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2019年11月16日至25日在香港旅遊,恰好遇到“反送中”大規模民主運動、以及香港2019年區議會選舉。我有幸目睹了很多非常時期的特殊現象,比如白領們在街頭快閃抗議、香港理工大學學生與防爆警察武力對峙、選舉投票日裏的各種人和事,等等。在這篇見聞錄裏,我與讀者分享自己拍攝的照片,還有我親曆現場的觀察與感想。
一 香港總體祥和
關於香港“返送中”示威抗議的媒體報道早已鋪天蓋地。一般中文媒體的受眾對香港局勢的印象是,社會大亂,市政與工商業都被嚴重擾亂;暴徒在街頭橫行,攻擊說普通話的人,在港大陸人的安全沒有保障。但是我到香港後發現,現實遠非如此。雖然民眾與政府的矛盾尖銳,香港社會令人驚訝地祥和;工商、市政都基本正常;我經常說普通話,在香港到處遊走,從未受到威脅;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受到幹擾的程度很小,比上海開世博會、或北京每年開人大政協兩會時要小很多。抗議確實留下了很多痕跡,最常見的是塗鴉標語,第二常見的是在特定地區裏一些人行道的地磚被翻起,這些現象有礙觀瞻,但是對社會的正常運轉並無大礙。
西方媒體需要抓人眼球,中國媒體聽從黨的政治指揮。出於不同目的,它們都專挑香港抗議活動中最激烈、最混亂的時間、地點、和角度來拍攝和報道,相對忽略了大多數人的生活,所以給一般觀眾和讀者留下了偏駁的印象。這是媒體的特點之一,很難避免。其實我寫這篇文章也遇到類似問題。為了主題需要,我必須重點展示抗議活動中讓人印象深刻的場景,就相對忽視了沒有受到什麽影響的地方。所以我在此提醒讀者,在看到後麵的一些觸目驚心的畫麵時,不要忘記那隻是香港的局部,範圍很小。這座城市的絕大部分還保持著平時的安寧。
圖1:入夜後的香港島銅鑼灣。希慎廣場Hysan Place門前的交叉路口,霓虹閃爍,遊人如織。
圖2:左上圖是香港機場內部,依然繁忙,旅客流量看似正常。右上圖是周六清晨6點左右的香港市中心馬路,安靜祥和。左下圖,在港島鬧市,家務工人們席地而坐,打牌取樂,不亦樂乎。我在香港多次遇到這種景象。這些看似來自東南亞的婦女們,好像各個健康愉快,沒有心事。這樣說肯定是過分簡單化了,但是她們快樂的外表確實很有感染力。右下圖左半,銅鑼灣SOGO奢飾品商店內部的推銷人員與顧客。右下圖右半,在港島中環路易威登商店內部的地下通道裏,正在“血拚”(Shopping)的婦女們,手裏抓著沉甸甸的大包小袋,精神亢奮。
二 抗議活動趨於平淡
我到香港時,“反送中”民主運動已經進行了大半年,抗議者們有點人倦馬疲。在新的刺激因素出現前,運動的聲勢自然減弱。總體上講,香港政府聽命於北京,態度非常強硬,拒絕向民意讓步,於是政治形勢進入僵局。但是民怨未消,抗議民眾裏的少數中堅分子拒絕離場。
運動的簡要曆史是,在2019年2月,香港政府提出一個法律草案,允許中國大陸從香港引渡嫌疑人到大陸受審。此法案簡稱“送中”法案。香港人普遍認為,中國大陸的司法係統沒有公平、公正,“送中”法案嚴重威脅了自己的人權,但是港府不為港人的擔憂所動,強推法案。於是反“送中”抗議活動在2019年3月初爆發。港府還不理睬,抗議活動在6月初升級成大規模街頭對抗。港府繼續不理睬,反送中抗議在香港蔓延開來,變成了廣泛的政治運動,街頭對抗加劇。在6月16日,香港700萬總人口中的大約200萬人加入了街頭抗議,規模之大,前所未聞,讓世界側目。抗議者們提出了內容更深更廣的“五大訴求”,納入了香港人與北京的長期根本矛盾,就是特首和立法會的雙普選。香港特首林鄭月娥在10月23日正式撤回送中法案,但繼續拒絕抗議者的其他訴求,包括拒絕雙普選。所以抗議活動沒有停歇,抗議的核心口號是,“五大訴求,缺一不可”。
1 抗議集會
圖3:民主集會。在港島中環地區的遮打花園(Chater Garden) 內,支持民主運動的市民們在夜晚集會。參加者形形色色,但主流是青年學生。集會氣氛嚴肅、理性,秩序井然。他們在手機的照明下演講,唱歌,喊口號等。有意思的是,我聽他們唱的歌,除了這次民主運動的主題歌《願榮光歸香港》外,好像都是基督教聖歌。在寧靜的夜晚,“哈利路亞”的歌聲在公園上空回蕩,讓人動容。
來港之前我就知道,香港民主運動中的很多領導人是基督徒。到了香港後我發現,基督教的觀念和氣氛在抗議者群體中彌漫。這種情況不難理解。任何政治理念都需要信仰體係作為基礎,不論是支持還是反對民主。在當今的中國人裏,反民主的主流是那些抱持民族主義的大陸人。他們信仰民族、國家和政府。他們的最高原則是國家的統一和中央政府的權威。在他們看來,香港的民主運動引入了西方影響、威脅國家權力,所以他們中的很多人呼籲北京用暴力對待香港民主派,不惜殺人、關人、堵人的嘴。他們的思路簡單、清晰。因為他們信仰民族主義,所以他們認為國家的統一和政府的權威高於同胞的生命和自由,所以他們仇恨民主派,不在乎堵人嘴之後真相被埋沒,也不在乎為維護國家權威殺人、關人時正義被踐踏。他們甚至不想一想,自己也是平民、和香港人一樣,可能有一天自己的想法也會與當權者相違,那些殺人、關人、堵人嘴的政策也會被用來對付自己。
現實是,民主派與眾多的民族主義者同屬於中國。民主派必須有一套嚴明、完整、支持民主的意識形態,才可能說服其他人,才可能在思想上打敗那些民族主義者,然後才可能在香港或中國實現民主。這個道理在現在或未來都成立。而現代民主製度的信仰基礎就是基督教精神。基督教認為,每個人都具有神給予的靈魂。靈魂與靈魂之間在神麵前平等。這種靈魂層次的平等,就是一人一票決定國家大事的信仰基礎。人應該信仰神,而不是國家、政府或民族。神代表真理、正義、與愛。神高於國家、政府和民族,就代表真理、正義、和愛高於國家、政府和民族。國家、政府和民族都隻是服務於人的社會安排。基督教的這套精神,是反駁民族主義的最強大思想武器。
在反送中運動中,民主派的最強對手就是膜拜北京政府的建製派;民主思想麵對的最大阻力,就是在港大陸人帶來的各種民族主義觀念。香港民主運動的思想本質是民主與民族主義的競爭。現代民主理論與基督教緊密聯係,所以基督徒內心的民主信念經常更堅定、更清晰,他們成為這場運動的領袖、先鋒、和骨幹就不奇怪了。比如黃子峰就是基督徒,來自香港的教會中學,曾被報道在公開場合禱告。教會中學經常也是香港最好的中學。那些活躍在反送中運動前沿的香港年輕人,要麽是基督徒,要麽長期受到基督教熏陶。
在大陸長大的我,看到香港的民主運動,就感受到了兩地的深刻區別。比如在香港的周一到周五,大家都需要謀生活、上班攢錢時,我沒有遇到過什麽抗議活動。香港人求民主的街頭對峙與衝突,都被安排在周末、夜間、和午休時。毛澤東曾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讓。革命是暴動”。香港的民主派違反了毛的原則,好像把民主抗議當作“請客吃飯”了,還保持著很多從容和溫良恭讓。其實美國也類似,絕大多數人把政治集會抗議等看作家常便飯。西方民主國家的人,在這點上都差不多,都把民族內部的政治紛爭看得隨便,吵得再凶,也保持底線,很少動殺機。希望香港以這樣的態度對待北京,也會收到好效果。
2 鬧市街頭的快閃抗議
圖4:上圖是中環Pedder St畢打街 和 Des Voeux Rd Central德輔道中交接的十字路口。午間的街道擁擠,行人匆匆。他們大多是在附近高檔寫字樓裏上班的白領。左下圖是 LV 路易威登中環店門前。臨近午休時間,已有記者架起攝影機等待。右下圖是路易威登中環店對過。慢慢地,有一群記者聚集。從設備上的標識看,他們來自一家韓國電視台。
香港的白領 “快閃抗議”活動一直聲名遠揚。白領階層工作忙,生活壓力大,社會職能也重,所以一般不能像在校學生那樣衝在民主運動的最前線。但是香港白領們在這次民主運動中創造性的發明了午間快閃抗議活動。就是利用午休時間,在白領聚集的地方,經常也是香港最繁華的核心區域,會有人突然帶頭喊口號、樹旗幟、亮出標語等,然後周圍的人響應,表達對民主運動的支持。這種抗議方式,沒有領導、沒有組織、沒有事先的計劃,讓官方事先不能預防或滲透,事後也很難追查或報複。參加快閃抗議的人經常帶口罩,也讓馬路上數量眾多的攝像頭和背後的人臉識別技術很難發揮作用。
畢打街和德輔道中交接的十字路口,是香港最繁華和最高檔的區域之一,也是快閃抗議頻繁的地點。11月21日星期四,我正好在午休前坐公交車路過,就看到一群記者正在架設攝影器材,於是即興決定下車看看。等了一會兒,一直沒有動靜。我就要離開了,突然聽到人們開始喊口號,大概是“五個訴求,一個不能少”之類。我轉頭找喊的人,竟然不能在眼前的“茫茫人海”中確定到底是誰在喊。隱蔽性是這種抗議模式的關鍵優點之一。
這時我注意到,身邊本來一直在聊天的幾個年輕人從口袋裏掏出口罩。原來他們也在等,準備“快閃抗議”出現後就加入。但是當他們帶上口罩時,這一波抗議已經平息下來了。大概他們也沒有找到到底誰在喊口號。又過了幾分鍾,他們起身走進十字路口,消失在我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又過了大約十分鍾,我身邊的一個中年婦女突然開始帶頭喊口號,粵語和英文夾雜,意思大概是“打倒供禪檔”之類。十字路口中有人跟隨。即刻,口號聲四起,一浪接一浪,此起彼伏。我注意觀察,聲音聽似就在我麵前,但因為人群擁擠,我還是很難確認誰在喊、誰不在喊。
本來我希望在此放一小段快閃抗議的視頻,由於網站的各種技術限製,沒有辦法上傳上來。
3 抗議者設置路障
圖5:在港島皇後大道上,示威者設置路障。左圖,因為有路障,我乘坐的公交車半路停止營運,所有乘客下車步行。中圖,黑衣人正在利用路邊的建築標識圓錐設置路障。右圖,位置是皇後大道中。皇後大道是港島上的一條主幹道,但這一段並不是最繁華或重要的。路邊的商店不多,入夜後顯得有點暗淡冷清。
11月17日晚上9點鍾左右,我坐的公交車半途中停下。公司通知司機,示威者在前方道路上設置路障,所以車輛要馬上折回,所有乘客下車。於是我隻好下車步行。向前走了幾分鍾,我就看到遠處有一群穿黑衣、帶黑色大口罩的人正開始設置路障,說明公交公司事先得到消息。同時我也發現,原來身邊的其他乘客已經不見蹤影,隻有我一個人在昏暗的路燈下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群人。我的幾個香港朋友都警告過我,黑衣人不喜歡說普通話的人。我完全不懂粵語,又對環境陌生,心裏自然有點不安。到了這些人的身邊,我看出來了他們都是一些很年輕的人,大概都是學生。他們看到我以後,還點頭致意。我的恐懼感自然消失了。同時,我還看到幾輛汽車開過來時,這些孩子們還主動把路障移開,讓車輛通過後,再重新放回路障。
後來幾天我注意觀察,發現抗議者都隻在夜晚交通冷清之後才放置路障。如果警察不來鎮壓,這些示威者一般會在幾個小時後自己清除路障。如果有警察來鎮壓,示威者散掉,市政工人也會很快清除路障,不影響第二天早晨的交通。而且所謂的路障,也隻是兩個小小的塑料交通標識圓錐加一條細細的膠帶紙而已,如同玩具。我看懂了,這些示威者的目的是引起社會的重視,向政府、大眾、和媒體傳遞政治信號,並不是真要攔阻行人或車輛。
這次反送中運動,是一次以學生和中產階級為主流的全社會民主運動,總體保持著基本的理性與文明。多數大陸人被自己的經驗限製,經常難以理解,香港這麽大型和鬆散的群眾運動,竟然有如此強烈的自我節製精神。大陸人習慣地認為,政治鬥爭就要你死我活、政治運動都是狠毒和瘋狂的。在過去的文革、反右等政治運動、和近期的反美、反日、反韓等街頭運動中,大陸人都看到了參與者的“狠”,就是對與自己對立的一方“毫不留情”。所以大多數大陸人以己推人,以為香港的反送中運動也一樣。但事實並非如此。
在反送中運動中出現了“打砸搶”,但是限於局部和特例,遠不像大陸曆次政治運動中的打砸搶那樣廣泛或頻繁。而且香港的所謂“打砸搶”,絕大多數是砸建築物等,很少針對人,好像沒有“搶”。媒體曾大量報道過幾起極端的黑衣人傷人事件。大陸人聽信大陸媒體的基調,普遍認為那是民主派暴徒所為。但是香港的很多人認為,那是港府-北京一方派來的軍人-警察-黑社會成員,假扮成抗議者,混入抗議人群後所為,目的是栽贓反送中運動。我沒有證據支持或反駁其中任何一方。但是這次反送中抗議運動,規模巨大,卻沒有領導人、沒有組織、非常鬆散,確實很容易被滲透、被栽贓。
再講一個我個人的相關經曆。聽說我要來了,幾個香港朋友都提醒我,“現在是非常時期,在陌生場合說普通話可能被敵視”,於是我心裏多了一份小心。到港第一天在公交車上,我以為坐過了站,就慌不擇言,用普通話問旁邊的眾人。結果大家都踴躍來幫我。下車後,一位也在同站下車的老太主動把我拉到一邊說。“現在情況特殊,你說普通話時要小心”。但後來我還是繼續粗枝大葉,經常在街上大聲說普通話。我總共在港10天,從來沒有遇到過問題。大概香港人覺得,香港的包容性不如從前了,但是從一個遊客的角度看,現在的香港依然很包容。
在華人聚居的世界各地,香港算是非常富裕的,文明程度也很高。我身處其境的總體心得是,本質文明的地方,即使在媒體上、或在人們的傳說中,被講得很壞,其實也沒那麽壞。相反,本質野蠻的地方,即便媒體或人們吹得再好,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在香港,我既與蒙麵的抗議者交流過,也與全副武裝的警察交流過,發現他們都比較和氣、講道理,並沒有因為身處警民對峙之中而被戾氣主宰。
4 列儂牆
圖6:“列儂牆”或“連儂牆”,是香港民主運動中很常見的一種個人表達政治意見的方式。其實就是把簡短的意見或口號做成小廣告,貼在一麵牆上。列儂牆起源於1988年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當時的青年人在牆上貼了各種小標語,反對共產黨政權。捷克政府稱這樣的牆為“列儂牆”,意思是它就像英國披頭士歌星列儂,是資本主義頹廢文化的體現。2014年香港“雨傘革命”,列儂牆開始在香港時髦,這次更是遍地開花。
左圖是一麵列儂牆的外觀。右圖是這麵列儂牆的內側。這麵牆是銅鑼灣軒尼詩道上的一座過街天橋的玻璃牆。抗議民眾們晚上貼各種標語,白天就有市政清潔人員或反對抗議的人,經常是大陸背景的人,撕掉這些標語口號,所以牆麵總是斑駁陸離。這種老百姓貼、政府撕、老百姓再貼的模式,在1988年的布拉格、和在2014年的香港,都是如此,正是列儂牆的標誌性特點。
三 抗議對市政的影響
在電視上看到激烈的抗議畫麵,人們自然想知道香港遭遇了哪些破壞。我到香港時,反送中運動已經進行了大約8個月,激烈的警民對抗也已有大約5個月。我遇到的市政被破壞的情況有:
- 街邊的一些門市被砸。幾乎無一例外,被砸的都屬於大陸機構、或支持北京強硬對付香港民主派的商家。這種情況在港島比較多。在離港島遠的地方,明顯少。
- 在港島與九龍之間有多個跨海通路,其中一條---紅磡海底隧道---被堵,使得多條公交線路改道。但香港市民最常用的地鐵還可以造常跨海。區議會選舉後的第三天,11月27日,紅磡海底隧道也恢複通車
- 在警民衝突最嚴重的地方,比如理工大學附近,地鐵站被破壞。地鐵還運行,但不停靠這幾個站點。我在香港期間,看到了香港市政的高效率。半夜時,警民激烈衝突,地鐵站被破壞並關閉。到了第二天的白天,車站經常已經被清理幹淨,並恢複運營了。
- 有些馬路因抗議活動被堵。但我在香港時基本沒有受到影響。被堵的馬路要麽遠離市區,要麽攔堵的時間較短,比如幾個小時後就又重新開放,使得大多數人無感。
- 抗議活動對市政設施最常見的三種破壞是,人行道被翻起、公共設施上有標語塗鴉、以及天橋和路邊有警民對抗時留下的各種遺棄物。這些情況很常見,但並不阻止市政正常運轉,對一般人影響有限,所以它們的清理和修複並不緊急。
1 對市政的破壞
圖7:左上圖是位於港島上環的中信銀行,櫥窗被砸。右上圖是星巴克,櫥窗也被砸。這些被砸的門市,幾乎都繼續開放或營業,隻在被破壞的櫥窗外立起了臨時白色擋板,。
香港的星巴克都由美心公司經營。美心公司在大陸也有很多生意,與北京政府的關係深厚。美心公司創始人的女兒,伍淑清,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上作證時,呼籲北京政府嚴厲對待香港民主派。之後香港抗議者開始攻擊美心的各項產業。
左下圖是香港市中心的中環地鐵站的一個出口。人行道被破壞,在傍晚就已提前關門。右下圖是人行道的特寫,在同一個地鐵站。抗議者們用人行道上的磚頭做武器,與防爆警察對抗。拍攝照片後的第二天白天,我又來到這個地鐵站。它已經重新開放,恢複運營,但是還沒有人修理人行道。
2 口號和塗鴉
在遊客眼裏,反送中運動最明顯的後果,就是隨處可見的塗鴉口號。在香港,建製派掌握幾乎所有政治權力。民主派人多但無權,沒有什麽合法的方式宣揚民主。於是塗鴉口號四處開花。我這裏收集了一些最常見的口號,以饗讀者。
圖8:反送中運動最常見、最重要的兩句口號。其中第一句“五大訴求,缺一不可”應該算是務實,第二句“光複香港,時代革命”是務虛。
“五大訴求”如下:
1. 徹底撤回逃犯條例;
2. 撤回612暴動定性;
3. 必不追究反送中抗爭者;
4. 成立獨立委員會,徹查警方濫權濫暴及元朗暴力事件;
5. 全麵落實雙真普選。
其中,隻有第一條已經實現。反送中運動在6月份激化後,特首林鄭月娥在7月6日宣布,送中法案的修訂建議已經“壽終正寢”,但是沒有使用“撤回”字眼。回歸後的幾十年裏,香港人已經多次被類似的、模棱兩可的政治用語欺騙,所以這次拒絕接受,繼續抗議。麵對不降反升的壓力,林鄭在10月23日正式宣布撤回法案。
第四條談及的“元朗襲擊事件”發生在7月21日,在香港的偏遠地區,靠近大陸的元朗。當時大批身著白衫的黑社會成員襲擊市民,非禮女性,並攻擊趕來的救護人員,造成45人受傷,其中5人重傷,1人危及生命。事發後有人發現,建製派議員在事前疑似煽動和鼓勵白衣人襲擊民主派。事發時,香港警察疑似坐視不管,任由白衣人攻擊市民。事發後,港府和特首都不合情理地低調處理,要大事化小。所以很多香港人懷疑,這些白衣人受到北京勢力的暗中指使和保護,試圖製造恐怖氣氛,嚇阻民主派。正是因為香港人看到,在北京勢力主導社會後,“元朗暴力事件”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多次發生,正義得不到伸張,所以才仇視大陸在港勢力,懷疑、甚至敵視身邊說普通話的人。
前四條都是關於反送中運動中的具體事宜,隻有最後的“全麵落實雙真普選”是真正的政治訴求。“雙真普選”就是一人一票,直接選舉特首和立法會。這一直是香港政治的核心議題。從1980年代中英談判開始,到香港回歸後的2010年代,北京多次保證香港將實施雙普選。在北京主導下,香港曾在2007年、2012年和2017年有過三次重大的政治製度改革。每次政改,香港人都以為北京可以借機履行有關雙普選的諾言,但是每次都落空。而每次失望都讓更多的香港人質疑北京的誠信。2014年的雨傘革命,就是北京拒絕在2017年政改中納入雙普選。從此以後,大多數香港人和海外觀察者都認為,北京根本不想履行諾言,北京的所有理由都是借口,所有的承諾都是欺騙。這就是近年來香港各次民主運動都走向對抗的根本原因。
圖9:各種塗鴉口號。左上圖是在公共設施上的塗鴉。經常是抗議者寫,市政或支持北京的人不久後塗抹掉它,然後抗議者再寫。這個過程可以多次重複。
右上圖,香港抗議者在這次運動中造出的一個新英文單詞CHINAZI, 就是CHINA+NAZI,意思是“中國納粹”。
左中圖,“建製派”就是北京扶持的香港政治勢力,目前掌握幾乎所有政治權力。民主派指責建製派與黑惡勢力勾結,威脅民主派的人身安全。
右中圖,激進的抗議者對大眾的相對冷漠表達不滿。
左下圖,“香港獨立”。香港的抗議者麵對政府和警察,如蚍蜉撼樹,絕無獲勝可能,所以就會經常口出狂言。有點像5歲的孩子打不過大人,就揚言要“離家出走”,不值得當真。
很多大陸人以為香港民主派是“港獨”分子,是不正確的。幾乎所有被大眾了解的香港民主派人士都明確不支持港獨。港獨在現實中明顯不可行。香港太小、與大陸太近,不可能分開。一些人抓住抗議中個別人的港獨口號不放,攻擊民主派搞港獨,有點像文革中的紅衛兵派別,指責敵對的紅衛兵派別“惡毒攻擊毛主席”。紅衛兵派別都不可能惡毒攻擊毛主席,而一派紅衛兵指責另一派攻擊毛主席,隻是為攻擊對方尋找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類似地,港獨明顯不可能,有些人還攻擊民主派搞港獨,也是為攻擊找借口而已。
右下圖裏的PolyU就是香港理工大學,Tiananmen8964 就是天安門8964。這個塗鴉的意思是,香港警察圍攻理工大學,與六四屠殺一樣。這也是群眾運動中無法避免的一種誇張。
3 細微處看香港人
圖10:正常上班日白天的香港。上圖,那天白天,全城都沒有什麽抗議活動,秩序很好。但是在政治重要的地點,比如照片裏的政府辦公地附近,還是部署了很多重裝備的警察。他們無所事事,優哉遊哉。
左下圖是地鐵裏一位香港市民正在專心聽時政新聞。絕大多數香港人忙於生計,不可能親身加入抗議活動。但是我看到很多普通人關心民主運動。照片攝於11月19日,離區議會選舉還有5天。那天的新聞焦點是特首林鄭月娥要宣布選舉是否會被推遲或取消。她講話時,我正好在地鐵上。當時地鐵裏的很多人,就像聽到了一個無聲的命令,都默默地拿起手機,聽或查看她的決定。
右下圖,工作日白天的地鐵裏也可以看得到很多警察。他們也沒有什麽事好做。
四 學生是民主先鋒
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世界各地的電視觀眾都看到了香港的大學生們據守校園,與防爆警察激烈對抗的場麵。這次香港反送中民主運動與中國近現代史上的曆次民主運動類似,都是以西式學校裏的青年學生作為急先鋒,以校園作為積極分子的集聚地和運動的策劃地。運動開始以來,三個香港的主要大學校園先後成為運動的焦點。最早是香港大學,然後是香港中文大學,最後是香港理工大學。我到香港時,香港大學和中文大學的校園都已經被警方攻克,隻有理工大學的校園還在抗議學生的控製下。
香港大學位於港島,距離香港核心地帶最近,離我住的旅館不遠,所以是我第一個參觀的校園。香港中文大學位於新界沙田,在三個學校裏最偏遠。我試圖乘公交係統前往,但是我坐的火車到了中文大學的前一站就折回了。原來中文大學的校園被完全封閉,對外不開放。學校停課了,所有學生已經離校,火車和公交都不停靠。校園邊的高速公路出口被警察封鎖,出租車也不能靠近校園,所以我隻好放棄。大概因為中文大學地處偏遠,徹底隔離它的校園對市政影響較小,所以港府的處理方式這麽極端。理工大學位於九龍尖沙咀,與港島隔海相望。下麵是有關香港大學和理工大學的圖片。
1 香港大學
圖11:2019年11月下半月的香港大學校園周邊。警民衝突已經結束,但學校提前放假。校園的各個入口都沒有什麽人出入。警察和保安的封鎖線還在。外人不得進入校園的核心部分,但可以近距離拍照。
左上圖,好像是香港大學最大的校門。塗鴉和警戒線很顯眼。有幾個黑人保安攔住了我,不讓我進入。
右上圖是國王學院的大門。門外有很多區議會候選人的競選旗幟。香港不久後就要進行區議會選舉。
左下圖是從地鐵站到校園的必經之路,地上和牆上布滿各種政治標語。其中絕大多數支持抗議、支持民主,但也有很少一部分支持警察和政府(仔細看,照片內遠處白色的立麵上寫著“支持警察”),顯示了香港人的思想多樣性。
右下圖是校園周邊馬路一瞥。馬路都已正常通行。馬路邊的商店、幼兒園、教堂等機構都正常營運,但人行道上還有很多被破壞的地方沒有修複。
2 香港理工大學
圖12:防暴警察進攻理工大學校園。上圖是2019年11月17日,重裝備的香港防爆警察部隊正在進攻依然被抗議學生占據的理工大學校園。照片背景裏的藍色水柱,就是警察正在使用高壓水龍車,向校園裏發射含有刺激化學品和藍色染料的液體。警察車輛很多,包括裝甲車、水炮車、和其他各種特種車輛。整個場麵宏大。
下圖,市民在不遠處的天橋上圍觀。其實地麵上也有很多市民圍觀。當警察向校園進攻時,不時有人自發地大聲呼喊,為學生加油,大罵警察、政府和大陸的共產黨,聲音中充滿著憤怒和激動。人們臉色凝重,沒有看熱鬧、取樂、或嘲笑的氣氛。這些感情上站在學生一邊的圍觀者們,看上去並不是知識分子或中產階層,而是麵孔黝黑、衣著樸素,讓我覺得更像普通體力打工者、或街頭小商販。
新聞報導給人的印象是,香港警察與學生慘烈對峙,不分勝負。我幾次身臨其境,逐漸看懂了,其實香港警察對學生有絕對的、壓倒性的武力優勢。警察還沒有攻破理工大學,肯定不是因為做不到,而隻可能出於政治考量。警察配備軍用裝甲車、各色軍用槍支,同時也有各種非致命性武器,比如高壓水炮車、先進的聲波炮、用作清障的大型工程車,等等。警察個人又都有完備的防護設備,包括全身透明盾牌、防彈衣、頭盔等。而學生們隻有雨傘、磚頭等稱不上武器的武器。學生手裏最讓警察忌憚的是少量自製汽油彈、和更少量的自製弓弩。但是這些東西對警察的裝甲車和大型工程車等則毫無用處。我看警察可以毫不費力地摧毀學生所有可能的抵抗,並且沒有多大風險。而學生們不但毫無獲勝的可能,還要麵對各種高風險,危及他們的身體健康、生命安全、還有未來的事業前途。
理工大學是反送中抗議的最後據點,寄托著香港社會各階層對民主運動的希望。香港社會裏藏著眾多的人,甚至是絕大多數,內心站在民主運動和抗議學生一邊,但是無處表露自己的政治願望。這些人把僅存的一線希望寄托在理工大學這個“最後的民主堡壘”、以及還堅守在其中的一小撮大學生身上。如果理工大學被攻克了,又沒有新的政治變化,這些受挫的群眾就會尋找新的發泄口。從政府和警察的角度看,社會的動蕩和不可預測度都會變得更高。所以在區議會選舉之前,香港政府和警方都有理由保持理工大學的這種僵持狀態,而不是徹底擊垮還在抗拒的幾個學生。
即將在11月24日舉行的區議會選舉,就是香港政治的下一個變數。所以無論政府和民眾,所有香港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這次選舉上。
圖13:警察每天24小時嚴密包圍理工大學校園。通往學校的所有路口都有全副武裝的警察層層把守。
左上圖是警察在檢查通過封鎖線的人員。理工大學已經停課,教職工全部提前放假,沒有人上班。但是警察的封鎖範圍很廣,遠超過了校園本身。所以封鎖線內還有其他辦公樓和商鋪,在裏麵上班的人就需要通過封鎖線。
右上圖是警察用來準備進攻的基地。每天都有眾多的圍觀群眾。有意思的是,華人麵孔的圍觀者通常站在距離警察很遠地方遙望。而站在警察附近的人,基本都是南亞人或白人。這些印度裔、巴基斯坦裔、和歐洲裔的人可能也常住香港,也是香港人。華裔香港人通常與大陸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或來自大陸、或在大陸有親人、或在大陸有生意。有大陸生活經驗的中國人,內心都非常懼怕政府,即使政府還沒有注意到他,他就已經害怕了。他們的恐懼經常也是有道理的,比如,如果自己被警察注意到、自己的臉被攝像頭拍攝到,信息就可能會傳到大陸政府。以後自己回大陸時就會遇到麻煩,或者在大陸的親人會被騷擾和株連。我遇到的幾個在香港的朋友都對我講了類似的故事,就是在香港的普通人參加了抗議活動,進入大陸時被“人臉識別”出來,在海關被擋住,然後被騷擾或驅逐。有這樣一個故事,所有聽說的中國人就都害怕了。中國人的這種恐懼,其他民族的人基本沒有。
圖14:理工大學周邊的破壞情況。堅守在校園內部的學生很少。但是在他們與警察對峙的同時,校園附近的地區每天晚上都有激烈的抗議活動。這些校外的抗議者有學生、也有社會上的人。我在香港期間,理工大學周圍是抗議最激烈的地方。
左上圖是校園附近的一個過街天橋。晚上抗議時,曾被抗議者和警察相繼占領。在白天,可以看到他們留下的各種雜物。
右上圖和左下圖是校園附近馬路上被燒毀的車輛。左下圖中看上去被堵塞的馬路,實際是一條大馬路的輔路。在它旁邊的大馬路還是暢通的。
在參觀這類現場時,我曾多次突然覺得眼睛很癢,呼吸不舒服。最開始我以為是初到陌生的地方,身體過敏和不適,外加時差還沒有倒過來。後來發現,真正的原因是旁邊有用過的催淚彈殼。香港警察使用過大量催淚彈和催淚水龍。即使過了好幾天,它們的殘餘物還會繼續釋放出刺激性很強的氣體,讓人覺得刺鼻、刺眼,呼吸難受。香港人對此 抱怨很多。
右下圖是理工大學附近被砸爛的星巴克商店的櫥窗。
圖15:理工大學校園附近的市政恢複效率和問題。
左上圖和右上圖是同一個十字路口,Jordan Rd & Nathan Rd 彌敦道與佐敦道,屬於理工大學附近最繁華的區域。11月16日解放軍特戰八連以清汙為理由,未經過港府同意進入香港。香港民主派議員和抗議者們迅速表示強烈反對,認為大陸在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幹涉香港事務,侵蝕一國兩製。11月17日晚上,在理工大學周圍爆發了激烈衝突。左上圖是11月18日白天的景象,路麵上到處散落著磚塊,一片狼藉。右上圖是11月19日的情況,路麵已經被市政環衛人員清理幹淨了。我看到這個結果後就覺得,香港市政真是高效率!這也從一個側麵佐證了一個香港人較容易理解,但不在香港、隻靠媒體了解香港的人經常搞錯的事情,就是香港的抗議活動其實隻發生在很小的局部,對香港整體的影響很小。抗議者的能量與香港政府的能力相比微不足道。前者可能造成的最嚴重破壞,後者也完全有充足的力量迅速處理完畢。
下圖是香港環衛工人和多個非政府團體聚眾抗議,要求港府改善環衛工人的工作安全條件。他們的最重要抱怨是關於垃圾中含有的、警察發射的催淚彈殘餘物。很多香港人認為,香港警察使用的催淚化學品來自大陸,成分裏的毒素對人體危害特別大、時效特別長,並且政府沒有誠實地公布所有可能的危害。這些抗議者呼籲政府調查當前的汙染情況,停止使用催淚彈和催淚水龍,並為環衛人員配備足夠的安全設備。
一般大陸人以為,民主運動讓香港市政受到影響,罪魁禍首是抗議者,香港一般老百姓怨恨抗議者,支持政府撥亂反正。這種想法是被大陸輿論引導的結果。在11月中旬的一次民調顯示,八成以上的香港人認為港府和警方應該為香港社會的暴力升級負責,而隻有大約四成的香港人認為抗議者負很大責任【1】。電視上顯示香港的抗議人數眾多,但真正與政府和警察暴力對抗的,數量很少,並且力量非常薄弱,完全沒有能力抗衡警察或政府。大部分香港人認為,真正擾亂大家生活的,反而是警察對抗議者使用的高壓手段。大陸人經常不理解這一點。
圖16:11月23日深夜,也是選舉日的前夕,理工大學還在警察的嚴密封鎖下。這個時候,校園裏還有最後20到30名學生堅守。抗議者們表示,為了迎接第二天的選舉,暫時偃旗息鼓。這次區議會選舉早已成了香港各方關注的焦點。所有人都準備通過這次選舉來了解當下香港的人心向背。
五 投票日裏的香港人
香港2019年區議會選舉在11月24日,周日,舉行。在選舉的前夜和當天,我在旅館裏一個台接一個台地瀏覽各個電視頻道,可以說每一個都明確支持政府和警察,譴責抗議者,直接稱抗議者們為“暴徒”。在這次選舉中,香港輿論一邊倒地偏向政府與建製派,究其原因,北京已經全麵掌控了香港的傳媒。我旅館的電視裏大多數是中央電視台CCTV和TVB的頻道。香港人戲稱TVB為CCTVB,意思就是它與北京一個基調,隻是形式稍有不同而已。就連曆史悠久,具有深厚英國傳統,並曆來不被中國政府重視的香港英文報紙《南華早報》,也已經被大陸的阿裏巴巴買下。一個人在香港看中文電視、讀中文報紙,獲得的政治信息大概與在杭州差不多。香港已經被大陸同化得很嚴重了。
1 觀察競選
選舉當天上午,我走出旅館,來到了第一個十字路口,立刻被兩大陣營的競選造勢活動圍繞住。這個地方屬於港島中西區的上環選區,人口密集,涵蓋社會各個階層,應該算是香港比較重要的選區,而且有代表性。
圖17:上環選區泛民派與建製派的競選攤位。左上圖是泛民派候選人甘乃威的競選攤子。隻有一個女生在守攤,冷冷清清,無人問津。右上圖是建製派候選人呂鴻賓的攤位,呂本人在場。有人上前寒暄、有人在一旁拍照,人頭攢動,好不熱鬧。照片中那個作揖的人就是呂鴻賓。我走上前和他打招呼,然後當麵問他,“在現在的抗議中,你支持學生還是支持警察?” 他楞了一下,然後壓低聲音對我說,“我支持警察”。
下圖是雙方街頭聲勢的鮮明對比。其中大紅圈裏都是建製派的旗幟,密密麻麻,延綿幾個街區,看不到頭。隻有那個小小的藍色圈裏是泛民派的招牌。我走出幾個街區,情況都類似。路上一直有建製派的助選員攔住我,向我派發競選資料。而泛民派的助選員幾乎看不到。
看到眼前這樣的局麵,我情不自禁地開始懷疑泛民派在香港人裏的號召力。大概香港政府和北京也看到了同樣的情景,所以他們在投票日當天還對建製派獲勝信心滿滿。後來得知,在上環選區,泛民派的甘乃威大贏,得票率近60%,而呂鴻賓落選。再回想兩人的灘位在投票日一冷一熱的情景,我就有了一些感悟。
首先關於香港的政治局勢,泛民派甘乃威是上屆議員、並且在這次選舉中大勝,說明他有民心支持,但是他在選舉中非常寒酸。建製派呂鴻賓是新人、並且敗選,說明他沒有選民支持,他卻有那麽多競選資源。這兩人的競爭局麵很典型。可以說在目前的香港,泛民派除了人心,什麽也沒有;而建製派除了人心,什麽都有。這嚴重違反了民主的原則,並且威脅民主製度的正常運作。民主就是老百姓做主,就是社會權力和資源跟著民心走。民心多的人,就應該獲得更多的權力和資源。香港人深深地懂得,北京在暗處的操作造成了香港目前的扭曲局麵。為了壟斷香港政治,北京事無巨細,四處插手,試圖翻雲覆雨,當然就抹煞了民意。
我更重要的領悟是關於深層次的香港人心。香港人與大陸老百姓類似,早已習慣了權力的霸道,本能地畏懼政府與政治。他們懦弱,並且不自覺地諂媚權力。在選舉時,那些知道自己與北京和港府站在一邊的人,就非常張揚。他們或加入建製派的助選團,或主動與建製派的候選人套近乎。而那些知道自己與權力對立的人,就自覺地夾起尾巴,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表達自己的意見,也想不到去感謝或鼓勵那些為自己出聲的候選人。更有甚者,一些老百姓曲意迎合,即使心裏支持民主派,還主動去拍建製派的馬屁。香港人與大陸人在這點上沒有什麽大區別。說到底,絕大多數香港人都是從大陸來的。即使在香港生活了幾十年,很多人也甩不掉內心深處的大陸人思維方式。
怯懦的中國人又經常特別聰明,知道自己在香港的投票是秘密的,秘密性受到英國遺留下來的獨立司法製度的嚴格保護,即使自己投票反對北京和港府,這些掌握權力的人也不會知道。於是,這些中國人才敢在投票時表露自己真實的心聲。總體講,受中華文化影響的東亞人民,對民主都相對被動。他們知道民主好,可以坐享民主製度給予的權力和好處,卻很少主動為民主貢獻自己的力量。甚至在香港這樣比較寬鬆的環境裏,他們也不願或不敢公開支持民主,就更談不上為民主做犧牲了。所以,東亞的民主製度,比如日、韓、台等,都是在西方國家的強力介入下才實現,並在美國的軍事保護下才能延續,而不是依靠自覺和自主的努力。
圖18:上環選區建製派候選人呂鴻賓的助選員,一位有代表性的中國老太太。
我又走出幾個街區,迎麵遇到了照片中這位老太太。她看上去老當益壯,精神矍鑠。她向我分派宣傳品,並試圖用粵語與我打招呼。見我說普通話,她也換成普通話,並且說得蠻標準。我問她,“你支持抗議的學生嗎?”。雖然她兩手都攥著宣傳資料,還是趕緊做出豎大拇指的樣子,“學生們是英雄!” 她說。我問為什麽?她回答,“學生都是為了香港人。那些警察都是做工的,拿那份工資而已...”。我非常驚訝,“那你為什麽為呂幫忙?”。她立刻支支吾吾,指著手裏的資料說,“這裏都有解釋”。 我說,“我剛問過呂本人,他說他支持警察”。這位幹淨利落的老太太噎住,但隨即擺出老年人的那種平靜和鎮定,用莊重的笑而不語掩蓋眼前的尷尬。於是我們互相友好揮別。
這位老太太把為呂助選造勢當作一份工作,也許可以攢一點錢,但她對這份工作背後的意義完全視而不見,即使工作違反了自己的想法,她全然不在乎。這就是很多中國人的寫照,也是中國人千百年來養成的“奴才人格”的一種常見表現。這樣的人可能擁有很好的社會地位、過著體麵的物質生活、受過良好教育、經曆過人生磨練與社會陶冶,但是他們習慣於想一套、說另一套、做第三套,人格完全破碎。他們自己從來沒有過統一的人格,也沒有見過其他人有統一的人格,或者見過努力追求人格統一的人倒大黴,比如那些說實話的人被嚴酷迫害,於是他們就不想也不敢追求自己的人格統一了。人格不統一的人就不可能誠實,他們甚至對自己都不誠實。於是在旁人看來,這些人心口不一,撒謊成性。他們撒謊時都不知道自己撒謊,或者知道自己在撒謊也不承認,或者知道自己撒謊又不得不承認,他們也覺得無所謂。
圖19:另外兩個助選員。左圖,我又走過一兩個街區,遇到的第二個助選老太。她往我手裏硬塞建製派的競選資料。我問她,“你支持學生還是警察”。她立刻手舞足蹈,動作誇張,激動得語言次序混亂,“誰會不懂?當然是學生!”。我又問,“你的候選人支持哪一邊?”她立刻警覺起來,喃喃地含糊其辭。我不再追問,對她說,“我為你拍個照吧”。她聽到後立刻從我身邊逃跑。照片裏留下了她逃跑時的背影。
右圖,隻有仔細看才能發現,照片裏有一個男人躲在競選看板背後,隻露出腦袋的最上部分。在我與上述紫色上衣的老太交談時,他湊上來主動加入。他也是助選員。我沒有看清他支持誰,現在猜想,他與老太可能是一夥的。他隻會說粵語,普通話說得很蹩腳。我們兩個困難地交流著。他說他是廣東的,為了攢點錢,當天早晨跟著朋友一起被從大陸拉到香港來助選。我好不容易聽懂了,很驚訝。香港的選舉竟然公開引入大陸的資源和影響!於是我拿起手機,希望為他拍照。他立刻變得警覺,慌不擇路,躲到身邊的競選看板後麵。那個看板屬於著名民主派議員許智峰。這位男助選員隻是躲在其後,可能與看板內容無關。
這兩位助選員的語言表達能力、受教育程度、社會地位等,可能都不如第一位老太,但是這三個人有一些共同特點,就是都忽視自己心裏的政治理念,是非觀很淡薄,自己的行為與自己的思想絕緣。二位老太太內心支持學生,但為建製派出力。那位男助選員則糊裏糊塗,根本搞不清兩派的區別,卻為其中一派出力。他們為小利而漠視是非。但是他們一點不糊塗,甚至很聰明。比如見到我要拍照,就立刻知道逃跑,因為他們非常懂得要在政治上保護自己。他們知道,如果被拍照,照片就可能被傳到大陸政府手裏,大陸政府就可能把信息傳到自己的領導或自己親人的領導手裏,然後自己或自己的親人就可能在未來某個時候付出代價。他們心中的邏輯弧線非常長,說明他們的頭腦清晰。他們在保護自己時這麽敏感,卻全然不在乎自己出力支持的政治勢力對他人和對整個社會的危害。簡言之,他們精於私利,卻無視他人受害,就如同蝗蟲,不把同類的命運當一回事。這就是奴才精神深入骨髓的一類中國人。
作為注解,政治候選人與助選人,已經選擇成為了公共人物。他們在大庭廣眾下試圖影響別人的政治決策,所以其他人有權力在他們工作時,在公共場合為他們拍照。
2 市民踴躍投票
圖20:排隊等候投票的香港市民。上麵這四幅照片,都是我在港島各處拍攝到的、市民排隊投票的景象。在白天,我到過的每一個投票站,隊伍都長得找不到尾巴。比如在右上圖裏,等待投票的隊伍,沿馬路排開,環繞著街區,延綿不斷。我找到了投票處的大門,卻完全不知道隊尾在哪裏。這麽熱烈的投票場麵,我在美國從來沒見過。香港人在這次選舉裏異常踴躍。很多市民表示,這次不投票,以後就可能沒有投票的機會了。
英國人為香港留下了獨立和嚴明的法律,所以目前香港的選舉還嚴守著匿名和不作弊的可信性。不願也不敢為民主出力或出聲的大多數香港人,雖然自己軟弱,還可能依靠這個法製體係,通過投票,把自己的心聲傳遞出來,影響香港的政治。我遇到過多位在大陸受教育的人,有的還曾在西方國家長期留學和工作過,卻反對、甚至仇恨香港目前的獨立法製體係,覺得它不聽中國指揮。他們認為中國政府應該把那些外國法官都趕走,“換上我們自己的人”。試想如果這樣的願望成為現實,未來在香港主持投票的人都歸某個黨委指揮,而投票的預期結果讓黨非常擔憂或不滿意,就像這次區議會選舉,那個管投票的黨委有可能坐視不管嗎?如果黨委可能插手投票,香港的普通老百姓,就像上節中談到的那個穿紫色衣服的普通中國老太,在政治那麽敏感、怯懦、和狡猾,有可能不知道、不害怕嗎?絕大多數中國人,無論受教育程度高低、有錢或沒有錢,從讀了幾十年書的洋博士到小學都沒有畢業的街頭攤販、從在國際會議上用英文侃侃而談的億萬富翁到呆坐村頭的中國話都說不清楚的阿婆、從享譽國際的大文豪到城市胡同裏的小混子,都與那位老太類似,在政治上非常敏感、怯懦、和狡猾。隻要他們感到黨可能知道誰投了反對票,他們就絕不敢投反對票了,即使黨並沒有查看他個人的票。那麽以後香港各種投票的結果,就會與中國的各級人大或北韓的各種選舉一樣,每次都是99%支持黨,選舉也就沒有意義了。
3 候選人群體
圖21:四位泛民派候選人或他們的助選者
在選舉日,我在港島和九龍信馬由韁,遇到了多位候選人和更多的助選人,包括泛民派、也包括建製派,雖然這裏沒有收錄建製派的照片。所有建製派候選人都明確地支持政府和警察,譴責學生。建製派也明顯地聲勢更大,助選人員更多,競選資源更雄厚,勝選的自信心也更高漲。記得在香港大學附近,學生抗議的遺跡還到處可見,我遇到了幾個助選的年輕人。他們自稱是大陸人,我猜想他們是大陸留學生。我問他們支持學生還是警察,他們異口同聲,“支持警察”。其中一位還立刻做了一個解放軍立正敬禮的動作,然後自信地嬉笑。而我遇到的多位泛民派候選人,對當前的反送中民主運動含糊其辭,不願選邊站。他們經常用的托詞是,“我支持香港”,回避正麵回答我的問題。
左上圖是香港大學選區泛民派女候選人任嘉兒。她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敢於說出支持學生的候選人,但是她最開始也不願明確說支持學生。在旁邊幾個人圍觀的情況下,我一本正經地追問,她壓低聲音說,“支持學生”,像是不願讓太多的人聽見。並且她馬上又加一句,“如果警察能讓香港和平,我也支持警察。我支持和平”。
任的競選攤位,是那一整天我見過的最熱鬧的泛民派競選攤位,但也遠比不上很多建製派候選人的攤位熱鬧。她的選區在香港大學附近。那兒的居民富裕、受教育程度高、而且很多人可能有外國公民身份,所以她的支持者可能相對不那麽害怕北京的報複,更敢於站出來公開支持她。任嘉兒最後勝選。
右上圖是水街選區泛民派候選人何致宏。我見到他時,他獨自一個人站在街角,沒有任何人與他說話,顯得孤苦伶仃。我開始問他支持誰,他毫不含糊地說,“支持學生”。當時四周無人。在我們交談中,一位助選女生也跑來加入談話。看他們之間的互動,我猜想這位女生要麽是他太太、要麽是女朋友。他們反正清閑,所以我們談了很長時間,內容也蠻深。他們表達了對大陸幹涉的無可奈何,以及對香港的民主與前途的深切悲觀。告別時我祝他們好運。他最後勝選。
左下圖是灣仔大佛口選區泛民派候選人梁柏堅的攤位。梁是攝影記者,學運開始後一直與抗議學生呆在一起,為學生們拍攝、做曆史見證。照片裏這位女生是梁的私人朋友,也是他的助選員。她從大陸來港多年,堅決支持民主,所以與梁是好朋友,並幫助他競選。她告訴我,梁柏堅還在香港理工大學的校園裏,與被包圍的學生們在一起。如果現在走出校園,就有被捕的風險,所以隻得全程缺席競選,完全委托競選團隊代辦。在香港政府眼裏,梁的記者身份,為他提供了一些政治和法律上的保護,使得他既可以與抗議學生在一起,又在警察和政府眼裏與學生有區別,可以參選。他最後勝選。
右下圖是尖沙咀西選區泛民派候選人陳嘉朗的攤位。這個選區就在香港理工大學附近。我到時,天已經徹底黑了。按理,當天的選舉投票應該已經進入尾聲。但後來我看到,很多選民入夜後還在投票。陳嘉朗是少有的、明確支持反送中民主運動的候選人。他把“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當作自己的競選主題,並在選舉中大勝。
但是在選舉前,在陳嘉朗的候選人介紹網頁評論區裏,都是反對他的聲音,支持的幾乎沒有,而且反對聲中有很多謾罵和表達極端仇恨。關於現在香港的選舉,香港人心裏都懂,北京是獨大的幕後老板,具有無以倫比的影響力。那些自以為有北京撐腰的人,聲音大到狂野,什麽髒話和仇恨都敢於表達,因為知道即使做得過分也不會受到懲罰,暗地裏還可能獲得獎賞。而那些支持民主的人,知道北京反對,就噤若寒蟬,即使在看似安全的網絡上也不敢說話,因為他們覺得北京的力量無時不在、無所不能。
接觸了這麽多候選人,我發現他們作為一個整體,並沒有反映百萬上街抗議的香港人的民主心聲。目前的製度,硬性地砍掉了政治頻譜中民主派的一邊,比如學生領袖黃子峰就被剝奪了參選資格,使得選民可以挑選的候選人群體,遠比選民群體本身更偏向大陸。這個製度的強硬也產生了政治上的寒蟬效應,使得選民和候選人都因為害怕北京而在社會辯論中避免表露自己真實的民主心聲。這兩個因素,社會辯論中人們不能真實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以及候選人群體沒有真實地反映選民想法,都可能使民主製度喪失其本意,使整個政治體係失效。香港以外的很多人以為,泛民派當選了,民主就勝利了,其實事實可能遠非那麽簡單。支持民主的泛民派不能參選,當選的泛民派可能並不真支持民主。說到底,大陸的獨裁製度與香港人民對民主的向往之間很難調和,香港的政治很可能因此走入死胡同,成為了夾生飯,既不能反映民意,也缺乏高效能,前途堪憂。
六 結束語
選舉後的第二天,我乘飛機離開香港回美國。在路上得知香港區議會選舉的結果。泛民派大勝,建製派慘敗。這次選舉的投票率創下曆史新高。總共有近3百萬人投票,投票率超於70%。這兩個數字都前所未聞。泛民派取得全港452個區議會議席中的389席,占85%;而建製派隻得到59席。泛民派將控製香港18個區議會中的17個。本文提及的五名泛民派候選人全部當選,而唯一被提及的建製派候選人呂鴻賓敗選。在反送中運動期間站出來支持北京的著名建製派候選人群體,幾乎全軍覆沒。
來香港前,我為香港的前途悲觀。來到香港後,雖然我被香港學生的犧牲精神感動,我還是對香港的長遠前途悲觀。現在得知泛民派在選舉中大勝,我依然對香港的長遠前途不敢樂觀。香港現行的製度強烈地保護北京以及北京在香港的嫡係,使得無論民意有多強,都不可能在法律範圍內改變現狀。這次選舉,或任何在現行體製下的選舉,都不會讓民意真正掌握香港的關鍵權力。
北京視香港的民主派為敵人,並且手握多種能夠摧毀香港民主力量的殺手鐧。比如,北京可以從大陸向香港大量輸送具有成熟奴才人格的新移民,並趕走具有民主理念和素養的香港本地人,排擠他們、讓他們移民海外。相對於大陸,香港是彈丸之地。而北京可派送到香港的新移民,數量沒有上限。僅此一招,海量的、信仰國家權威高過同胞生命與自由的新移民,就會像潮水一樣湮滅香港的任何民主火苗。
注釋:
【1】“民調:逾八成受訪者稱政府警方需為暴力升溫負很大責任”香港電台RTHK 2019-11-15
https://news.rthk.hk/rthk/ch/component/k2/1492480-20191115.htm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日 於美國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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