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老狐忽然來訊說他下周將開始徒步PCT,並且會將每天寫的日記發到朋友圈。老狐徒步AT後去過南疆,北疆,跑了幾次半馬和一次全馬,不斷地挑戰自己。我打算下周開始以《PCT狐訊》的方式將其日記上傳到文學城,供大家閱讀欣賞。
三年前《AT狐訊》確實留有個尾巴,借此機會將其兩年後在長江文藝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上傳至此。謝謝大家!
驚心動魄的最後一周
胡曉暉
許多朋友問過我同樣的問題,AT三千五百多公裏,哪一段感覺最艱難。
轉眼走完AT回來已經二十天,每天晚上做夢都還在AT上,然後累得要死地醒來。奇怪的是,這麽多天的夢,沒有一個夢是關於最後一個多星期的,無論是那段時間的人或事。而我曾答應關心我的朋友,要把這一周驚心動魄的故事寫出來,卻這麽長的時間都沒有動手,而且遲遲不願意動手,除了恢複體力的好吃懶做之外,我在問自己,是不是有了心理障礙,自覺或不自覺地要刻意遺忘這段故事,把它包裹在腦海深處,就像身體以鈣化的方式埋葬結核病菌?
但是,我答應過朋友,同時也算是鞭策自己,一定要把這段異乎尋常的經曆寫出來。
以上這段文字是2016年9月13號寫的,距今已整整兩年,這兩年裏,許多喜歡我文字的朋友時常會問,那一周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如何令我驚心動魄?我一直都在說,事情比較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還是等我寫出來再看吧。但我一直沒寫。
現在,我終於開始寫了。
8月13日上午冒雨一口氣走完9英裏(約14.5公裏),在中午12點趕到小鎮蒙鬆(Monson),這裏是進入百裏荒原之前的最後補給點。我在上一篇《風雨兼程:AT徒步者的宿命》裏提到過,百裏荒原是抵達AT北端終點卡塔丁山之前的百英裏(160公裏)荒原無人區。緬因州地處極北,人煙稀少。百裏荒原,大山大湖,除了早年伐木場在森林裏開出的幾條運送木材但早已廢棄的土石路,幾乎看不到任何人跡。一旦進入,裏麵基本沒有手機信號,也不要指望可以獲得任何幫助和食物補給。背著至少7天的食物(警告牌上建議攜帶10天糧食)步入這百裏蠻荒,對之前跋山涉水三千三百多公裏、體能已是強弩之末的徒步者,無論身體和心理都是極為強大的挑戰。所以走到蒙鬆,大家都會休息一到兩天,大吃大喝以補充一路不斷流失的體能,然後采購足夠的食物以應付未來7天的荒野。
此為進入百裏荒原小徑口的牌子,上麵文字大意為:此後的100英裏既沒有補給點也得不到援助,請自己帶足10天的食物和全套裝備。這是AT線上最長的一段無人荒野區。
之前,幾位新澤西的山友和我相約在卡塔丁山下會合,一起登頂,見證我完成全程。我們約好的登頂時間是8月21日,屆時他們會自駕飛機(沒錯,是飛機)到山下,陪我登頂後再駕機送我回家。所以,最後半個月,我的徒步裏程基本上是按這個時間表來完成的。進蒙鬆的那天早上,我一路盤算,是在這裏休息半天,次日出發,讓路上時間更充裕一點;還是索性多休息一天,讓身體好好放鬆,全力以赴迎接最後一周的荒野挑戰。直到我走進一個叫Shaw's的客棧,心裏還在魚和熊掌之間猶豫來猶豫去。
走AT的一路,結交了許多朋友,他們在微信上每天追蹤我的腳步,不斷鼓勵和支持我向前。其中一位弗吉尼亞州的山友Carrie在我日記上讀到我有幾次經過補給小鎮時沒訂到客棧床位,就主動提出她可以根據我的徒步速度,提前幾天打電話為我預定客棧房間或床位,然後微信告訴我具體信息。這個辦法非常有效,尤其是越往北走越荒野,山裏經常數日沒有信號,當偶爾在某個山頂接收到倏忽飄過的信號,就趕緊微信告訴Carrie,我大約會在某日到某地,請她為我預定某客棧床位,然後我就可以安心向前,不必擔心因為到得晚而沒地住。進蒙鬆之前的幾天,Carrie就告訴我,她會為我預定Shaw's客棧的床位。這家客棧在AT指南上名列蒙鬆鎮首位,價錢合理,有廚房供徒步者自炊,客棧的早飯豐盛美味更是遠近聞名。
走進Shaw's客棧門前院子,看見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壯實漢子在攪拌水泥,上前一問,果然是老板,他的徑號叫詩人(Poet),據說他酷愛日本俳句,之前也走過AT全程,還用英文俳句體寫了許多沿路風景,因此在AT徒步者圈子裏小有名氣。我自報姓名,問我的床位在什麽地方。不料詩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他沒有床位給我。我大為奇怪,不是早已預定了嗎?難道他忘記了?還是他把我的床位給別人了?當我準備據理力爭時,他又說,他已經在電話裏告訴過Carrie取消我的預定:“難道她沒有告訴你嗎?”我說這幾天山裏沒有信號,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聯係她了。這時詩人停下手中的活,直盯盯看著我說,因為我做了不光彩的事,所以他不能接待我。一頭霧水的我頓時急怒交加,追問他我做了什麽事讓他這麽說我。他反問我,是不是在某地拿人東西沒付錢?這就是偷竊,他不能讓一個賊住進他的客棧!他越說臉色越陰沉,我越聽火越大,而且馬上明白怎麽回事,大聲說:“這是Steve告訴你的吧?他才是賊,他偷拿徒步者百寶箱(Hiker Box)的東西去賣,還說別人是賊!”
誰是Steve?什麽是徒步者百寶箱?
徒步者百寶箱(Hiker Box)是AT特色文化之一。在AT沿線的客棧裏,都會有一個甚至幾個紙箱,上麵用粗筆寫著:Hiker Box,箱子裏麵是徒步相關的各種物品,從各種食物到衣物用具和裝備,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這些東西都是住店徒步者棄用之物,有些是為了減重或者覺得不適用而忍痛放棄,有些是因為各種原因退出徒步,於是把一些不想帶回家的裝備留在紙盒裏,有些是家裏郵寄來太多的食物衣物用不了,就扔到箱子裏。這些東西,自己用不了,扔了是浪費,放在那裏,也許其他徒步者正好需要。我在北卡時也曾把自己一件舊衝鋒衣留在一家戶外店門口的百寶箱裏。因此,到了客棧,翻檢一下百寶箱幾乎成了每個徒步者一種下意識的習慣,有時你會找到比自己裝備還好的登山杖或者爐頭,以及才用了沒多少的燃氣罐;當你需要補充食物時,也許會在箱子裏發現許多能量棒、巧克力或土豆泥以及意大利通心粉之類。善用百寶箱,不僅可以省下一些銀子去外麵餐館吃一頓,還可以補充自己裝備的不足,也節省了外出購物的時間和體力。有時,百寶箱甚至有雪裏送炭的功用。比如,你的登山杖不幸折斷了,或者你的登山鞋磨破了,客棧所在的小鎮又沒有戶外店可以添置,正焦躁時,突然在徒步者百寶箱裏發現一枝別人棄用的登山杖或者一雙合腳的登山鞋,那種喜出望外的心情實在是難以言表。
徒步者百寶箱。
8月6日我走到可通往小鎮蘭吉雷(Rangeley)4號公路邊,攻略書上說從路口到城裏大約14公裏,城邊有家口碑非常好的農家屋客棧(Farmhouse Inn)。當時跟我一起徒步的一夥人都選擇去那裏,並拉我一起去。但是我看見AT指南上講,就在離AT路口大約500米處還有另外一家客棧,叫徒步者棚屋(The Hiker Hut)。於是我問他們為什麽不去那裏,這麽方便,不用攔車,也不用打車,幾步路就走到了。他們嘀咕說那家棚屋風評不好,勸我別去。但我想,不過就是去睡個覺,補充點食物,再差也差不到哪裏去。於是圖方便就獨自一人去了徒步者棚屋。客棧老板就是前麵說的Steve,一個壯實但瘦高的中年男子。開始我對客棧印象不錯,到處幹幹淨淨,客棧也顯得很新。因為處在山林中,孤立於社區,所以環境非常寬敞,像個大花園。我到時整個客棧就住了我一人,我還奇怪這麽好的地方怎麽大家都不來?
但當我住下來才發現,這裏沒有電也沒有自來水。水源是旁邊小河,河水還算幹淨;但沒有電就意味著我沒法給手機和充電寶補充未來幾天必須的能源,沒有電也就意味著沒有洗衣機和烘幹機清潔我臭烘烘的衣服。Steve提供的解決辦法是等會他會開車帶我進城購物,過兩三個小時再去接我回來,我可以在這期間去餐館吃飯時充電,或者去圖書館充電,城裏有投幣洗衣店,可以去那裏洗衣服,或者洗澡後順手就把衣服搓了,晾在院子裏,一會兒就幹。至於洗澡,Steve說有個燒柴油的熱水器提供熱水,而水是他從洗浴間旁邊的小河裏一桶一桶拎上來倒在一個大缸裏供使用。河水雖然不髒,但也遠非如自來水那般清亮。至於洗浴間,則是用木頭搭的一個簡易架子,用厚塑料布圍著,風一吹,到處搖搖晃晃。我去洗澡時,Steve還特意關照,如果風太大時就暫時別進去,等風停了再洗。
山裏徒步多日,雖然習慣風餐露宿和原始人的生活方式,但一旦回到文明世界,就總是渴望盡量享受正常人類生活。所以對Steve的客棧這般對付,用他的話就是總比在山裏好,心裏相當失望和後悔。但既來之則安之,洗好澡洗完衣服,就迫不及待坐Steve車進城購物和吃飯,同時照他說的,找到圖書館,坐裏麵一邊翻閱雜誌一邊充電。AT一路都是吃幹糧,所以住進客棧,隻要有廚房供使用,我一般都會買點蔬菜肉食和雞蛋自己做飯吃,基本菜譜是:一磅碎牛肉,一磅碎包菜,一打雞蛋,以及一包意大利麵條。做好後當天大吃一頓,吃不完的用密封保鮮袋裝著,第二天路上吃。那天也是依此辦理,但做菜時突然想起,忘記買主食意大利麵條了。城裏那麽遠,不可能要Steve為此帶我專門跑一趟,於是問他是否可以給我一點。意大利麵很便宜,一般一塊錢一包,我不過用半包而已,沒幾個錢。這時Steve指著牆上的一個櫥櫃,讓我在裏麵找。我打開一看,裏麵都是亂七八糟各種簡易包裝的零散食品,一看就是住這裏的徒步者不用留下的,心裏說:原來百寶箱在這裏。下午剛進客棧時,Steve就叮囑,樹林裏浣熊很多且膽大,經常來偷東西吃,所以食物不能放外麵,一定要放在屋子裏,還要關好門。我當時看見走廊裏有個百寶箱,翻看了一下,果然沒有一點食物,其他東西也都是破破爛爛的物件。這時看到廚房裏的百寶櫃,心裏還在讚歎Steve心細,把食物收集到這個浣熊夠不到的櫃子裏。在櫃子裏沒看到意大利麵,但找到一點速食麵,還發現一小包三文魚幹,心裏挺高興,想留到晚上消夜當零食很不錯,於是順手裝進褲子口袋裏。這時Steve正好從門口走過,我也沒在意。那天晚上吃得太飽太撐,已吃不下任何東西了,何況屋子裏沒有電燈,連油燈也沒有,天黑後打著頭燈寫完日記,早早就睡了,根本就把那魚幹忘得幹幹淨淨。
這家客棧不提供早餐,第二天早上我吃完自己頭天買的點心和自己煮的咖啡,準備交錢(房費25元)走人,Steve突然說:“你昨天拿的那包三文魚幹還沒有付錢。”那神態好像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被他抓到了。我當時就蒙了,說:“那不是百寶箱裏的嗎?都是前麵人留下來的東西,怎麽是你的呢?” Steve很強硬地說:“那是我的廚房,我的櫃子,裏麵東西現在都是我的!” 我當時雖然很生氣,覺得怎麽這麽小人,但想想法理上他也沒說錯,這是他的物業,他要把這些據為己有你也沒辦法。於是拿出那包魚幹遞給他,說我不要了。他看我這樣,口氣也緩和了,說既然你需要,為什麽不買呢?我答複說,我昨天已經買夠了食物,路上不需要,這個原來是想晚上當零食吃,後來忘掉吃了,現在還給你好了。他見此又勸了我一句:既然你拿,就說明你喜歡,那就買下吧。我說我當時以為是百寶箱裏的東西,既然你要收錢,我就不要了。當時心裏很生氣,覺得竟然拿別人留在百寶箱裏的東西賣錢,怎麽可以這樣!走了這一路還聞所未聞,我就偏不買!不過出門時,我看到氣氛有點尷尬,想想也不必太意氣用事,就以緩和的口氣說,抱歉,我應該事先問一聲的,我以為百寶箱裏的東西是可以隨便拿的。他哼了一聲沒說話。
上路後那天一直覺得不爽,一方麵是鄙薄Steve的為人如此齷齪,心裏也暗罵自己如此粗疏糊塗。中午路邊休息時,碰到幾個迎麵過來的短程徒步者(Section Hiker ),大家聊起來,他們說要去Steve那裏住,我忍不住多了幾句嘴,說不喜歡那裏,沒電沒水,而且店主人竟然還拿百寶箱裏的東西賣給徒步者雲雲。那幾個徒步者聽了也大為驚訝,但說已經預定了那裏的房間,不知能否退等話,然後大家分手。一天又一天,這事漸漸就丟腦後了,但當詩人那麽一說,我立馬想到肯定是Steve搞的鬼,我有點迷惑的是,他不但如此記恨此事,竟然還把手伸這麽長。
聽完我的敘述,詩人臉色稍微和緩,說道,他自己雖然從來不會去拿百寶箱裏的東西,但他也知道有些客棧老板會去拿,我沒有知會Steve,也不付錢就據為己有,在他看來,這就是一種偷竊行為。我問他,是不是每個住店的人去翻百寶箱時都要問一下店老板?你店裏的人有沒有為這事請示過你?退一萬步說,當Steve堅持說那是他的東西時,我已經為自己的疏忽向他說抱歉了,難道這還不夠嗎?說到這裏,他臉色突然又強硬起來,說:“你道歉那是因為你被他逮到了,我認識Steve好幾年了,我寧願相信他的話,他還說你名聲不好,一路上都有問題。”
他這麽一說,我勃然大怒,氣急地說,既然你是Steve的朋友,願意相信他的胡說八道,那我就不住你的店了,我去別家住。我正要轉身走,詩人冷冷地說:“你最好馬上離開蒙鬆,我已經發出了警告通知,這裏沒有一家客棧會讓你住,沒有一家餐館會讓你去吃飯,也沒有一家商店會賣東西給你,他們都有你的照片!我可以開車送你到公路邊,你自己想辦法搭車或租車去20公裏以外的一個小鎮,你如果非要留在蒙鬆,我想你隻能去教堂避難,因為他們無法拒絕你。”他看我有點驚呆了的樣子,忽然又用有點憐憫的口氣說:“你還算運氣,馬上要走完了,如果剛開始或者半中間,你哪裏也去不了,隻能回家,不過,你的這個名聲得好幾年才能慢慢被人忘記。”
聽他這麽一說,我才真正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這不光是我當晚生計無著的問題,而且關係到我這下半輩子的名聲。這時我突然清醒冷靜過來,憤怒一去,理智開始在大腦裏高速運轉,我意識到一個絕佳的反攻機會:如果Steve隻是說我拿了那包魚幹不付錢,以此咬定我行竊,那我真百口莫辯;但當他太想把我亂棍打死,胡說我一路都臭名昭彰,這反而給了我翻盤的機會。我對詩人說,既然如此,如果你真是個認真負責的人,那你就應該弄清楚這事,不能隻聽Steve一麵之詞。我可以給你無數反例,你隻要打幾個電話就可以知道我的為人。我於是告訴他,在某某客棧,女老板錯把20元的鈔票當做一塊錢找零給我,我當場就退還給她;在某某客棧,老板忘記收我的房費,我自己也忘記了,第二天出門時我突然想起,馬上主動把錢給他(說話時我心裏暗叫好險,如果我那時忘記付錢而離開,現在真說不清楚了,可見做人不能欺心!),還有……,我當時靈台如鏡,記性驚人,把我一路當雷鋒的事跡一一羅列,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要詩人馬上去查詢,同時還可以現在就去問他客棧裏那些徒步中認識我的人,看看我是不是一路聲名狼藉,以還我的人格清白。
聽我如此“雄辯”滔滔地敘述,詩人態度越來越平和,最後對我說,登頂卡塔丁山之前住山下的州立公園需要事先在蒙鬆城裏的ATC辦公室登記預約,我可以現在先去那裏辦這事,他打幾個電話就過去找我。等我辦完各種手續在辦公室瀏覽牆上的圖片時,詩人過來了,把我拉到室外,突然沒頭沒腦問我是否有孫子,我說我兒子都還沒結婚,哪來的孫子!他於是對我說,他打了幾個電話,基本上所有客棧老板都說我人品沒問題,隻有一個客棧說我離開的那天,他孫女的一枝畫筆找不到了。我聽了哭笑不得地說,我在走AT,有時多帶一包方便麵都嫌重,要那小孩子的筆幹嗎?詩人竟然說,有些人會得一種偷竊病,不管有用沒用都會忍不住去偷,不是有大明星因為偷竊不值錢的東西被抓嗎?他這一說,我隻好無語問蒼天。他又突然問,你這個徑名Old Fox是你自己取的還是別人給你的?我說當然是自己取的。他又問為什麽取這個名字?我隻好費神解釋,我姓胡,發音hu,而狐在中文裏也發音為hu,所以在中國,姓胡的人常被人開玩笑叫做狐狸,我因為年紀不小了,所以就自稱老狐。他聽了點點頭,又問,你知道不知道在英語文化裏,狐狸有偷雞蛋的壞名聲?我說不知道,中國文化裏狐狸沒有那麽壞,其實當時心裏暗自好笑,中國文化傳說裏,狐狸豈止是偷雞蛋,還偷老母雞,照他的邏輯,名聲隻怕更壞,隻是這話絕不敢透露給他知道。這時詩人居然笑了,我也發現我們的交談從當初的審問式變成了聊天式。他說:“我現在有點相信你了,當時Steve那麽一說,我就想,他叫老狐狸這個名字,不光是賊,還是個老賊,這還得了,必須要趕出去。”他這麽一說,我更加哭笑不得:“我要真是賊,會把賊字寫在衣服上讓大家都知道?現在的賊不叫賊,叫議員,叫州長,叫部長,叫董事長,叫……”說著我們兩人都笑了。
這時,他看著我說,雖然他傾向於相信我,但沒有把事情徹底弄清之前,還是不能留我住宿,但是我可以在他客棧附設的店裏買我過百裏荒原需要的補給,可以在他店裏洗澡,用他的洗衣機洗衣服,然後問我想去哪家餐館吃飯,他可以打電話給那家餐館老板,說明情況,讓我去用餐。我說這就夠了,我真正希望他做的是把事情完全弄清楚,還我清白名聲,這個比什麽都重要。
隨後兩個小時之內,我完成了出發前的一切準備:洗澡,洗衣和采購,去餐館吃飯時順便多買了兩個大漢堡帶路上吃。在洗衣服時還發生一件小插曲,我正在用烘幹機烘衣服時,客棧裏一個女孩走過來,對詩人說她丟了一隻襪子。我立馬想起那枝畫筆,轉頭看著詩人,而詩人也正一邊側著眼神看著我,一邊問女孩什麽時候丟的襪子。女孩說是頭天晚上,我頓時鬆了口氣,忍不住笑了,感覺詩人也鬆了口氣:不是這個老賊作的案。
小城裏AT&T手機依然沒有信號,但在詩人客棧洗衣服等待期間,接通了客棧的WI-FI,看到Carrie早前的微信留言。當詩人打電話給她嚴詞拒絕接待我之後,她馬上為我訂了城裏另一家客棧,同時編了一個理由讓我不要來Shaw's,免得我生氣分心,可惜我在看到她留言之前就正麵和詩人交上手了。盡管如此,她的心思讓我感動不已,她並不知道之前在Steve客棧發生的事,詩人也沒有對她細說具體怎麽回事,但她在第一時間就選擇相信我,堅信我是無辜的。走AT之前,我和她素不相識,當我走到弗吉尼亞仙納度國家公園時,她和當地華人山友迎接和招待我,我們一共也就見過兩次麵。一路在微信上,我們交流的也主要是前麵的路況、天氣,住宿和補給,還有我的健康和體能狀況。但在這汙水向我潑來時,她絲毫沒有猶豫地相信我的清白。
下午三點,雨越下越大,但我必須要走了,不然天黑前趕不到山裏最近的窩棚去過夜了。詩人開車送我到公路和AT的交口處,在路上,詩人說,他仔細觀察了我的裝備,以及我購物的熟練動作和買的東西,覺得我的確是個比較資深的戶外人,絕不像混在AT上的慣賊。他說跟他太太商量過是否留我過夜,但她對留宿一個有嫌疑的人總是感覺不好。我說,用不著這樣,我住那裏,萬一你們什麽東西找不到,比如那隻襪子,你們第一懷疑對象肯定是我,我不想擔這責任。現在我唯一希望你的就是做點什麽還我清白名聲,拜托了。臨下車時,詩人突然說,走出荒原後有個叫密裏諾切特(Millinocket)的小城,如果我去那裏,可以去他嶽父開的客棧住,他會打電話告訴他(他徑名叫Ole Man),我是個好人。
大雨中,我一個人走進山林,林口豎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此後的100英裏既沒有補給點也得不到援助,請自己帶足10天的食物和全套裝備。這是AT線上最長的一段無人荒野區。”看著它,心裏自嘲:早上還在為休息半天還是一天半糾結,現在卻連一分鍾都沒休息就進來了。
下午5點,冒雨走完5公裏,抵達我預定宿營的黎曼溪窩棚(Leeman Brook Lean_o)。天黑前的暴風雨變得更大,整個樹林都在翻卷,窩棚像個孤島,在周遭扭曲的枝葉浪濤中顫抖。一棵手臂粗的小樹重重地砸倒在窩棚頂上,翻來滾去,好像猛獸的利爪在撓著牆屋。這種惡劣天氣,沒有誰會貿然出行入山,尤其是進入此後再無補給的百裏荒原,這片林海,現在隻有我,隻有我一人。
天漸漸暗下來,我在窩棚裏燒了杯茶,啃著中午買來的大漢堡,看著怪影狂舞的樹林發呆,心裏突然生出此前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恐懼。躺在睡袋裏,半夜被屋頂的“利爪”聲驚醒,想起了我那位偉大的老鄉,中國古代著名詩人屈原,想起中學大學時熟讀的那些《楚辭》名句: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覺得自己就像一名流放犯,被放逐在這大森林中,前途未卜。想到屈原當年慘遭誣陷誹謗,清白聲名一夕狼藉掃地,徘徊荒野,悲憤莫名,最後投江自盡。想著自己辛辛苦苦跋涉三千多公裏,吃盡苦頭,最後竟然落得如此不堪,再想著此後一周沒有信號,無由得知外麵世界情景,說不定走出去會發現謠諑已經傳遍從英語到漢語的網絡世界,此後背負著世人疑惑警惕的眼神,說不清道不楚,而自己竟無計可施。打官司嗎?就算贏了又如何?AT文化裏,人們相信的是口碑而不是律師。
還有憤怒,那種在絕望中產生出來野火一樣的憤怒,如果當時Steve站在我麵前,我不知會做出什麽樣的狂暴舉動;如果意念可以殺人,在那些天裏,Steve大概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像寫推理小說一樣,腦子裏不停輪轉構思著各種報複方法和途徑,各種案件現場,各種天涯亡命,各種結局。
那幾天,就這麽一個人胡思亂想低頭悶走,心裏沉甸甸的。碰到其他徒步者,淡淡打個招呼而已,總覺得別人看自己的眼神是在防賊;晚上宿營,隻要窩棚裏有人就絕不去住以避嫌,寧願自己一個人遠遠地紮帳篷住。以前我一直很享受孤獨帶來的樂趣,現在卻覺得自己是一匹被孤獨夾住而受傷滴血的野狼,拚命地掙紮著,不讓自己的生命枯萎凋謝,同時還努力對著外麵世界扮出平和無邪的微笑。
孤獨,恐懼,憤怒,彷徨,還有自怨自艾,這些情緒忽而交錯縈繞,時而一齊壓上,直讓我喘不過氣來,隻能盡力疾行,讓身體的極度疲倦分散心理壓力帶來的魂魄墜落。既希望在身心崩潰前走出這該死的荒野,又害怕走出去後要麵對外界更加恐怖的未知命運。
8月19日下午兩點多,走過一片稀疏的樹叢,突然一條柏油公路出現在眼前,一條公路耶!百裏荒原,我走出來了!而且還比預計的快了整整一天。此前的五天多,滿眼望去,永遠是似乎走不完的森林荒甸,偶爾可以看見莽荒伐木時代拖拉機拖曳木材的林間便道,道路中間還長滿了雜草和灌木。現在眼前是一條清清楚楚的現代公路,路延伸的遠處,有幾座簡易的工棚和大型機械的施工現場,一種似乎久違了的文明世界的景觀。
大山大湖卻渺無人煙的緬因州百裏荒原。
在小城密裏諾切特,很容易找到老頭子(Ole Man)的客棧,但他人不在。登記住進去之後,我迫不及待接通WI-FI,想看看外麵的網絡世界,同時也帶著惶恐的心情看我是不是已經惡名臭滿天下了。微信上,Carrie有好幾段很長的留言,告訴我詩人後來給她打過電話,表示真誠的道歉。因為他調查了我沿途留宿的客棧和認識我的徒步者,無一人對我有負麵評價,這使他認識到他被Steve騙了,於是對我在那種情況下進山表示非常不安。為了彌補他的過失,他會請他的嶽父老頭子當麵向我道歉並送我一罐啤酒壓驚雲雲。讀罷,壓抑心頭數日的沉沉烏雲瞬間被狂風吹散。等不及老頭子的啤酒,我立即衝進客棧裏的商店,買了一瓶啤酒,一口氣灌下去,然後發現自己很累很累,累得連澡都不想洗,倚靠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過去了,一切都是浮雲。
為了將這事做個徹底的清算,我特地懇請Carrie從她那方麵把她知道和記得的事寫出來為我作證,此處不再引用了。
8月21日是登頂的日子。早上5點就起來了,照例是煮一大杯咖啡和早餐。然後收拾好帳篷和背包,5點45分到營地停車場的涼棚裏等新澤西的朋友。按約定,他們應該昨天從新澤西駕機飛過來,在附近小鎮旅館住下,早上開車過來和我會合一起登山。這裏地處偏遠,手機沒有信號,我隻能按之前的約定在這裏等。
太陽從卡塔丁山背後升起,雲霞燦爛,如大火燒山。按天氣預報,這一天是這幾天以來最後一個好天氣。晚上8點左右就要開始變天,而明天則是一天的雨。
6點半,開始有車進來了。心裏正忐忑著,突然看見有亞洲人麵孔的開車過來,並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心裏一陣狂喜。
3位朋友,除了張鴻上次紐約山川會在新澤西為我舉辦的伴走活動中見過,Barry和Ying以前隻在微信上有交流,這次是頭次見麵。但三言兩語,大家都便一見如故了。
7點開始出發,到山頂大約五英裏多,往返十多英裏。因為時間充裕,大家走得很放鬆,一路不停地拍照、聊天。老天爺也格外給力,一路多雲天氣,沒有烈日照射不說,白雲舒卷,讓天空形色斑斕,變幻莫測,壯麗多姿。
整個AT線3500公裏,就單座山而言,以卡塔丁山最難爬。一半以上路程均為陡坡巨石,需要不斷攀爬,登山杖基本不起作用。隻是,經過百裏荒原那數日的身心煎熬,這卡塔丁山雖然艱難崎嶇,在我眼裏,不過是閑庭信步而已。
卡塔丁山海拔五千多英尺,高聳入雲。我們一路攀爬,最後走入雲中。山頂雲霧濃濃,寒風獵獵,走到離山頂十多米,才赫然見到那塊象征AT終點的著名牌子。
經過將近半年的徒步,風霜雨雪3500公裏,吃盡人間苦,許多人觸摸到它時會泣不成聲。我一路也在想,到達終點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但真的擁抱它時,卻發現自己異常平靜,隻是放鬆,非常非常放鬆。就是那種終於完成一件大事後的輕鬆感。沒有眼淚婆娑,沒有心潮澎湃,更沒有豪情萬丈,也許我天生就沒有那種英雄氣吧?!
從佐治亞斯普林格山出發(左)到登頂緬因州卡塔丁山,曆時171天,行程3500公裏。
在山頂,和陪我一起爬山走完這最後一段的3位朋友來了個大擁抱。我們之前基本上是素不相識,隻是感念我走完AT之不易,他們不遠千裏駕機來此,克服種種困難與我會合共同登頂,回家後,Barry又花了整整兩天時間製作這次登頂視頻。感動之餘,我心裏明白,並不是我老狐做了什麽驚天動地了不起的事,而是我替大家,尤其是戶外愛好者圓了一個夢,並且,讓華人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漫長的AT線上。
新澤西山友Barry(中)開著他的私人飛機載我回家。
ATC總部頒發的AT完成徒步全程的證書。
22日早上9點55分,Barry駕機載著我們一行四人冒雨起飛,不久飛出雲層,整個上下天空豁然開朗。俯瞰美麗大地,一一曆數幾個月來走過的山嶺河川,感慨萬千。人生的一段跋涉就這麽濃縮在幾個小時的歸程中了。
責任編輯:楚風
《長江文藝》2018年第11期