娃倔強的心性,今天繞圈繞到半夜都有可能啊。
這原本無所事事的一天,可真是累過日行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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