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來到高樓林立的悉尼,站在渡輪碼頭水邊,看著眼前雄偉的跨海鐵橋和華麗的歌劇院,很難想象200年前這裏隻有一些破爛的帳篷和幾排簡陋的茅草屋。今天在悉尼市中心沒有任何有關當年第一艦隊登陸的紀念標誌物,為了尋找現代澳洲起源的遺址,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們來到坐落在市中心北麵75公裏處的懷斯曼渡輪碼頭。
懷斯曼渡輪橫渡霍克斯伯裏河(Hawkesbury River),是悉尼最古老的營運渡輪。在附近的觀景台登高望遠,一條大河在腳下流過,寬闊的河麵波瀾不驚,四周山巒起伏,鬱鬱蔥蔥滿目蒼翠,頗有江南水鄉的韻味。
此渡輪以其創立者所羅門·懷斯曼(Solomon Wiseman)的名字命名,他在英國因為偷竊木料被判處死刑,後改判流放澳洲。1806年他29歲時抵達悉尼,在服刑11年苦役後,1817年懷斯曼被赦免,並被授予霍克斯伯裏河兩岸200英畝的土地。此人八麵玲瓏長袖善舞,他經營酒業和旅館,很快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同時成功遊說政府,讓悉尼通往獵人穀的道路經過他家,並獲得了在霍克斯伯裏河運營渡輪的獨門執照。此君通吃黑白兩道,成為一個膾炙人口的傳奇人物,他的雕像至今仍聳立在渡口附近。
坐渡輪過河不遠處,就是名列世界遺產目錄的大北路遺址,這是一項令人驚歎的工程壯舉,由1830年代的罪犯完全用人力建造,旨在建立悉尼與獵人地區之間的公路交通。蜿蜒盤旋在山坡間的大北路(Great North Road)仍保留著最初的風貌,路旁沒有一根電線杆,隻有茂密的叢林,透過樹叢間隙還能看到山下的霍克斯伯裏河,風景相當優美。路旁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反應當年生活的雕塑和文字說明,告訴遊客昔日的曆史:大英帝國當年向世界各處流放本國罪犯:北美5萬,百慕大 9千,安達曼島4萬,澳洲16萬6千 - - -,以達到在國內懲罰和威懾罪犯,在海外促進殖民地建設的目的。澳洲無疑是這個政策最成功的一個範例,而大北路則是這段曆史最鮮活的見證。 我們踩著大北路的砂石路麵慢慢地朝北走,讀著路旁一段又一段的文字記錄,仿佛一切又回到了200年前那艱苦的歲月。
1798年,約翰·肖特蘭中尉在追捕逃脫的罪犯時,發現了土地肥沃的獵人穀,同時看見了高質量的露天煤層。從1804年起,成批的罪犯被流放到這片土地,他們開采煤炭,砍伐木材和製造石灰。殖民地政府還鼓勵被釋放的囚犯遷入定居,到1820年從獵人穀到紐爾卡斯已經建立了20多個農場。同時獵人穀繁茂的水土環境,開始吸引英格蘭的自由移民,他們擁有足夠的資本來發展龐大的農牧企業。而免費獲贈的大量土地,和源源不斷的囚犯提供的無償勞動力,更是使他們如虎添翼,這片土地日益繁榮,於是修建一條連接悉尼的交通幹道就被變得日益緊迫了。
1826年,240公裏長的大北路正式破土動工。兩群囚犯掄起大鐵鎬,分別從南麵的紐爾卡斯和北麵的悉尼城堡山(Castle Hill)同時向前掘進。他們南北對進,一路披荊斬棘開山鑿石,從懸崖上手工采掘了數千個各種大小的砂岩塊。然後對它們進行整形,整理和組裝,以形成巨大的擋土牆,溢洪道,排水溝,涵洞,支柱和複雜的排水係統,其中大部分公路建築今天仍然清晰可見。沿著這條道路,保留了采石場,上麵顯示了手工鑽孔的三角形標記,而單個砂岩塊上則顯示了標記,零碎石塊被用來構築道路路麵。可以看到罪犯建造的住宿山寨的遺跡,以及路旁建的石棚。隨著道路的進展,這些在夜間為罪犯提供了臨時住房。岩石切割的飲水盆,火藥洞,英裏標記和一些廢棄的砂岩塊也被保留。
有趣的是囚犯塗鴉的例子隨處可見,包括肖像,姓名縮寫和在岩石表麵切出的各種單詞。可以想象當年那些衣衫襤褸的可憐囚犯,每天在荒天野地裏幹的精疲力竭,也隻有抽空塗鴉取樂。還好監工們有著英國人特有的幽默感,沒有幹涉囚犯們這唯一的娛樂項目。
1827年,澳洲作家約翰·鄧莫爾·朗(John Dunmore Lang)描述了在建設初期,沿著這條道路行走的所見所聞。雖然景色很美,但道路本身並沒有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寫道“當我們沿著山峰行進時,初升的第一縷陽光給在霍克斯伯裏兩岸的高聳山脊鍍上金光。第二天早上,馬匹走向河邊,我們利用運送人和牛而建造的平底船橫渡河流。對岸的道路仍然比較險峻,需要更多的人力進行施工。我們爬上山時,許多罪犯正在為此工作。”
其實那些服勞役的英國囚犯並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罪犯,而僅僅是一些小偷小摸的窮人。18世紀的英國,農業技術的提高和工業革命的起步,使得許多農民失去土地,社會貧富差距急劇擴大,導致犯罪率劇增,政府以嚴刑峻法對付。當時任何人掏包竊取1先令,從商店偷得5先令,或從住宅偷取40先令都會被判處死刑,偷馬偷牛偷豬羊也是死刑。這些因為偷竊罪而判死刑的人,沒有人真的被處決,最後都被送到殖民地服勞役,讓他們為大英帝國的殖民偉業添磚加瓦。其中一個出名的倒黴蛋,就因為嘴饞偷了12根黃瓜,被萬裏迢迢充軍到澳洲;另一個就因為從別人口袋裏掏了一本書,也被送來澳洲。
值得慶幸的是絕大部分被流放來到澳洲的罪犯,在服了5至10年不等的勞役之後,都被解除勞役恢複自由。在他們被釋放的同時,均被授予數百英畝的土地。雖然這些沒有道路的叢林在當時似乎價值不大,但是能夠擁有這樣大塊的土地是這些英國窮人以前做夢也不敢想象的事情,自由給了他們生活的勇氣,財富則增加了他們對將來的信心。澳洲社會的快速發展也的確使他們受益匪淺,過上了以前不敢想象的好日子。一名被釋放的罪犯寫信給英格蘭的朋友說:“我原本希望自己一旦解脫奴役的束縛,就盡快回國。但是今天我比英格蘭一半的人情況要好,現在如果有人願意支付我的回國船票,我也不會回到英格蘭。“
240公裏長的大北路建成之後,很快就跟不上澳洲經濟飛速發展的需要,大北路的許多路段被整合進了更完善的公路係統,被改造成更寬闊平坦的路麵。其中靠近懷斯曼渡輪碼頭約7.5公裏的一段則被永久保留,成為澳洲早期曆史的見證,供後人漫步遊覽。
長期以來,世界其它地方對澳洲曆史不甚了解的人們,常常對其早期的流放罪犯有著某種鄙視的眼光,好像這些罪犯祖先是澳洲的原罪,給了他們看不起澳洲理由,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所謂罪犯是當時英國窮人中擁有最多反抗基因的人。這些人被流放澳洲後,麵對艱苦的勞役、食物的短缺和嚴苛的懲罰,他們沒有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而是一踏上澳洲土地,就走上了政治抗爭的道路。這些被流放的男男女女可不是什麽逆來順受的善男信女,集體行動是他們鬥爭的手段,當時集體潛逃、罷工和拒絕工作司空見慣。
據勞動力曆史學家邁克爾·昆蘭(Michael Quinlan)估計當時至少有40萬人次的罪犯因表達異議而受審,這是一股令人震驚的反抗浪潮。“一般來說,許多罪犯被送上法庭上超過六次,這些案件絕大多數與工作相關的異議有關。" 邁克爾是這樣陳述的。
邁克爾說:“他們中的一些人試圖通過偷船徹底逃離殖民地,但更多的人則是搬到了其它地方,隻想找份工作,逃離束縛,賺取工資。民主不是由個人的經曆建立的 — 而是建立在要求更多話語權的人們的集體行動之上的。”
這些窮人罪犯從一開始就憎恨世間的不平等,他們持續的抗爭就是在獲得自由之後也沒有停止,而是通過工會的形式以更大的規模傳承下來,成為澳洲工會運動的起始源頭,以至於19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這塊地球上最不自由的司法管轄區變成了一片相當自由和民主的土地。在這些擁有濃厚自主意識和強烈抗爭精神的窮人不斷的努力之下,1855年,悉尼的石匠工會在全世界第一個爭取到了8小時工作日,使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羅伯特.歐文1817年提出的口號:8小時勞動, 8小時休閑, 8小時休息終於成為社會現實,之後澳洲其它的行業工會也陸續爭取到了同樣的待遇。到1858年,在新南威爾士,維多利亞和南澳,全體男性公民都取得了選舉權,而且沒有財產限製,而在英國直到1884年才作到這點。1908年澳洲就實現了婦女的選舉權,而在英國直到1928年婦女才爭取到這一權利。
獲得政治權力的結果,自然就是經濟報酬的提高。從很早開始,澳洲勞工的工資就明顯高於英國和歐洲其它國家的同行。相比歐洲,澳洲勞工早就過上了小康生活,當肉類和茶葉對歐洲普羅大眾還是奢侈品的時候,澳洲的勞工們已經將這些視作每天的必需品了,於是澳洲當之無愧地有了“打工者的天堂”之美譽。20世紀初,一位剛到悉尼的英國工人歎道:“我絕不想再回英國了,那裏隻是富人的天堂,多虧上帝還幫助我們窮人。”
時間臨近中午,太陽越升越高,氣溫變得炎熱起來,我們一行人離開大北路,開車向獵人穀而去。大北路漸行漸遠,澳洲早期曆史仍在我們每個人心中回味無窮:一塊遠離世界任何文明的荒蠻之地,成為了人類最宜居的樂園;一個被軍法嚴厲管製的地方,成為最民主自由的國家;一所強製勞役的大監獄,卻成了人人平等之所在 - - -,人類的曆史就是這樣迷人,雖然時不時給人猝不及防的意外,但還是常常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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