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非常非常遙遠,我童年少兒時的模糊記憶。
外公外婆生了九個孩子,我媽排行第二,上麵一個是我大姨。我有個表哥大我一歲,從小送到南京的外公外婆家裏。因為是頭一個孫輩,被外公搶到手,晚上和外公睡,我是第二個,跟著外婆。那時候小舅上高中,三舅上大學,小姨當工人,二舅剛做教師,一大家子住一起,上麵幾個成家立業,散布祖國四麵八方。再往後,我媽這邊我的表弟妹們加起來19個,都沒有象我和我的表哥得到外公外婆更多的關愛。
外婆先於外公過世,此時所有的舅舅阿姨都已經成家,我在鄭州做醫生的大姨夫想把表哥弄回身邊,我的大姨堅決反對。雖然一大家還住在一起但已經分家,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外公和表哥老少一床、相依為命。外公最後的幾年久病不起,表哥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在身邊,他隻是個中學生。鴉有返哺之義,羊有跪乳之恩。外公去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刹那,隻有表哥一人嚎啕大哭,哭的是驚天地泣鬼神,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哭得我其他小表弟妹們梨花帶雨、熱淚盈盈。更哭的我的舅舅阿姨們麵麵相覷、尷尬萬分。
感同身受,父母直到文革中還在軍隊工作,我一出生就扔給了在南京鹽倉橋的外公外婆家裏。每隔一兩年,外婆帶著我坐火車進京看望我父母,直到小學二年級,父母又用不光彩的手段從外婆手裏把我奪回來,八歲前隨外婆說滬語,還不會說北京話。我母親偷偷讓二舅把我的戶口轉回北京,然後才向外婆攤牌。我永遠記得當時的情景,外婆拍桌大罵摔杯子,呼天搶地,我也由此痛恨父母,很長一段時間就是"喂",不叫人,後來才慢慢扳過來。
我這個人有點玩世不恭,無形浪跡,此生沒有哭過幾次。初中時驚聞外婆過世,晚上蒙著被頭一個人暗自流淚到天明。聽我的舅舅阿姨們說,外婆彌留之際已經不能說話,用筆在紙上寫下最後兩個字~我的乳名。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九十年代中第一次回國探親,隨父母回到我少兒時的故鄉南京。光陰似箭歲月如流,桃花依舊物是人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在雨花台外公外婆的墳前磕了三個頭,灑一把黃土,寄托我的思念,一時今夕會,萬裏故鄉情。
我有一個歡樂的童年,外婆帶著我經常往返南京上海兩地。外公是寧波人,外婆生於自浦東鄉下,十幾歲起在上海給有錢人家做傭人。有錢人家對外婆很好,千金小姐和我外婆比姐妹還親,就是後麵提到的新昌路婆。外婆每次到上海都是住她家,在樓下喊一聲"阿姐",她便飛也似的跑下來。外公從小在修車廠做學徒,自學成才,能寫英文書信,後給殼牌石油公司做買辦,再到杭州自己開修車廠,最後定居南京。鬧日本鬼子的時候,外公是開著車子帶全家逃難到貴州,抗戰勝利後返回南京。十幾年前陪父母遊覽杭州西湖兩次,第一次住華僑飯店,檔次雖不高,但地段佳,就在西湖邊上。我媽指著六公園說,解放前這塊地是你外公的,他在這有個修車廠,我媽當時上學有人用船在西湖接送。
第二次我爹擠兌我,想住毛主席的行宮,劉莊。住就住,又不是中南海住不進去,一咬牙一跺腳住了三天。那裏麵真的是人間天堂啊,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太祖在西湖邊還有另一個行宮,我沒有去住過。劉莊其實並不貴,房間是四星級酒店標準,飯菜十分地道。
外婆在上海有許多朋友親戚,我按地名分別叫新昌路婆,淮海路婆,中山路外公等等,經常住在新昌路婆家裏。外婆沒什麽文化,我就是她的拐杖,雖然還沒有上學,但記性好,去過哪個親戚朋友家都能記住怎麽走,再去我就拉著外婆的手給她帶路。那時沒有手機,就是突然拜訪,到弄堂口喊一嗓子,阿姐我來了。一個老太太帶著個學齡前兒童突然出現,又人生地不熟,著實令人驚奇,外婆很得意的指著我說,有這個小駒頭。
新昌路婆曾經很富有,一棟樓裏的一到四層都是她的,後被政府收走,隻留給她第二層。那也很寬敞,大廳大臥室大廚房大衛生間有浴缸,在那個年代我是第一次見到。中山路外公是海員,很有錢,經常在外麵請客吃飯。小時候印象中的上海沒有多少餐館,普通街頭小餐館就象是大食堂,人滿為患。一桌人吃飯,後麵站著幾個等位子。一個人剛吃完抬屁股走人,下一個屁股立馬坐下。我人小鬼大動作快,一屁股搶在別人前麵,被陌生人一把拎起,罵一句,小赤佬儂做薩。還有窮的親戚住弄堂閣樓,每天早上弄堂刷馬桶構成美妙的交響曲。
八歲後回到北京父母身邊,幼兒時在外婆身邊的歡樂時光魂牽夢縈,特別是外婆慈祥的音容笑貌久久難以忘懷,外婆為了護我揍我的小舅更讓我心頭滴血。家境算是不錯,父母給我很多零用錢,積少成多,我買了一盒義利巧克力寄給外婆。馬有垂韁之報,狗有濕草之情。
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我感激父母對我的付出及放任自流,大事情上不幹涉我的意願,而對我的弟弟妹妹則是嚴加看管。父母雖然從軍,都是文職,當我考大學時十分希望我能學理科,有個一技之長。但我一意孤行,非要去做百無一用是文人。直到畢業後,特別是來到美利堅碰的頭破血流,才知道要腳踏實地去掏糞,會謅幾句古文不能當飯吃,方學劉項不讀書。
我從小自立,也比較有主見。小學六年級寒假我自己去學校辦理火車票半價證明,全價京寧單程是二十人民幣。那時父親在湖北鹹寧幹校,春節十幾天回京全家團聚,我也忘不了父親可憐期盼的眼神。但我意已決,義無反顧。13歲的少年,獨自一人踏上南下的路程。
這次的時間是文革末期,隨外婆來到她的故鄉浦東,浦東鄉下的房子很大,前麵自留地裏種著瓜果蔬菜,後麵一條清澈小溪流過,一副安詳寧靜的田園風光。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煙雨蒙蒙雞犬聲,有生何處不安生。
這個親戚家境也不錯,幾個孩子和我同齡,一家人都在浦東農村,男主人我叫他堂叔在造船廠是八級工。跟著他去工廠宿舍住過兩天,對我來說是大開眼界,而我的堂叔騎自行車帶著我在工廠裏到處亂逛,純屬吃冰糖蘸麻油瞎得瑟。我的穿著比較紮眼,在農村工廠很少見。腳蹬將校靴,身披軍大衣。今天還穿著條馬褲尼,明天就換身國防綠。時不時就有人打量我問堂叔 :
"呐呢子?"
堂叔挺得意的擺擺手,不要亂講。
年代雖過久遠,別夢依稀可見。城隍廟遊客如過江之鯽,南京路上匆匆行人。繁華城裏有軌電車車輪滾滾,浦東鄉下竹溪村路野草孤墳。九曲橋畔風荷日麗,黃埔江貨輪汽笛長鳴。一勺豬油陽春麵,兩個生煎包也讓我銷魂。上海的操 蛋冬天還讓我的腳趾手指長凍瘡留下幾個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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