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紐芬蘭島西端的鹿湖出發,從西向東五天自駕旅行終於抵達聖約翰,紐芬蘭的首府,也是我們這次旅行的尾聲。心有不舍。第二天一早匆匆吃過早餐,再備上點兒水和幹糧,一家人先奔離城十五公裏的斯皮爾角。來聖約翰,斯皮爾角是必到的,因為這裏是加拿大也是整個北美大陸的最東端。憑欄望海,海連著天際,寬廣而壯美。記得多年前剛來加拿大的時候,也曾在加西溫哥華島的“Mile 0”石碑前摟著兒子遠眺,望的是太平洋那一邊的故鄉。從太平洋到大西洋,而今橫慣北美大陸的一條直線終於連在一起了,內心不禁感慨。
還有大半天時間,留給了最後一個、也是期待已久的項目:去聖瑪利角的生態保護區觀鳥。做為北美最著名的海鳥棲息地之一,數以萬計的北鰹鳥、三趾鷗、普通海鳩及其他多種鳥類一年兩到三季生活在那兒,近距離朝拜這個海鳥世界一直是我心中的夢。
雖然開過去並不近,從斯皮爾角走還有二百公裏的路程。初秋的紐芬蘭已有幾分涼意,陽光從擋風玻璃照進來,溫暖而柔軟。天是藍的、透明的,沒有一絲雲彩,和一眼望不到邊的路以及路兩旁廣袤、單調的亞級地苔原一樣空寂,讓人想起鮑羅丁筆下的“中亞細亞草原”。前後都沒有車,更看不到一個人。
坐在後排的妻子和小兒子很快睡去了,身旁負責看路、已經長成小夥子了的瑞時不時提醒我幾句什麽,他怕我也犯困。特別當陽光暗淡下去以後。天說變就變了,烏雲翻滾著,濃烈而沉重,仿佛誰黑著的臉,提著的刀…….仿佛要幹票大的!隻是還沒等他發作,一層薄霧不知從何處飄來,宛若一麵紗巾,或者一雙撒嬌的、輕柔卻暗藏殺機的手,不覺間就讓那黑臉柔和、模糊繼而混沌了。世界好像一下子沒了脾氣,然而高深莫測。我把車速降下來,打開霧燈,車前大燈變成兩道光柱,在前麵費力地幫我把霧撩開……瑞仔細盯著GPS, 分辯著路兩旁的標識,“差不多到了,應該就這兒…….就是這兒,左轉!” 一條岔路出現在眼前,岔道口一塊醒目的標牌上寫著“聖瑪麗角生態保護區”。我小心轉進去,地圖上顯示還剩十一公裏。
保護區的路是新鋪過的,路況很好,隻是比一般的窄些,將將夠兩輛車擦肩而過。霧氣卻隨著目的地的臨近愈發濃重了,一團團前赴後繼地迎麵撲來,能見度已不足二十米。還是沒有一絲人跡,我知道我們正行駛在狹窄的半島之上,路旁不遠的迷霧深處,可能就是斷崖和大海。“應該沒問題。” 見我有幾分疑慮,瑞看眼地圖再次確認。手機信號早沒了,地圖是他一早存下來的。這不是第一次,在紐芬蘭旅行,疑慮和孤獨感有時會突然從內心深處冒出來,仿佛自己正在被文明世界拋棄。我握緊方向盤,車速控製在五十公裏左右。
“What the!” 小兒子醒了,迷迷糊糊望著車窗外白茫茫的大霧,驚詫不已,“到哪兒啦?”
路終於到了盡頭。是一塊開闊地,朦朧中,一座白磚紅瓦的低矮建築和門前一字排開的六七輛車出現在眼前。我長噓了口氣,看來還沒離開文明世界太遠!
“下午好,歡迎你們到保護區來。”
前台負責接待的是一位四十出頭的白人婦女,暗綠色的襯衣紮在也是暗綠色的褲子裏,襯衣胸前印著紐芬蘭漁業與資源局的標誌和縮寫。聽我們說是安大略省來、專為看海鳥的,她顯得很高興,先在本子上記下,再隨手打開一份折疊的小冊子,是關於保護區的介紹,
“你們沒白來。大部分北鰹鳥都還在,雖然有點兒晚了。” 她用鉛筆指著上麵的路線圖,“ 你們現在在這兒,出門左轉沿著小路走差不多一公裏就到了。注意腳下的標記,別離開路。好好享受!”
謝過她,我心裏有了底,原來的忐忑變成了迫不及待。瑞在前,我斷後,妻子和小兒子夾中間,我們排成一字長陣向目的地進發,瑞的紅色風雨衣就是領隊的旗幟。霧氣濕而厚,仿佛三四月間南方的梅雨,每個人的頭發很快就濕透了,而耳邊若隱若現的嘈雜聲隨著空氣中遊離的腥氣漸漸濃重而變得愈發響亮起來,直至震耳欲聾。天涯海角,我們到了。
當然是懸崖絕壁,還能指望什麽呢?狹窄的“鯽魚背”連著“鯽魚頭”,直指一座相隔不足十米遠小島,上麵白花花的一片。是的,是牠們,北鰹鳥,優雅的脖頸、白色的、淡黃色的羽毛,就算擠得再密也逃不過我的眼睛!那密度讓人暈眩。牠們的翅膀尖應該是黑色的,當牠們騰空躍起的一刹那我隱約看到了…….千百個影子在迷霧中盤旋著,不時從我頭頂上掠過,那呼嘯著的、飛翔的影子讓大霧籠罩的天和海變得愈發深不可測。我有心理準備,曾多少次在網上、在書裏甚至夢中見過牠們,可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仿佛無意間闖入了一個魔幻的、哈利珀特裏才有的世界。這兒是牠們的世界,牠們的家和極樂園。我下意識地、瘋狂地按動起快門。
瑞也在舉著手機拍照,我知道今晚的Instagram 上他想說什麽。妻子和小兒子緊盯著每一隻飛近的大鳥難掩興奮,身旁一位先我們而到的、著裝鮮豔正在錄影的黑人婦女嘴巴裏振振有詞……
“瞧,Sun is coming out!” 小兒子突然驚呼起來,指著天空。我順著他的手勢望去,一縷陽光從懸崖一側的濃霧中穿透過來,好像穿透了一層油紙,雖還又些吃力、勉強卻難掩一份從裏到外的愉悅,“笑意”如蕩漾的水波向四周擴散,溫和然而不容置疑地把濃霧推開了…….一道山梁、兩道、三道山梁露出來了,—— 全部是雪白的—— 清亮的、蔚藍色的、閃動者粼粼波光的天空和大海也終於露出了真容!仿佛一支神奇的魔棒,在落滿灰塵的罩布一角輕輕一掀,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神秘的海鳥世界就真實而具體地地呈現在眼前。不下幾萬隻,覆蓋了每一座山梁上的每一塊岩石。牠們在幹嘛?在打盹兒?清潔?喂食?親子時光還是卿卿我我享受一刻霧和海風中的愜意?或者,遙望他鄉若有所思—— 畢竟南遷的日子正在臨近…….望著他們,望著天空中盤旋的每一雙矯健的翅膀,耳邊單調、嘈雜此起彼伏的鳥鳴好像變了一個聲音:我的,我們的世界!
是宣誓?是呐喊?還是絕望的哀鳴?我忘不了 ——仿佛那聲音就是衝著我、一個陌生的入侵者,或者我背後,霸道的、擁有七十億人口的同類發出的。牠們有理由這麽做。因為就連我們都心知肚明:鳥類數量的減少哪怕種類的消失都已經不再是新聞。有研究表明,單單我們立足的北美大陸,以常見的529種鳥類為例,其數量比起50年前就減少了近30億隻!將近60%種類的鳥類都在減少,有的減少比例竟高達75%!又豈止鳥類!昆蟲、藻類、魚類、越來越多列入瀕危的陸地及海洋哺乳類…….雖說物種滅絕是一種自然現象,可當下物種滅絕速度是自然滅絕率的1000到1萬倍。難怪有人驚呼,新的物種大滅絕時期已經到來!其滅絕程度是自6500萬年前恐龍滅絕以來所最甚!
我不知道這些數字對於人類來說是不是足夠振聾發聵。至少有愈來愈多的聲音開始發出疑問:當人類以絕對的智商成為地球主宰的時候,這個星球還是創世之初她所許諾的那樣,是一個共享的家園嗎?如果不是,那麽人類夢寐以求的所謂高度文明還有色彩、有生命、有意義嗎?也許文明終有一天會讓我們成為黑暗中的流浪兒,讓我們變得孤獨、無助,哪怕我們乘坐的是一艘威武無敵的大船,哪怕那船上燈火輝煌、夜夜笙歌…….
回到保護區研究和服務中心的時候天又暗下來,我的心依然難以平複。幾個工作人員正在進門的大廳裏忙碌著,五六排座椅剛剛擺好,靠牆的一張長桌上也鋪上了雪白的桌布,上麵整齊地羅著一層層咖啡杯、碟,碟上的不鏽鋼小匙羹閃閃發光。一會兒有講座?我好奇地問工作人員。回答說不,是一場小型募捐音樂晚會。來自聖約翰和其他幾個城市的當地藝術家今晚會匯聚在這裏,和海浪海風,和幾萬隻海鳥一起歌唱,為這個美麗的世界發聲。這麽偏遠的地方,晚上會有觀眾嗎?我有幾分疑惑。回答說,票已經賣光了。
很遺憾我們無緣聆聽這場音樂會了,因為要趕回聖約翰,當晚的飛機回多倫多。然而,心裏又有幾分滿足,不僅僅因為看到了一個真實的海鳥世界,還因為這麽多關注他們的、熱切的而不是冰冷的眼睛。我在前台的留言簿上寫下了自己的感受,並寫了一張五十元的支票投到捐款箱裏,我想至少這是我們能做的。順便提一下,保護中心對遊客不收費。
上車前,我再一次給這座整潔而樸素的建築以及門邊刻著“ Dr. Leslie M Tuck Centre” 的金屬標牌拍了照,心裏充滿敬意。
2019年10月於多倫多
首載《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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